二五零。詐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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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笠翁被張勳接走後,段祺瑞的使者很快過來,說段祺瑞邀請謝懷昌去府上下棋。前來傳話的使者站在深夜晦暗的月光裏,姿態恭敬,笑容可掬,看起來毫無惡意。
段祺瑞果然又在下棋,一個人下兩方子,見謝懷昌來了,便笑著招呼他:“寧隱,坐。”
謝懷昌依言落座,捏起一枚白子,隨手落了個地方。
段祺瑞“謔”了一聲,摸著自己的下巴:“這一步倒是出人意料。”
“段公,現在是淩晨兩點。”他忍不住出言提醒,“張勳帶著那個狂生康有為進宮了。”
“知道,進宮了嘛。”段祺瑞也落下一子,“進宮,進攻,有進攻就有失敗。”
他抬起眼睛,唇邊含著笑意:“聽說文官長也進宮了?”
謝懷昌本來已經籠下心思仔細打量棋局,但段祺瑞這句話又將他的注意力打散:“我嶽父他……”
“他一個民國的文官長,再回清廷,會給他什麽職務呢?”段祺瑞笑道,“一個軍機大臣總部為過吧。”
謝懷昌艱難點頭:“是……張勳的確是許了他一個軍機大臣。”
“手無實權的軍機大臣,做來有何意義?”段祺瑞又落下一子,收手道,“你輸了。”
謝懷昌定睛一看,見棋盤上黑白兩子交戰正酣,絲毫沒有哪一方要落敗的跡象。
段祺瑞悠然道:“十二步之後,你必敗無疑。”
謝懷昌懷疑地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數棋盤上的步伐,段祺瑞看他這樣子,低笑一聲,從他棋碗裏抓了一把白子,放一枚到棋盤上,隨即又放一枚黑子克製他,如此來回12步,白子果然全線潰敗。
謝懷昌不得不服氣,讚歎道:“段公是紋坪高手。”
“跟真正的高手比起來,我還算不上。”段祺瑞哈哈大笑,“但現如今,高手仙駕去者去了,隱者隱了,我若硬要稱一聲‘高手’,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話音方落,先前去請謝懷昌的那位仆人忽然過來,先對謝懷昌鞠躬,後又對段祺瑞道:“老爺,行裝都收拾好了。”
“好,”段祺瑞站起身,對謝懷昌道,“多謝你這兩日來陪我下棋,那咱們就此別過吧。”
謝懷昌吃了一驚:“您這是要?”
“我要到天津去。”段祺瑞笑道,“聽說張少軒已經見到那個小皇帝溥儀了,估計天亮後就會派人去為難黎黃陂,我現在不走,難道要跟黎黃坡做對被他抓了嗎?”
他說著,又看著謝懷昌:“你也該回保定了。”
謝懷昌跟著站起身,有些手足無措:“那我嶽父。”
“你已經攔過他了,但沒有效果,不是嗎?”段祺瑞從涼亭裏走下去,那仆人立刻執燈在他跟前。謝懷昌孤身留在滿院黑暗裏,聽見段祺瑞歎息道,“昔年大總統要稱帝之時,我也曾苦苦相勸,但……也沒有結果啊。”
謝懷昌被段祺瑞的車送回來,正好趕上韋筠如急匆匆從學校回府,看到他時像看到主心骨,帶著哭腔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謝懷昌將她攬到懷裏輕聲安慰,送他來的司機下來,衝他鞠躬:“謝校長,若無旁的吩咐,小人就先告退了。”
謝懷昌無心管他,胡亂點了點頭,囑咐一句:“一切當心。”
但那人卻忽然道:“謝校長不祝段總理一切順利麽?”
韋筠如猛地從他懷裏抬起頭:“你去見段總理了?”
謝懷昌猶豫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嶽父大人走後,段總理就派人過來了。”
韋筠如從他懷裏脫出來,麵上硬擠出笑容,對那司機道:“多謝您,祝段總理一切順利。”
她與謝懷昌一同走進韋府,韋夫人正在一堂裏急的打轉,見他們過來,趕緊迎上去:“怎麽樣?見到你父親了嗎?”
“我直接從學校過來的,但聽說紫禁城那邊已經戒嚴了。”韋筠如又問謝懷昌,“段總理將你叫去,都說了什麽?”
“就下了半句棋。”謝懷昌一頭霧水,“提了一句他反對複辟,還叫我不要在京城耽擱了,速速回保定去就任。”
“糟了!”韋筠如忽然喊了一聲,“他想圍攻北京。”
韋夫人同謝懷昌雙雙變色,但後者不過片刻便冷靜下來:“不會,他或許會圍,但絕對不會攻,京城政治意義在北方沒有第二個城市可以代替,他們不會糊塗到這個地步。”
韋筠如問他:“你要回保定嗎?”
謝懷昌點了點頭:“恐怕必須要回去。”
韋夫人立刻問:“你回去了,我們怎麽辦呢?”
