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七。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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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懷昌一直到七月才回了老宅,在這幾個月裏,他出於音訊全無的狀態,老宅人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吳心繹在報紙上看到消息,得知國民黨已經徹底蕩平兩廣,有一位老朋友正敗在國民黨黨軍的鐵騎之下,她看到那個名字,心裏五味雜陳。

    謝懷安進屋的時候看到她捏著報紙發呆,不由過去看了一眼:“兩廣的消息?”

    吳心繹將那個名字指給他,謝懷安一字一頓地念出來:“唐繼堯。”

    吳心繹點點頭:“唐繼堯敗了,他被趕回了雲南。”

    謝懷安對這個名字已經什麽情緒都沒有,就像看到一個陌生人,甚至還放過來安慰吳心繹:“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何必再為往事傷神?”

    吳心繹笑了笑:“當年一個心頭刺,今日才算是拔出來。”

    謝懷安跟著笑起來,他坐在吳心繹身邊,將那份報紙折起來放到案幾上,另從袖口裏拿出一張電報紙:“寧隱發報來了,說他準備回家一趟,大概下旬到。”

    吳心繹好一陣沒有說話,她在年初的時候還提心吊膽,但半年過去,基本已經猜到,並確定了謝懷昌的真正去向。

    謝懷安又道:“他在廣州。”

    吳心繹笑了笑,站起身:“我去安排午飯。”

    “蓁蓁,”謝懷安在身後叫她,“對不起。”

    吳心繹頓了頓腳步:“我覺得這樣說不太好,但講句良心話……我希望他不要再回來了。”

    如果謝懷昌就此音訊渺茫,那他上天也好,入地也罷,都同謝家沒什麽幹係了。

    可惜謝懷昌沒有聽到吳心繹這番話,他還是回來了,帶著一身還未痊愈的槍傷。吳心繹對他不聞不問,反倒是謝懷安跑上跑下,又從謝家藥房抽調人來,專門負責替他換藥療養。

    謝懷昌發覺了吳心繹的異狀,也很明白這異狀是怎麽來的。但他雖然覺得對不住吳心繹,卻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韋筠如自告奮勇地去向吳心繹解釋,她準備了好大一通大道理,什麽國家前途,說的頭頭是道,但吳心繹卻隻微笑聽著,在她說完之後反問她:“所以你是要我支持我的小叔去與我父親為敵?”

    韋筠如正色:“不,我是勸大嫂去說服玉帥,曆史浩浩,順者昌,逆者亡,他現在及時辨明是非,投靠革命黨,將來就是開國之元勳,但若執迷不悟……”

    她還沒有說我,吳心繹便冷笑了一聲,抬起手為她這句正氣凜然的話鼓掌:“何必假借曆史之名,不如直接說你們國民黨是順者昌逆者亡好了。”

    韋筠如覺得有些難堪,臉上掛不住,而且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言之處,趕緊又正了正臉色,接著說:“我不是為國民黨貼金,而是大嫂,以玉帥之兵力,想要統一全國隻怕不那麽容易,我自是信玉帥濟世救國之心,但縱觀天下軍閥,無不各自為戰,玉帥一人獨木難支,還不如同國民黨合作,尚有取勝之機。”

    “阿如,”吳心繹站起來,“看在你我妯娌份上,我求你住嘴,看在你丈夫與我丈夫親兄弟的份上,我求你們這次走後,天下平定之前,就不要再回來了。”

    韋筠如急忙叫她,先叫“大嫂”,又叫“蓁蓁”,最後生氣了,連名帶姓地喊了一聲“吳心繹!”。

    但吳心繹腳下連一個停頓都沒有,她甚至沒有回頭,直直便走出去了。

    謝婉賢暑假回老宅的時候發現這對妯娌之間的異常,因為她們彼此不說話,甚至連眼神交流都沒有,韋筠如會可以回避吳心繹在的地方,而吳心繹則比她坦然得多,她完全將韋筠如當做一個隱形人。當她們兩人一起去長房侍奉秦夫人的時候,吳心繹表現的就像沒有韋筠如這個人,照樣旁若無人地同秦夫人說話或者玩笑,她們都是照舊式小姐的標準培養起來,在女紅等方麵有說不盡的共同話題,況且又朝夕相處。在秦夫人刻意培養下,吳心繹已經全麵接管了整個內宅,她甚至開始過問外七府的事情。

    這兩人說起話來,韋筠如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就連謝婉賢都看不下去,主動聊些韋筠如跟秦夫人都知道的話題,來緩解韋筠如的尷尬。

    在這整個老宅,除了謝懷昌,韋筠如便隻同謝婉賢一個人有舊交,在吳心繹對她表現出明顯不喜的時候,整個老宅的丫頭小廝都站到了大奶奶一邊,就像整個老宅都在孤立韋筠如一樣。

