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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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劍千金買,平生未許人。懷君萬裏別,持贈結交親。孤鬆宜晚歲,眾木愛芳春。已矣將何道?無令白鬢新。
――陳子昂《送東萊王學士無競》
歸先生起了個大早,來到“饕餮”時卻還是晚了――屋裏屋外已經座無虛席,卻還是有不少人索性一手捏著油條,一手端著粥站著吸吸溜溜,開懷大嚼……歸先生微微一笑,站在遠處看著不遠處正在專心致誌忙活著的三凡。
三凡卻是一心兩用,炸油條的功夫他一肩挑了――左手將麵團攤開,一切,一扯,一擲,麵團在空中聽話的成了一條;然後聽話的向油鍋飛去,而入油姿態更佳,可以聘美中國跳水健將了,隻見油花隻是輕輕飛濺卻並不脫出鍋口的範圍,那一條麵卻已經略帶泛黃了,另一條麵又飛了進來……三凡的右手也不閑著,手拿一雙長長的竹筷,將油條撥弄著,看看漸漸呈現出金黃色,撈出來,在旁邊的筐裏碼整齊。
“饕餮”的食客們並不需要招呼,自己自覺地排隊等候、買飯、找座兒,一切顯得有條不紊。而早點鋪子裏的諸位諸人也鮮有和顧客的招呼、寒暄,不過眾人的麵上卻帶著微笑,在飲食中享受著清新的早晨……
看看旭日慢慢東升,“饕餮”的第一波客流高峰總算過去了。而食府那邊的師傅們也結伴過來了,立刻有兩個開始接過三凡等人的活計。
歸先生看看裏邊有了空座,上前去買了碗粥和兩根粗大的油條,好不挑賴不挑的揀著三凡歇息的鄰座坐下。咬上一口油條,歸先生覺得酥脆的皮、柔和筋道的裏,再加上鹹香的滋味,讓人忍不住大快朵頤起來……就著粥吃完後,他意猶未盡的掏出絲帕擦擦嘴,抬頭看看此時鋪裏鋪外的人流,忽然笑著對正在歇息的三凡問道:“這位兄台,你是食鋪的師傅吧?”
三凡對著交接過班,正欲回後廂收拾的陸蔭竹姐妹笑著點點頭,示意他們先回去。聞聲轉過頭來,笑道:“這位仁兄有事?”三凡看見此人麵容,一愕,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好象……是昨天……”
歸先生含笑點頭:“在下歸玉,做珠寶營生的,今日恰巧路過此地,看貴店生意如此興隆,熙來攘往,還真是讓坐我這一行的眼熱呀!”
三凡大笑:“歸兄說笑了!民以食為天,食鋪生意自來與民生休戚相關,況且敝店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氣……不過歸兄是做大生意的,我這牛毛細雨可是不能與之相提並論的。珠寶之利,動輒百倍以上,卻不是我這小小的鋪子能夠望其項背的……”
歸先生麵上略露自得之色,三凡看在眼裏,也隻是微笑不語。
歸先生輕咳一聲,笑道:“最近珠寶上獲利已無多餘的潛力可挖,可是我手中還是尚有不少餘錢――我看這家店鋪也是仁兄能夠話事的,當知商家既怕手中無有能夠轉圜餘地的活錢,也怕太多的資財壓在手上變成了死錢――少收入錢商家可是回肉痛的!”
“哦?那你的意思是?”三凡饒有興趣地問道。
歸玉收起笑容,正言:“我很看好這家食鋪……所以,我想大家可以一起發財!”
對麵的三凡微微一笑,不露聲色的問道:“歸兄百倍之利賺夠了,也會看上這等蠅頭小利?”
歸玉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笑道:“兄台何必妄自菲薄?這個食鋪的價值,我想隨著時間和用心的經營會更加興旺的……”
三凡微笑的看看他,看看第二個批次的客流慢慢增多,略一思索,道:“這個店鋪並不是我一人說了算的,等一會兒叫齊了人我們再續話……現在還是請兄台後邊小坐一二,可好?”
歸玉聽三凡口氣,麵容一舒,笑道:“敢不從命?”