“到老家別苑去。”謝懷昌安排,“嶽母請先去收拾東西,隻帶必備的那些就好了,等嶽父大人一回來,我就送你們去火車站。”
韋家老家在山東,並不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韋夫人眼下已經六神無主,聽謝懷昌這麽安排,急忙便轉身去了。
謝懷昌看向韋筠如:“你照舊回北大去上課,無事不要出學校門。”
韋筠如道:“倘若他們衝進學校來抓我怎麽辦?”
“抓你?”謝懷昌疑惑地看她,“為什麽要抓你?我安排你們走,隻是不想叫嶽父再淌複辟這趟渾水而已,並不是為了避難。”
韋筠如這才反應過來,羞澀地笑了笑:“我嚇昏頭了。”
謝懷昌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冷靜些。”
韋笠翁實在七月一號下午兩點多的時候才回來,彼時黎元洪已經通電下野,逃到東交民巷的日本大使館去了,而段祺瑞又在天未亮前就離開京城,如今的北京,可以說已經是張勳的天下。
謝懷昌立刻便感受到了這種不同,甩著大辮子上街的人逐漸增多,長袍馬褂又複興起來,人人麵上都洋溢笑容,言必稱“大人”,仿佛一夕之間回到了愛新覺羅時期的北京城。
他去到火車站為韋家夫婦買回山東老家的車票,排在他跟前的是一位留著八字胡的男人,圓臉,神情看起來焦躁又痛心,他的頭發像雜草一樣淩亂蓋在頭頂上,更顯得整個人焦灼不安。
他口音裏有明顯的河北方言音,局促地對售票員講:“勞駕,給我一張去廣州的票。”
廣州,謝懷昌心裏一動,廣州正是孫文和陳炯明等國民黨的老巢,他竟然要去廣州。
售票員似乎和謝懷昌一樣驚訝,因為這人看起來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廣州人,因此告訴他:“沒有去廣州的票了。”
那人看起來有些沮喪,頓了幾秒鍾,複又開口:“那,那有到上海的嗎?”
售票員又看他一眼,很快從窗口裏遞出一張去上海的火車票。
謝懷昌就排在他後麵,迅速買完車票後追上他:“這位先生。”
那人停下腳步,開口之前下意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謝懷昌走過去,壓低了聲音:“這個節口去廣州?”
那人顯然很謹慎:“我妻子的娘家是廣州人,我要去接她。”
“那又改道上海?”
“從上海可以坐船去。”
謝懷昌笑了笑:“真正要去廣州接妻子的人,恐怕不會跟一個陌生人講這麽詳細。”
那人又看他一眼,他比謝懷昌低了半個頭,應該是讀書人,謝懷昌注意到他右手中指上有常年握筆的痕跡。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說,“我要走了。”
他說著,立刻就急匆匆地走出去,謝懷昌又在後麵喊他,並且將身上的現金掏出來,在一張大額紙幣上拿鉛筆寫下了婉瀾家裏的電話號碼。
“如果你在上海需要幫助,請打這個電話,就說你是謝懷昌的朋友。”他微笑道,“我沒有惡意,如果你是廣州那邊的人。”
那人又推了一下眼鏡,看起來頗為驚訝,他猶豫片刻,沒有收那張紙幣,卻對謝懷昌道:“我姓李,字守常。兄台是個爽快人,今天你我就當交個朋友,來日若有緣分,定還有見麵之機,屆時我再與謝兄把酒敘話。”
謝懷昌念叨著這個名字回韋府,將買來的車票交給韋筠如:“來不及安排專列,我隻能買下一節車廂所有的票,免得有人來打擾嶽父嶽母大人的清靜。”
一堂裏傳來韋笠翁的怒斥聲:“誰都別想讓我走,皇上已經登基了,我是軍機大臣,後日就是我當值的時間。”
謝懷昌真是萬萬不能理解韋笠翁身為一個漢人,是如何對滿清皇室忠心耿耿的。他看著韋筠如,韋筠如臉上現出難堪神色:“他像著了魔一樣……我去勸勸他。”
“來不及了,”謝懷昌道,“我去將他架到車上。”
韋夫人還在一堂裏流著淚苦苦哀求他,甚至將謝懷昌的前程都搬出來:“你做了清朝的官,你叫女婿寧隱怎麽辦?”
“我已經同張帥講好了,寧隱得一個武將勳位完全不成問題。”韋笠翁看到他,笑眯眯地對他招手,“寧隱,你一早還不叫我出門,看,現在皇上順順利利地複位了。”
“是,”謝懷昌笑著走過去,先對他行禮,“請嶽父大人恕小婿失禮之罪。”
他說完,忽然以手為刀,橫批在他後頸上。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謝懷昌怕傷到韋笠翁,有心放弱了力道,但韋笠翁卻身體康健,隻被這一掌砸了個趔趄,仍然好端端地立在原地:“你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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