    她這種情況下她不可避免地同謝婉賢越走越近,甚至主動去討好陶氏,說她在廣州認識幾位家境優良的青年才俊,可以做謝三小姐的東床快婿。

    謝婉賢哭笑不得:“你這是何必?橫豎你們也要走了。”

    “寧隱覺得對不住大嫂,想在走之前取得大嫂的諒解,”韋筠如愁眉苦臉,一邊說一邊歎氣,“其實我不明白大嫂為什麽生氣,如果玉帥能帥軍歸順廣東,那來日建國,他必為開國元老。”

    謝婉賢用奇怪的眼神盯著她:“你確定國民黨一定能開國?”

    韋筠如用力點頭:“軍隊、思想、外援、內助,國民黨都有了,難道天下還會有第二個比他更有資格和希望建國的黨派嗎?“

    婉賢的眼神飛了出去,顯得縹緲悠長,似乎在虛空中看到了什麽畫麵。

    “這麽想想,的確是。”她的目光收回,微笑起來,“二嫂說的很對。”

    韋筠如疑惑地看她:“你似乎不是很讚同我。”

    “沒有,沒有,”婉賢急忙擺手,“民國建國至今,這麽多總理總統,來來回回,我著實不知這天下最後會花落誰家,所以今日聽你這麽說,一時有些不習慣。”

    韋筠如抿嘴笑起來,溫和道:“有時候我會很想邀請你到廣州來,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那裏。”

    “年少的時候雄心勃勃,想要幹一番開天辟地的事業,想要青史留名,我曾經為自己生在這個時代而感到幸運,覺得自己正在目睹曆史的推進,但現在隻覺得當年是年少不知愁滋味……”婉賢雲裏霧裏說了半天,到最後,似乎自己都已經反應不過來自己再說什麽,她趕緊停住,補了一句,“我現在覺得做個教書匠就很好,政治太複雜,我已經弄不懂誰對誰錯了。”

    袁世凱建立了民國,他隨即掉進了與孫文的權力鬥爭中,孫中山建立了國民黨,轉身開始與陳炯明分裂,然後征戰不休,他們都是想要振興中華的人,但在振興中華之前,卻要先保證自己的地位。

    謝懷昌在老宅留到了七月下旬,吳心繹依然拒絕所有溝通,他原本還想跟吳心繹耗下去,但徐適年卻忽然從北京南下,為他帶來了一個消息:“廖夷白先生遇刺了。”

    廖夷白,謝懷昌對他並不陌生,相反還頗為熟識,他是革命的元老,幾十年來兢兢業業,一個真正有理想的人,並為了他的理想奉獻全部。

    “我已經辭去了《申報》記者的職位,準備南下廣州,到廣州《神州日報》去,繼續從事老本行。”徐適年在謝家前庭三堂說出這些話,謝婉賢也在場,但他一眼都沒有看她,“此次叨擾府上,主要是兩件事,一是聽說寧隱在鎮江,所以就來探問一下你回廣州的日期,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同行。”

    “我馬上回廣州,”謝懷昌立刻道,“廖先生怎麽會遇刺?而且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正是因為在這個節骨眼上,所以才不奇怪。廖夷白讚同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左派路線,但胡漢民和孫先生的兒子孫科卻是憎蘇惡共,要搞一黨獨大的,而汪主席幾十年來都是孫先生的副手……他壓根鎮不住這兩派人。”徐適年在冷笑,他眼角堆積起紋路,使這個飽含輕蔑的冷笑平添幾分悲涼之意:“孫先生去世還不到一年,屍骨未寒,黨內便開始權力之爭。據兩廣彈丸之地,北伐未成,就已經先同室操戈了。”

    北京的軍閥為地盤而戰,廣州的革命黨為權位而戰。

    謝懷昌感受到他的無能為力的憤怒,這憤怒就像一場虛火,看起來聲勢浩大,最後卻什麽都辦不成。

    “你為什麽會辭掉《申報》的工作?”謝懷昌道,“你又重新加入國民黨了?”

