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引子 帝國暴力120分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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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與海的威勢之下,一群乘客即便在自己客艙裏也驚懼交加,眼裏的艙室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舷窗裏恐怖的閃電電光瞬明瞬暗;耳朵裏是海洋怒吼、霹靂雷鳴;身體趴在床上抱著床杆都感覺自己是抱著瘋馬的馬鞍,如炒鍋裏的豆子那般上上下下磕磕撞撞。
半小時後,雷鳴聲漸漸遠去,一縷陽光打進了舷窗,很多乘客嘴邊嘔吐物殘跡還沒幹的時候,暴戾的野馬消失的無影無蹤。
風暴過去了,這樣就過去了!
臉色蒼白的乘客們推開艙門出來到外邊,隻見又是碧空萬裏,豔陽高照,耀眼的陽光打在還鋪著一層水的甲板上升騰起一團團光暈,剛剛那地獄一般的暴風雨簡直僅僅好像一場夢。
大洋上的天氣比女人心還善變。
經曆過突發暴風雨的人更在乎外貌美奐美輪的景色,所有人全出來了,一些也許發誓不到下船不出艙的人都站到了南國的陽光之下,甲板上歡聲笑語,人人笑顏如花,此刻才體會到上帝的恩典:陽光美景就是人生意義之一。
船長正在握著傅仁湧的手,對著岸田說感謝的話:在暴風裏,這兩位乘客奮不顧身的把一個受傷的水手拖進了甲板下的醫療室,雖然那水手還是死了,雖然水手收帆墜亡這事對於吃這碗飯的人並不稀罕,但有人奮不顧身想救你,怎能不讓人動容?這就是埋藏裏胸膛裏的天良在脈動,知道什麽是善的。什麽是值得感恩的。
傅仁湧摸著腦門上的青腫大包卻看著不遠處的一群人,那是水手們在感謝風雨裏脫掉昂貴衣帽爬上四層樓高的橫桅杆和他們一起收帆的那華裔英國人。
青腫大包是拖著水手下到甲板下的時候,船體被風浪頂起,他整個人飛起,頂到天花板上的輸水鐵管留下的紀念;不過這火燒般的疼並不能讓他停息對那位英國人的好奇:那年輕人拿回了自己濕透了的燕尾服和禮帽,抱在臂間,赤腳站立,幾個水手正大呼小叫滿甲板找他的鞋子,那右胯下插在腰帶槍套裏的左輪手槍和子彈顯眼至極。
而且最讓傅仁湧難受的是:這個人越看越覺得見過,但就是想不起宋國、清國、明地、香港。上海租界裏到底是哪個豪強或者其關係見過了。這怎麽不能讓有“認人強迫症”的傅先生百爪撓心。
“各位!我們兩個水手不見了,有誰見到他們嗎?或者見到某人墜海?”水手長大聲的向乘客詢問,大家都麵麵相覷,看起來誰也沒見過。
“神呐。失蹤兩個摔死一個。這趟船。媽的!”船長嘀嘀咕咕的臉色不好看,旁邊的水手長捅了捅船長隔壁,小聲說道:“聽說那日本浪人差點要打牧師。難道因為這事倒黴了?”
船長怔了一下,說道:“他那種沒見過世麵的鄉下異教徒惹了牧師,關咱們船什麽事?”
說罷,一臉心有餘悸的樣子,對著水手長耳語幾句,水手長立刻飛奔而出,叫道:“牧師先生,請給我們船禱告下吧。”
這時,乘客站在大太陽低下,氣溫已經又急劇升高了,這南國的夏日可如蒸籠一般可怕,大家脫了外套,都是又累又餓又熱,有人大叫起來:“都中午十二點了,什麽時候開飯?”
船長一拍腦袋,對著乘客走過來,連連抱拳笑道:“出了點事,忙的都忘了這茬了。本船在暴風雨裏受了點小傷,廚房進水了正在修繕,不過不要擔心,我們馬上搬遮陽傘和桌椅上來甲板,就在這裏做飯吃飯,今天本船請客:請大家吃肉喝酒。”
聽他這麽一說,大家都歡呼起來。
乘客都自發的幫著去搬桌椅、廚房用具什麽的,傅仁湧也讓跟班跟著水手們去甲板下麵搬爐子,自己就和熟悉的乘客有說有笑的聊天,一邊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朝那個華裔英國人走去,誰想對方大約看自己的外套和衣服已經被烈日眨眼烤幹了,拎著外套就往甲板下客艙走,和傅仁湧擦肩而過,讓後者在心裏無奈大呼“小子,聊聊天啊!著急什麽啊!”
