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 十裏溝 水火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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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誕1872年10月,海京城外水火街。

    這是一個陰天的下午,鉛色的雲壓在空中,天色早早黯淡了下來,雲壓與無風,這讓水火街上的特有火油臭味變得愈加清晰刺鼻,收工的工人和苦力開始在街道上多了起來,不過他們看起來已經對這味道習以為常,有說有笑的走在腳下油漬漬的土路上,尋摸著酒館喝一杯或者就是在路邊小攤上給家裏帶點菜回去。

    水火街,名如其街,一聽就知道這是海宋開國後的新地名,因為水火就是煤油的一種叫法,也叫做洋油。以洋油為名,可想而知,以前根本不會有這條街道。十幾年前買下這條街一大塊地的是美國美孚石油分公司,它在這裏建了個洋油批發公司,做這種易燃易爆生意的公司定然買的是荒郊野地,當時就是一個孤零零的屯放煤油的大院子和一條通向它門口的路,作為朝廷地圖繪製測繪人員如何給這條橫穿蘆葦蕩和亂墳崗子的無名土路命名呢?隻能是看上麵流動的水火商販,稱之為水火街。

    這裏位於十裏溝地區,所謂的十裏溝就是離城牆距離十裏的地方。

    原來是亂墳崗子和蘆葦蕩,後來海宋的商業爆發般繁榮,這個地方有江有碼頭離城市不遠,地價低得如同白送,甚至大量土地沒有主,中外商人紛紛進入這裏買地開業:先是紡織和機械的兩個大廠子在這裏選址落成,立刻道路修成了。碼頭擴建了,朝廷還專門為此組建了一個治安派出所,想做工人的苦力和無業農民開始朝這邊聚集,為工人而來的商業和房地產開始興起,這產生了集群效應,其他工廠也紛紛來周圍建設,畢竟工廠也喜歡紮堆開——廠多自然就有物流、有勞動力集聚、有交易市場,市場越大而廠和人來得越多,更況且這裏地價超級便宜。

    對於這個時代的海宋,乃至英美法等國而言。工廠雲集的地方必有貧民窟。有貧民窟才有最廉價的勞動力,而廉價的勞動力資源勢必帶來更多的工廠進入,這是當時經濟學家嘴裏的“工業區均衡點”。

    外地人初到海京,沒有工作。不會讀書識字。隻能去可能改變命運的幾個工業區。或者也可以稱作必去貧民窟,十裏溝就是其中之一,但是肯定是工價極低。而且競爭極端激烈,有詞人記錄:

    十裏溝前列百廛,

    謀生偶合有前緣。

    無多傭值還多事,

    辛苦年年做往年。

    新流民無錢無技能,收入低,甚至無工作,隻能睡棚子,所以十裏溝地區有壯觀至極的滾地龍(用蘆葦竹竿搭建的棚子,人就在地上睡),站在高處放眼望去,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那時候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現在是一望無際的草棚子,當然那時候沒有遠處數不清的冒煙煙囪。

    十裏溝就是這樣,從一個亂墳崗子,因為時代的選擇,自發的變成了目前海京最大的貧民窟之一,當然或者按海宋皇報說法是“強力崛起的工業新區、遠東皇冠上的又一顆明珠”——視角不同嘛。

    但是十裏溝也不隻是無邊無際的棚子與惡臭,貧民窟絕非是等死的廢人聚集之地,那是集中營或者戰亂流民聚集處。

    這裏可不是餓殍候選人的等死處,恰恰相反,貧民窟是勞動力的寶藏:聰明的工人、騾馬般的苦力、勤奮的保姆、貼心的仆人,甚至於無生育能力老爺的小公子,全部都可以由這裏誕生,而且極度廉價。

