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爭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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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爭論(一)
    華夏十八年秋天,在外麵晃蕩了四年多的曾華終於回國了,但是迎麵而來的卻是一場政治紛爭,一場曾華執政以來最大的政治紛爭,甚至可以說是一場政治危機。而這場政治紛爭是由他的二子曾旻引起的。
    華夏十六年,正當曾華率領的西征大軍在波斯高原與卑斯支大軍激戰的時候,萬裏之遙的洛陽卻悄悄地流傳一種輿論:曾華入主天下已久,四方八荒的萬民都已經衷心擁護他為天下共主,而且他打下的疆域是前秦、前漢、前晉的數倍,立此萬世之功的君王居然還沒有稱帝,這是簡直太荒謬了。而且曾華身為聖教的“最後一位先知”,早就是天命所歸之人,所以要君天下稱天子,秉承天意治理天下。
    更有一幫學者根據前漢班固整理編纂的《白虎通義》為依據,高舉這這本解釋此前社會一切政治製度和道德觀念,成為此前主流學者認可的神學、倫理學法典為旗幟。先宣稱“德象天地稱帝,仁義所生稱王,帝者天號,王者,五行之稱。”並以此為標準,紛紛上書強烈要求曾華稱帝。
    這幫學者更是將《白虎通義》中無類比附的手法發揚光大,將此前製度下君臣、父子、夫婦之義與天地星辰、陰陽五行等各種自然現象相比附,用以神化此前的秩序和等級製度。他們高喊著“子順父,妻順夫,臣順君,何法?法地順天”。“君有眾民,何法?法天有眾星也”。“君不名惡,臣不名善,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臣有功歸於君,何法?法歸月於日也。”
    他們還順勢提出要求恢複三綱六紀,要求重新建立君臣、父子、夫婦三綱;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六紀的社會體製,這是因為三綱法天地人,六紀法**。
    到後來,這幫學者開始抨擊現有的社會製度和法律體係,說這些東西無父無君,唯以圖利,是有違天意的倒行逆施。
    《白虎通義》是今文經學的政治學說提要,它將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提出一整套“天人感應”的神學發揮得“淋漓盡致”,然後再結合了 “庸俗經學”和漢代盛行的讖緯,使得神學經學化,經學神學化,最後成了今文經學壓製古文經學的重要工具。
    經學一直是兩漢時期獨尊的官學,為朝廷入仕取祿之門,其所分的今文經學流行讖緯之說,天人、陰陽、符應等觀念大盛,依附政治,而日漸荒誕,為許多有識之士所棄;而古文經學則偏重章句訓詁,流於繁瑣支離。所以魏晉學子主流思想已經轉為玄學,今文經學隻是在儒學南北方分裂後所形成的北學中占據一隅之地,這次莫名其妙地跳出來實在是讓人有些意外。
    首先反對《白虎通義》的卻是聖教神學院的一幫教授。《白虎通義》的這種說法對於聖教的教義來說簡直就是異端得不能再異端了。雖然聖教把孔子、孟子、老子做為先知擺在聖教典籍裏,但是聖教神學學者們認為這三位先知隻是奉承了上帝、聖主之意,部分轉述了“聖意”,隻能算得上對聖主和其他先知流下來的古典文獻進行整理保存,“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先知。根本不是今文經學所認為的“為漢製法”的“素王”。
    而且《白虎通義》學派的神學算是踩過界了,嚴重侵犯了聖教的地盤,對此非常敏感的眾多聖教神學家紛紛出言,《白虎通義》學派的無稽之談。
    聖教神學思想體係這些年來“貫匯中西”,信仰它的不止華夏學者,更多眾多波斯、羅馬、天竺學者投入到其懷抱,不少人因為堅定的信仰而成為神學學者。加上聖教擁有多家影響深遠的邸報,所以一開火立即將《白虎通義》學派打得暈頭轉向。
    《白虎通義》學派不知受哪位高人指點,麵對聖教學者的猛烈抨擊,很快就使出非常卑鄙無恥的招數。今文經學學者們筆鋒一轉,很快就把古文經學等經學派“拖下水”,甚至連同為儒學分支的南學也被卷入其中。到後來,新學、玄學、道學、佛學紛紛加入其中,隻見華夏邸報上口水橫飛,而各國學、州學裏更是舌槍唇劍,辨得不亦樂乎。
    開始的時候還是學術之爭,但是這些學派背後都有政治團派的影子,爭辯到了後麵便開始互相抨擊對方的政治主張,因為《白虎通義》本身就直指一種政治理念。於是紛爭數十年的新舊兩派之間的矛盾和爭論被點燃了,他們本來就是華夏最大的兩個政治派別,新派是以古文經學、儒學南學北學、法家學外加曾華的新思想混合而成,掌握著華夏的主要政治力量,舊派以玄學、今文經學等數派組成,他們在政治上沒有任何優勢,而且自身內部就分成幾派,但是他們此前一直是朝代的官學和世家士子的主流思想,在民間和學術界的力量不可小視。
    爭論到了華夏十七年幾乎失去控製了,不但舊學派分成了幾派,就連新學派也分成了激進派和溫和派,激進派要求宣布今文經學等“落後學術”為“邪說思想”,對其進行禁止,溫和派則反對這種做法,改用溫和的改造手段。
    除此之外,神學要求建立政教合一、禁止一切異教的宗教激進派;要求全部恢複到前漢製度,以儒學為官學的複古派;要求以中書、門下省為國家最高權力機構,地方半自治的“新新”學派;甚至一幫“熱血學子”提出了廢除一切舊思想、舊體製,施行直接選舉為代表的“民主政治”等等。
    這場紛爭可苦了執掌尚書省的平章國事謝曙和代行國王職權的曾緯。謝曙當平章國事已經七年了,按照慣例在曾華這次西征完後要把位子交給參知政事崔宏。現在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叫謝曙怎麽向曾華交代?