就在這時,甲板下傳來一陣騷動,“煤倉出事了!”有人嗓子裏著火那樣大呼大吼起來,乘客一陣騷動,看著船長和水手們呼呼的往甲板下衝去,傅仁湧等人本就好奇無所事事,也跟著跑了下去。
煤倉是存儲輪船用煤的地方,在動力室後麵,現在還開著蒸汽機,那就是火爐啊,所以一進這塊區域,剛才在太陽底下的傅仁湧就感到兩眼一抹黑,並且溫度升高了十度,黑暗熱浪層層疊疊過來,如同跳進了溫泉。
等他摸著發燙的艙壁往前跑了兩步,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後才看到狹窄的過道裏全是影影綽綽的人,驚呼聲、震驚聲、罵娘聲此起彼伏。
看煤倉門口站在自己的跟班,他正和船長在滿臉恐怖的講著什麽,“小李,怎麽回事?!”傅仁湧大吼一聲,不顧渾身都黏黏噠噠的汗,猛地擠開幾個人,衝到了門口。
“老板,我和水手下來煤倉搬備用煤爐,進來一看,這個......”小李不停的用手擦滿頭滿臉的汗,手上早全是煤灰了,擦得臉上全是黑道,凸顯出他那翻白的眼白的驚恐。
傅仁湧推開擋著自己的船長,往煤倉裏一看,也驚呆了:
倉裏堆著小山一樣的煤炭,但是在小山和門口之間的地上,有一個怪異“煤球”,就好像一個巨大的虯結老樹根被從煤堆裏拉出來倒在那裏一般;再細看,卻又好似一窩大蟒絞纏翻滾在一起成了球狀,從那個煤堆上一路滾到了門口;雖然在這個熱浪滾滾黑黝黝的艙室裏還沒看清到底是啥。但這個怪異的玩意足夠讓人一眼就在心裏翻湧起惡心和驚悸。
這時候水手上去了,兩人就輕輕一拉,這團蛇般的玩意一分為二,傅仁湧竟然嚇得跳了一下。
那不是蟒蛇,而是抱在一起的六個人!
全果的六個人,或者是六具屍體,一絲不掛。
六具屍體全被煤塗成了黑炭一樣,黑乎乎的看不出來原來的長相,隻能從頭發上看:三個有長發,是女的。兩個有辮子。男性。
六人黑漆包裹的皮膚裏不時看到條狀煤屑突起,而且都是濕的,那肯定是流血的傷痕了。
“哇哇哇!”傅仁湧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身邊猛地想起慘叫聲。一個過來看的乘客受不得這情景怪叫著逃了出去。滿耳朵都是狹窄巷道裏的他一路嚎叫和回音:“煤倉死人了!死人了!死人了!”
船長臉皮上還比較鎮定。他走上去,從他用鞋底輕輕碾著地上的煤渣、以及褲腿發顫來看,他其實也挺嚇壞了。在屍體前麵蹲下來身,深吸了兩口氣,用手抹去男性臉上的煤灰,一愣,動作突然加快,又擦去了另一具男性屍體臉上的煤,他喃喃自語道:“劉三!李雲峰!娘的,為啥跑這裏來?這四個女的是誰啊?”
這時候,傅仁湧走過了船長身邊,直直朝煤堆山走去。
“傅先生!回來!你幹什麽?快出去啊!”蹲在地上的船長看這個乘客莫名其妙深入死人現場,大叫製止。
傅仁湧在煤堆山前立定,伸出手去,拉住了一塊杵在那裏的大黑炭,往後一扳,“喀拉拉”一聲響,在所有人的驚叫聲中,第五個女性屍體從煤堆山上裂了出來,摔在地板上,滿地的煤塊亂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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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員們占據了舷梯,不再允許乘客下去看熱鬧了,在甲板上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麵前,赤膊的水手把一具具裹著煤粉的黑色全果屍體抬了出來,“拿水,衝衝!”滿頭滿臉都是煤的船長緊跟著衝了出來,先指著地上六塊黑地瓜般的屍體叫道,又指著甲板下舷梯吼叫:“老張帶兩個人拿上家夥,去煤堆裏看看還有沒有!”
雖然船上沒有醫生也沒有警察,但是一群乘客很多都是行走江湖的老手,大家看了屍體和當時的情況,七嘴八舌很快有了個大致的意向:
煤倉裏幾個女的進入的時候肯定是活著的,因為現在都沒死多長時間。
本來來的時候,風向得力,這條船又為了省錢,不開蒸汽動力,那麽煤倉不會有人在乎。
所以裏麵神不知鬼不覺的不知何時被人放入幾個女的。
但裏麵又悶又熱,還關著門,在南國氣候下,誰能抵抗得住?