三凡站起將手一讓,將歸玉領導後廂的西廂房自己住處,嗬嗬一笑:“敝處簡慢,勿怪!”說著,三凡慌忙著給歸玉讓座,烹茶……
茶壺中水汽蒸騰,慢慢的茶香也散發出來,可是歸玉的眉頭卻微微一皺,三凡看在眼中,也不說話……而歸玉也隻是談笑而顧其他,等待另一個人的到來。
三凡深知劉昔的“習性”――這一覺不睡到快要日上三竿輕易是不會起來的,索性與歸玉天南海北的暢聊起來。三凡這兩年著實跑了不少地方,也算是一個大夏朝的資深“驢客”了,不過一席話下來,他卻發現自己對大夏的山川地理的了解與麵前這位仁兄比,可算是拍馬也及不上的――這位仁兄在三凡眼中已經遠不是一個走南闖北的珠寶商人可以蓋之以全的了,不隻是各個交通要道爛熟於胸。人物風情,民俗禮儀,就連稍微大一點的縣,隻要三凡提到,對方莫不是娓娓道來,三凡聽罷細細一思,竟然絲絲入扣,自己也猶如親見一般……
三凡不禁笑道:“歸兄做一商人算是屈才了……”
三凡如是說,卻不知自己在對方眼中的分量也是急劇增長――先前歸玉雖知三凡初創“饕餮”不足月餘即已在京城上下聲名鵲起,後來與“三味食府”眾人競藝之後竟然隱隱為天下眾廚的鼇頭。可是未見其人卻不知此人的氣度見識竟然如此深不可測――每言一事,此人往往從凡人所料未及之處入手,然後鞭辟入裏,慢慢分析通透,如同抽絲剝繭般將一事一物的底蘊徹底展現在你的麵前……歸玉心中暗暗敬佩,心道:“見微知著,也不外如是吧?”
聽到三凡誇獎,他心中略有喜意,但是也不露在外麵,歎道:“人常說,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可是觀天下大勢,大夏垂垂老矣,出仕之途也不過是給他陪葬而已……”
三凡聞言,淡淡一笑――歸玉此時為三凡見識所服膺,自然而然拿出些自己行走紅塵世間感到苦惱的事情試探著詢問,此時所言雖說對皇帝天子大逆不道,但自從幾次天將災變、流民暴動,邊疆強悍的異族屢屢寇邊,這種言論早已不見新鮮,官家自然也隻是睜隻眼閉隻眼了……
三凡已知其意,平靜的望著歸玉,慢慢說道:“大亂將至!”
歸玉大驚――自己雖然對大夏垂垂老矣的境況看在眼裏,但卻始終不能像三凡這樣一語戳破……三凡看歸玉麵色一黯,笑道:“我觀兄台一派儒雅,應該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想必對史事也有所涉獵吧?”見歸玉心不在焉的點點頭,他續道,“那你從中看到了什麽?”
歸玉沉思了一會兒:“齊家治國平天下!”
三凡失笑:“歸兄是儒者……”他麵色略略一緊,“我卻看到了興亡……”
看歸玉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他接著解釋道:“你的思想算是千百年來的最最正統的思想,卻隻有一個‘仁’字;而我所見,卻隻有一個‘智’字。不能說誰對誰錯,隻能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不過還有一種有趣的回答――說曆史是個婊子,誰想上就上!可是我說,還不定誰是婊子呢――當歲月把一個人折騰得一動不動過後,就論到曆史把他當婊子了……”
“‘智者所以為智,在於審時度勢’,縱觀曆史各個王朝,無外乎興衰罔替而已。就如同天地初始,混沌一團,終於無中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千千萬萬,最後萬流歸宗,終至於一,而後消滅。王朝也是如此――王朝初建,萬象更新、蒸蒸日上,中至盛世,歌舞升平、人民安康,這就達到了一個平衡的狀態,可是後來卻山河日下,終於要到了一個爆發的邊緣,現在的大夏,不正是快要裂開的一刻嗎?――世家豪門、外戚、虎視眈眈的異族,困苦流離的小民,現在隻需要小小一根‘頭發’飄進去,一切的一切,馬上就要歸於混沌……”
歸玉聽罷,對方語氣平淡,但是他卻還是感到絲絲涼意,不過三凡卻又忽然笑道:“可是畢竟還有一句話叫大亂之後必有太平,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也不用太杞人憂天了,隻要有希望,什麽不能幹?”
歸玉沉思一會兒,才放下包袱,道:“多謝先生教我!”