    而曾緯更難堪,雖然他代行國王職權,但畢竟還沒有繼位,如今發生這件事,叫天下人怎麽想?已經有謠言說這場爭辯和紛亂的幕後黑手是曾緯,為得就是要逼宮,趁明王西征不就國的時機亂中奪權。這叫曾緯是有口難辯。
    這時,一個叫李貫的學者在《民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三綱古政體與華夏新政體》。在文章中,李貫毫不客氣地指出,君臣、父子、夫婦三綱是打著禮教旗號的曆史大倒退,是**裸搶奪別人財產、藐視他人生命的強盜行徑,三綱的本質其實是奴隸主與奴隸的關係。臣是君的附屬,子是父的附屬,婦是夫的附屬,君、父、夫可以毫無忌諱地將臣、子、婦的財產看成是自己的財產,甚至將其本人也看成是自己的一種財產,可以以任何借口隨時掠為己有,這完全就是以前蠻夷羯胡所行之事,居然被一些人堂而皇之地披上了“禮教”的外衣,流毒華夏,這些人簡直就是罪大惡極的“學賊”,因為這些人學著先知們傳下來的學識,卻幹著為少數人掩飾強盜行徑的事,目的隻有一個,將華夏百姓變成一群愚昧的綿羊再賣給他們的主子,而且他們完全不管這些主子是誰,哪怕是羯胡他們也敢賣!
    李貫把《白虎通義》學派大罵一通後轉言說道,聖主黃帝將自己的百姓一視同仁,眾生皆平等。君是一個國家的代表,忠君的本質就是忠於國家;父與子,最重要的是親情和血脈的傳承,絕對不是誰占有誰;夫婦,最重要的扶持相助餘生,延續子嗣,絕對不是誰尊誰卑。
    李貫接著回顧了一下兩漢到前晉的曆史,指出了為什麽會朝代更替,外患頻頻,這是因為一家就代表了整個國家,皇朝滅亡了就說是滅國,跟天下百姓沒有絲毫關係,所以才有逐鹿問鼎之說。現在明王以天下為念,不以己利為念,國天下而斥家天下,那麽天下百姓當以事國而事君。
    這篇文章算是整個紛爭的分界點,此前是一片混戰,此後卻是涇渭分明,紛爭的矛盾集中在“恢複古製”和“繼續新製”。矛盾清楚了,但是衝突卻加劇了,“新舊”兩派將學術、政製之爭上升到了武力之爭,雙方很快就在爭辯中擦出火花,而雙方的擁護者也開始流血衝突。
    但是這一係列的紛爭和衝突隨著曾華回到長安全部驟然停止了。曾華的威望和權勢在華夏是無與倫比的,無論是新舊哪一派,不管他在紛爭和衝突占有多大優勢,隻要曾華伸出一個小指頭就能讓你萬劫不複。
    曾華在回國的路上就接到了報告,但是他卻出人意料地沒有任何反應,一直保持沉默回到長安。
    “這場紛爭來得這麽突然,卻又如此地猛烈,不簡單。”曾華看了一眼坐在他周圍的曾緯、謝曙、劉顧、崔宏等人,開口說道。
    “陛下的意思是?”接言的是同知軍事劉顧。劉顧北府一直負責軍事,現在執掌樞密院,跟此前的爭論沒有絲毫瓜葛,加上他是曾華恩師劉惔的兒子,曾華一直把他當兄弟自家人看待,所以在沒有王猛等宿老和甘芮等結義兄弟在場的情況下,他是此時最合適開口接話的人。
    “有人想把水攪渾,以便渾水摸魚好漁利。”曾華淡淡地說道。眾人的臉上不由露出凝重之色,更加不敢開口接言,連劉顧都不好開口了。
    曾華心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事情,報告中對那火爆場麵的描寫幾乎讓曾華想到了“法國大革命”。現在華夏的確有了“資產階級革命”的土壤,也正是與舊思想、舊體製決裂的時刻,但是讓曾華沒有想到的是這件事情發生的原因。曾華在建立一整套完善政治體製的同時自然沒有忘記設置情報和秘密監察機構來做為他的耳目。
    尚書省法務部有一個內務局,禮部有一個通政局,都是秘密查勘地方民事政務的情報機構,還有通過檢察院、審計局也能獲得部分情報,此外直屬於各部、各省的“官辦”報社,它也有傳遞民事政務情報的義務和權利。