也許有人給偷偷她們送水送飯,不過也許因為宋法大戰,進了東南沿海後就是數不清的檢查船巡邏艦,乘客和船員都非常緊張,兩個水手在兩天裏都是忙得飛起,煤倉也絕沒人接近過,也就是說起碼有兩天裏,藏在悶熱如地獄的煤倉裏那群女人顆粒未進滴水沒有入唇。
那兩個死亡的水手很可能是發現了煤倉裏的秘密,但他們進去了,卻隻想爽快,並沒有帶飯和水,這也許就是他們的死因。
之所以這麽說,女人們在裏麵藏了兩天,不得不全果,而兩個水手明顯自己脫得光溜溜的;最後結果是兩個水手是被那群渴得發瘋的女人圍毆而死。
他們身上密密麻麻的抓痕、咬痕,兩人脖子上都是咬痕——對方很可能是渴得都想喝血了。還有一個,那話都被咬下來一半。
兩個水手對四個餓鬼一般的女人,應該能活下來,不過他們進入煤倉的時機太糟糕了,那時候正好觀察到風暴,船員們四處跑動巡查加強暴風雨來臨之時的安全,不知道誰看見煤倉門沒插銷上,從外麵直接給插上門閂就跑走了。
結果在那個地獄般的暴風雨裏,船艙裏地獄般的煤倉中,誰也出不去,有的人為色而來,發現自己卻變成了投身餓蛇群裏的笨蛋,六個人搏鬥。有的人被生生咬死,有的力竭而死,即便在兩個小時後,大家發現了屍體,六個人還牢牢絞纏在一起。
正在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傅仁湧從甲板下竄了上來,他現在也赤膊了,身上全是黑煤道子,一上甲板就大叫道:“岸田先生,麻煩過來一下!”
岸田吟香一愣。立刻跑了過去。旁邊的野比忠雄也跟了上去。
在甲板下的船長室裏,一群人在裏麵看著床上氣若遊絲的一個女孩,岸田嚇了一跳,隻見那姑娘渾身都是漆黑。頭發裏全是煤屑。在那裏一躺。枕頭上就是一圈圈黑色煤渣,從上往下看去,簡直如同腦袋周圍散發著一道黑色死亡氣息的光環。她身上就蓋著一條床單,臉被草草的擦過幾下,露出一些肌膚,但是在煤倉裏呆的太久了,怎麽擦也擦不出原本的膚色了。
船長把水壺從姑娘嘴邊拿下來,站起身來對岸田說道:“煤倉裏唯一的一個活下來的,她說日語,請問問她什麽來曆。要快,她怕是也活不久了。”
岸田吟香定了定心神,俯身用日語對女孩說了起來,然後又把耳朵湊到姑娘囁嚅的嘴邊,這樣才能聽清楚那細如蚊喃的聲音。
“她說什麽了?”船長等人一起問道。
岸田抬頭想了想,很遺憾的搖了搖頭說:“我聽不清,不像日語,也許是安南語。”
這時候,傅仁湧也進來室內了,他手裏又拉著一個西裝打扮的中年人,然後兩人拉過船長,耳語一會後,船長立刻禮貌的請岸田和野比忠雄去外邊休息。
“湯先生?會日語。不信任我們?”岸田和湯先生擦肩而過,肚裏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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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先生和岸田一樣動作,用日文問話,俯身聽那姑娘耳語。
“怎麽樣?她說什麽了?”一群人見他抬起身子立刻急急問道。
湯先生抬起頭說道:“她來自日本長崎島原,是被一個叫岡伊的人帶上船,他讓她們藏在煤倉裏,有一個中國水手給她們送飯送水。但是不久前,兩天沒有人送飯和水,艙裏太熱,大家都要死了;這時那個水手帶著另外一個人進來,沒有水,隻有淩辱,因為大家太渴了,就殺了他們,她因為餓得走不動了,趴在煤堆裏一直到現在。”
“人販子!日本的混蛋!”艙室裏一片大罵。
傅仁湧冷哼道:“岸田那王八蛋果然不可信!”
“死了那麽多人,水手內應,船長你也有份?”李牧師一把揪住船長領子質問道。
“和我無關啊,我要是參與,他們能呆在煤倉裏嗎?”船長連連哀求解釋。
“不是船長的事,這條船是賺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護照錢,我們老相識了。”傅仁湧過來給船長解圍。
接著叫了起來:“走私人口!還死這麽多人,沒法善了,崗伊就是住在八號艙的那家夥!逮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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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鍾後,在乘客的注視下,一群船員衝進了八號艙,但是幾十秒後,水手長衝了出來,叫道:“那混蛋跑了!就藏在船上,大家看到叫一聲。”
乘客其實也不打算插手,隻是轟然應了一聲,四下閃開查看眼目可及的地方。
那邊岸田吟香朝著傅仁湧走了過來,說道:“傅先生,你們確認這是日本人販子嗎?”