    “我從未**,談何重入?我還是國民黨建黨前的元老。”徐適年的語氣暗暗發狠,似乎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要到廣州去,看看孫先生所期望的民國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謝懷昌默了默:“廖先生遇刺,想必汪主席大發雷霆。”

    “他已經勒令你的上司蔣校長去徹查這件事了,估計我們到廣州的時候案情就能水落石出。”徐適年說完,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與腹腔都鼓起來,然後又慢慢癟下去。他靠著這個動作平息情緒,然後從隨手帶的提包裏取出一個信封,“第二件事,那筆七千兩白銀的借款。”

    信封裏是一張匯票,英國匯豐銀行的,在北京開的戶頭:“這是最後一筆。”

    謝懷昌跟謝婉賢都大吃一驚,後者手腳靈敏,先將信封搶過來,抽出匯票,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好多遍。

    徐適年瘦削的臉上露出笑容,他身上穿著一件粗布長衫,洗的發白,上麵有幾從同色的修竹繡花,那是因為不願在磨破的地方打補丁,就隻能繡一個花擋住——還是婉賢親手繡上去的婉賢在京城。

    “這一樁心事總算了了,”他說,“我日後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說,我曾經資助過革命。”

    謝婉賢覺得心酸,柔聲道:“先生何苦如此。”

    “我隻是一屆窮酸書生,身無長物,惟此血肉之軀,若有用途,請君盡管拿去。”他慢慢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邊,道,“但這麽多年,我既沒有為革命獻上性命,也沒有做過什麽能拿出手的貢獻,今日將欠款全部還清,倒是覺得揚眉吐氣,可以對人自誇了。”

    謝懷昌從婉賢手裏將那張匯票拿走,珍重地捧在手裏,又吩咐丫頭取紙筆來,為他寫了一張收據。

    “今日累積收到徐適年先生補還欠銀七千兩整,立此為據。”

    徐適年小心吹幹紙上的墨跡,仔仔細細地將那張收據疊好,放進他之前放匯票的信封裏。做完這些動作後,他整個人忽然意氣風發了起來,眼睛裏光明而有神采,甚至連腰杆都挺直了幾分,像肩頭抗的一個沉重包袱終於被搬開:“我準備明後日便啟程南下,不知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與你一道走。”謝懷昌道,“存之今晚請屈尊在府裏下榻,明日我們一道走。”

    謝婉賢一直微笑旁聽著,沒有人過問她的意思,但她忽然說:“那麽我就回北京了,我還有學生在北京。”

    徐適年這才將目光轉向她,那是溫柔、誠懇,又似乎有點欣慰和釋然的複雜眼神,他慢慢地對婉賢點了下頭,叮囑一句:“以後一個人,萬事小心。”

    謝婉賢微笑著點頭收了,以同樣的話回複他:“先生也萬事小心。”

    他們下午一起買了船票,準備走水路離開鎮江。吳心繹聽說謝懷昌要走,當著他的麵雙手合十:“老天保佑,你不要再回來了。”

    徐適年覺得驚奇,但他並不是搞不清狀況之人,謝懷昌與吳心繹,孫文與吳佩孚,這是一道很好解開的謎題。

    謝懷昌最終沒能說服吳心繹,實際上他們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吳心繹比謝懷昌看得明白,她不能說服謝懷昌留在家裏,也不會按照他的意願真正體諒他,哪怕隻是做個樣子,假裝自己原諒也不行,這是個不可調和的矛盾,而且唯一的結局方法並不在他們手中。

    謝懷昌離開老宅的時候,吳心繹跟謝懷安一起去碼頭送他,他們互相客氣地道別,然後各自走上各自認定的道路,這兩條路似乎是背道而馳的,但也不排除殊途同歸的可能。

    徐適年先登的船,然後在甲板上看謝懷昌與他的親人們一一道別,謝懷安為他準備了巨資,若將那些法幣折算成白銀,正好七千兩,這似乎是老宅含蓄地在表達他的態度,這隻是一群為生計積極忙碌的人,無心關懷國家大事,但也明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

    汽笛聲嗚嗚長鳴起來,船夫開始催促遊客上船,韋筠如去收拾他們的臥鋪房間,謝懷昌便同徐適年一起站在甲板上瞭望岸邊,看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也看舊貌換新顏的鎮江。多年前他第一次離開鎮江,坐著謝道庸的馬車,心裏雖然激動,但那卻隻是因為終於逃離老宅而激動,並不知道自己即將遇到什麽。

    他忽然笑了,對徐適年道:“我從未想過我的人生原來是這樣子的。”

    徐適年挑了下眉:“這樣子,是哪樣子的?”

    “語言無法形容的樣子,”謝懷昌微笑道,“雖然出乎意料,但是還不錯。”

    他說著,從西服口袋裏取出一張折疊四方的紙條:“上船之前阿賢給我的,說看你似乎對革命信心不高,她雖有千言萬語可勸,但終究隻是虛言,因此隻寫四句話,聊表心意,與君共勉。”

    徐適年同謝懷昌一起打開那張字條,的確隻有四句,是用鋼筆寫成的,字跡娟秀,卻不掩風骨。

    他們不約而同的念出聲。

    上戰場,

    為家為國去打仗。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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