三凡卻輕輕嗅了嗅空中飄散的茶香,罔顧其他,對旁邊的歸玉笑道:“嗬嗬,茶烹好了!”說著,將茶碗倒滿,一種微微帶苦的香氣撲鼻而來。
歸玉剛才就是因為這種茶味並不似其他好茶般清香――他在陳家多年,也算是茶中聖手,對烹茶一道在熟悉不過了……可是三凡的手法粗糙,這茶烹出來還略帶苦味,當下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不過因為是客,不好表現出來。但是現在端起茶碗,他還是稍有猶豫……不過三凡已經端著茶碗開始品了起來―― 看著三凡陶醉的樣子,歸玉終於下了決心,抿了一笑口,就覺得自己的舌頭馬上被苦味給包圍了,他“撲”的將一笑口茶吐了出來……
三凡看他狼狽的樣子微微一笑,道:“這些茶葉也是我走南闖北時無意發現的一株野茶所采的,它最大的特點就是苦,所以我叫它苦茶……”他看著哭笑不得的歸玉,笑道,“算算時間,你現在應該能體會它的妙處了吧?”
歸玉一愣,卻突然發現剛才的苦味漸去,代之而來的是隱隱的甘甜……
三凡笑道:“沒有苦,哪來甜?”
歸玉不再搭話,卻隻是低頭慢慢品著苦茶與三凡的話……
就在二人默不作聲的沉浸在茶香中時,劉昔的嬉鬧的聲音傳來:“廚子!你又在煮那些爛樹葉子了?給你說幾遍了,想喝好茶,我那有的是,自虐嗎……”叫囂著,他拉開三凡的屋門,見其中還有一人,也不認生,笑道:“這位兄弟一定又是被這家夥給拉來受荼毒地吧?還真不是一般的笨啊……”
他話未說完,三凡就在旁皮笑肉不笑的掐斷了:“不知道誰第一個受我‘荼毒’的?又是誰非要從我這掠奪走了一半,讓我不得不省著……”
劉昔笑容一滯,岔開話題:“這位兄台……”
三凡道:“這位是歸兄,想跟我們做生意的……不過,經過剛才的一席話,我想這筆生意還是由我拍板吧!”
歸玉期冀的望著三凡,劉昔卻覺得合作之事差不多能成――這“苦茶”可不是人人能喝的――雖然喝起來有些覺得自己犯賤……既然三凡這小子連自己的鎮屋之寶也和來人分享,想必也很投機了――要不,即使是烹好了茶,三凡也有能耐讓他喝不著!
可是三凡的回答卻總是大出意料――他淡淡地說道:“不行!”
這下兩人都是一愕,不約而同的張口:“為什麽!?”
三凡淡淡地問道:“你是陳家的人吧?”
歸玉呆板著臉:“你就是因為這個?”
三凡搖搖頭:“是,但也不是!”
劉昔大略也知道三凡戀棧京城的原因,疑惑道:“嗯?”
三凡的微笑意味深長:“本來,我知道歸兄的來意後是想答應的!”
歸玉忽然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陳家的?”
三凡笑道:“明人麵前不說假話,那天叫來城衛所的就是閣下吧?”
“你怎麽知道?”歸玉疑惑道,“並沒有什麽破綻吧?”
三凡笑道:“因為你與我照麵後的笑容――那是一種計謀得逞後向我示威的笑容,雖然微小,還有謙卑的一揖,但其中意味我卻能夠感到……”
歸玉不死心:“‘是,也不是’是什麽意思?”
三凡笑道:“本來你想參與進‘饕餮’的生意,我想目的並不太幹淨吧?”不待歸玉回答,他又說道,“可是你們給自己創造一個能夠控製‘饕餮’的好機會,但也未嚐不是我將手伸向陳家生意並最終顛覆他的一個機會……”
歸玉平靜的問道:“那你為什麽又……”
三凡笑道:“因為你……”
“我?”歸玉疑惑。
“你是一個人才,聽君一席話,我覺得有些惺惺相吸的感覺……而我和陳家卻……所以我不忍心兩個人最後你死我活。不過既然注定要有爭鬥,還是讓我們用看不見匹馬弓矢的戰場吧!不過,若我勝,你這把寶劍還是贈給我這個烈士吧!”三凡笑道。
歸玉騰的占了起來,雙目炯炯注視著三凡……而三凡微笑以對,終於歸玉伸出手掌“啪啪啪”三聲清脆的掌擊聲。歸玉收回手掌,也不說話,對著三凡二人一揖,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