“岸田先生好日文啊,自己國的語言聽成了安南語?”傅仁湧已經換了身衣服,看見這個剛剛妄圖欺騙大家的日本人,沒好氣的諷刺道。
“非常抱歉。”岸田吟香竟然立刻對著傅仁湧一個標準的鞠躬,口氣裏都是真誠。
“唉。”不打笑臉人,何況是做生意的商人,傅仁湧的職業經曆和修為讓他沒法再惡語相向,你總不能揍他一頓吧。
岸田吟香直起腰來,說道:“請原諒我,畢竟我不想丟日本人的麵子。”
“丟麵子?”一句話讓傅仁湧心頭火又起,他指著甲板上被改了草席的一排屍體叫道:“那是你們的同胞,五個日本女孩,要被販賣為性奴!死得慘不堪言!您竟然當麵否認她不是日本人?你還有良心嗎?”
看著轉身握住船舷欄杆的傅仁湧,岸田吟香上前一步,耐心的說道:“這隻是意外。我們日本人並不討厭這種事,也不會歧視這些女孩,她們都會成佛。假如她們開始生意,每月寫信並送錢回家,父母放心,鄰居有好評。村長聽說,來要所得稅。不僅夫家,娘家也富裕起來。不僅這樣,在南洋的土地田舍,凡是建起女郎屋的,必隨之建起雜貨店。從日本叫來店員,店員獨立開業,成立公司的駐外辦事機構。女郎屋的丈夫不願被叫做姘夫而經營商店,一年左右土地開發者就迅速增多。隨之,日本的船隻到來,那塊地方繁榮起來了......”
“閉嘴!這是下地獄的事!自己的女同胞出賣身體,還是光榮了?”
“下地獄?”岸田吟香沉吟片刻說道:“您說的一定是基督教地獄。但是這個詞舶來中國多少年?1851年太平天國興起才席卷中國,迄今不過三十年。而你我兩國,賣春業卻有千年曆史,其間有大漢之威武、盛唐之繁華、朱明之霸主,這麽多人都要下地獄?您說我沒有良心,本人不這麽認為,在基督教裏,我才是沒有良心;在中國傳統文化與大和文明之中,我的良心是大大的。良心是有不同標準的,我並不認為信了白人標準的基督徒的良心才是唯一良心。”
“你們是野蠻人!”傅仁湧大吼一聲,船上不少乘客都往這裏看來。
“不,如今把戰爭烈火燒遍全球的恰恰是基督徒,而不是日本人。所謂的野蠻,僅僅是羸弱的代名詞。您看,這些姑娘出賣身體匯錢回日本,這些錢會買最先進的西洋戰艦、鍛造日本軍刀,維護東亞和平,假如有一天,我大日本帝國興起,帶領亞洲人民戰勝基督教勢力,豈不是說基督教是野蠻,買春賣春才是文明?這是不同的標準,就如同你在溫泉還是在大海裏遊泳。”岸田吟香笑了起來。
“我喜歡尊重女性,我喜歡禁止販賣人口,這種基督教文化已經在東亞強國法律中體現了出來,以自己的文化和喜好做借口,蔑視別人的文化和法律,你的標準就是神嗎?”傅仁湧鄙視的看了一眼岸田吟香,還要繼續嗆聲,就在這時,甲板上一片大嘩。
隻見一個人正翻進船舷來,正是日本人販子村岡伊平治。
剛剛他藏身在救生艙的雨布之下,被一個眼尖的乘客發現,無奈何又逃到輪船上層來了,水手們握著棍子,一擁而上,後麵水手長拿著一條步槍大吼著指揮,乘客們也全都圍過去看。
水手們圍了上去堵住了兩頭去路,那日本人如一頭四處亂竄的耗子左右奔突,最後無計可施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
眼看就要抓住這個家夥,突然間,一陣詭異的呼喝大響起來,四個穿著清國短褂打扮的人從底艙衝了上來,手裏高舉的卻是日本刀,嘴裏呼喝的也是日文,第一刀就劈中了在最後麵指揮的水手長,搶去了步槍;其後手拿棍棒的水手在對方刀光下,抱頭鼠竄,眨眼間就把村岡伊平治擁在了當中。
“這家夥有同黨!”傅仁湧大吃一驚。(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