    在回來的路上,曾華就下達了指令,秘密調查這件事情的根源。幾大情報機構通力合作,外加樞密院的軍情司的幫助,半年多的時間就將事件的來龍去脈調查得非常清楚了。而謝曙、劉顧、崔宏這三個身居要樞的人後來也清楚這件事情的底細了,但是這牽涉得太深,三個人都不敢擅自處置了,隻得留給曾華來決定了。
    曾華知道這是自己“放縱”的結果。雖然他一手建立了聖教,建立一整套新的政治體製和思想,但是他沒有對其它“異端”思想和勢力“斬草除根”,甚至後來還有些縱容。不同思想的交匯,很容易碰撞出“火花”來,加上別有用心的人在其中推波助瀾,自然會有今天這個結果。
    “緯兒,你說說這些舊學派的人怎麽會突然按捺不住跳出來了?”曾華突然轉向曾緯問道。
    曾緯是王儲已經是眾人皆知的事情,曾華也在為其上位做好了準備。現任平章國事謝曙是曾緯在尚書省工作的“導師”,下一任平章國事、現任參知政事崔宏是他的大舅子。但正是因為曾緯這個身份,雖然才不敢在這場紛爭中輕舉妄動,他知道這潭水很深。
    見父親突然問到自己,曾緯猶豫了一下才答道:“孩兒愚鈍,不知其中玄機。”
    “你不是不知,你是不好說而已。”曾華笑著答道,“這些舊派的人得到某些人的暗示,我要成為天子。此前我做的事情隻不過籠絡人心而已,現在大局已定,我想成為真正的天下之主。聽到這些傳話,這些人自然會鼓噪而上,以圖擁護之功,以前他們幹這行是最在行,現在隻不過重操舊業而已。”
    “想不到這個尹慎擁主心切到了這個地步。”曾華最後一句話重重地打在曾緯的心上。尹慎是曾旻的心腹謀士,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既然是他操縱這件事情,為得自然是讓曾旻上位。曾緯因為身份敏感,所以一直不願意直接介入對這件事情的調查,所以隻是隱約知道這件事情的底細,現在聽到父親一語說破,自然有些震撼。
    “緯兒,你也知道,此次事端與我此前一直放縱各學派有關聯。你說說平息事件後該如何改進?”曾華突然又轉言問道。
    曾緯想了想,斟酌著字詞道:“父王,我覺得這件事情從某個方麵來說還是好事。我在國學時教授曾跟我說,真理是不辨不明的。這次爭辯雖然造成了不良的動蕩,但是卻使天下學子和百姓們意識到父王建立這套政體和思想的真意,也清楚了古舊政體和思想的弊端和險惡用意。如果我們一味壓製,反而使得舊學邪說有了可乘之機,也許我們壓製可以使得一時風平浪靜,但是總有一天會爆發出來,到時就可能是驚濤駭浪了。”
    看到曾華臉色尚好,曾緯就說得更流利了:“隻有通過與其它政治思想的爭論,我們才能知道我們現在的政體哪裏好,哪裏不好。就好像是啄木鳥敲啄樹木,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樹幹裏哪裏有蟲,如果沒有它的敲啄,說不定樹芯爛掉了我們都不知道。”
    “你能這麽想我很欣慰。”曾華微笑著點點頭道。當初曾華從這麽多兒子中看中曾緯,就是因為他從小喜歡思考,有自己的判斷力,而且不排斥其他與自己不同的想法和觀點。加上自己一直加以引導和培養,所以才有曾緯今天這麽一番讓曾華徹底放心的話。
    “父王,這都是你從小對我的敦敦教誨。”曾緯低頭答道,他現在自然明白父親從小對他施以的教育。
    “希望你以後也能這樣去教你的兒子。”
    “是的父親。”
    “好了,該了結這件事情了。必須是我出麵了結一些事情了。”曾華最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