    於是在棚子外圍不停建起簡易木樓、四合院、乃至西洋樣式的商店建築,因為工廠貨物賣出去了、老爺們舒心了、小老板們賺錢了,那麽以工資為形式的銀錢就流入了這片貧民窟,不停有幹得好的人成了熟練工、管事乃至老板,那他們需要的是更好的房子;而且為工人們提供服務的餐館、米糧、理發店等等不也需要店麵嗎?中外房地產商很精明,工業區與貧民窟形成了均衡,那麽也與大大小小出租房屋的房地產業形成了均衡。

    “有人才有財,貧民窟就是個聚寶盆。”工商業內的諺語。

    水火街原本因為簡陋,被偷懶的畫圖員懶得起名分段,從而在地圖上畫得太長,它現在就成了這貧民窟的脊椎骨,遠處靠江海碼頭的工廠區者成了心髒,在脊椎骨和心髒之間自動生成了內髒與下水,十分肮髒,但那就是金錢海洋的動力之源;

    圍繞脊椎骨的,總是漂亮的皮膚和神經,那就是北麵工廠主和地產商的豪宅區;

    這就是金錢海洋的美麗外表下的構造,足可以不“愧”於“明珠”二字,放眼目前全球而言,也不會“愧”。

    最早來的美孚因為地皮升值,倒手賺了一筆搬走了,但是他留下了遺產:就是水火街這些十裏溝地區還是有很多做煤油生意的店鋪,還是賣的美孚水火,每天各地小商販過來進貨,有雜貨店的坐商,也有提著撥浪鼓走街串巷的行商,就靠這些螞蟻般的下層人,美孚在沒有汽車沒有飛機沒有內燃機的時代,就幾乎把自己的石油產品買到了世界各地的偏遠角落,原住民也許一輩子都沒見過機械表,但是他們知道水火,會購買這種比蠟燭照明效率更好的水一樣的玩意,滲入式營銷也許得稱之為石油業崛起的早期法寶。

    因此,水火街上總是一股濃重的煤油味道,連街道上泥土都看起來油漬漬的,連南方的多雨都改變不了這個滲入地表的屬性。

    這個時候,遠遠傳來了鍾聲,咚咚咚咚咚,五聲,很多看起來穿戴體麵的人在油漬的街道上停住腳,不約而同的掏出懷表對起表來。這鍾聲是前年浸信會十裏溝分堂新修教堂的頂樓大鍾,也使得十裏溝的居民們有了對表的可能,對於機械表不精確的年代,鍾聲就是號令就是標準,就是一個地區的地標和先進與否的一個標誌。

    附近工廠主非常不高興,他們自己以前下班的汽笛聲其實不是五點鍾而是七點鍾,最仁慈的一家也是延後半小時才吹笛下班,不懂聽鍾聲辨別時間的土鱉工人那時候莫名其妙了一陣子:“咦,怎麽現在感覺日頭長了?汽笛響了天還亮呢。”當然,這無所謂。很多工廠的汽笛聲其實輪班的信號。白班結束還有夜班呢。

    下午五點,工廠在輪班,而水火街的酒館飯店好像現在才開張,店小二到街上拉工人苦力消費了。還有很多店會點起煤油燈營業到夜晚:比如服裝攤、中藥店、洗浴店。打著《一夜暴富、美洲澳洲工作中介》招牌的販人店、兌換各國貨幣的鈔店、當然還包括要賣兒鬻女的乞丐。以及那些打著哈欠剛起床濃妝豔抹的暗娼,以及夾著警棍到處收保護費的治安官;

    連街上好多家棺材店也不打烊,因為說不定晚上生意就來了。棺材鋪是水火街上又一大行業:十裏溝可是經常死人的,但即便是個窮鬼,也需要一副棺材板,甚至更需要一副棺材,這是他們親人能給予的唯一尊嚴;

    現在,水火街作為社區的脊椎骨,已經是一條城外著名的商業街了。

    不過水火街上做火油生意的店麵下班都早,現在都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打烊了,即便都是小批發商,他們也太怕火,店裏都放著救火的大水缸呢,晚上不喜歡點燈:蠟燭、洋油一概不行;

    但是這並不是好事,代表著老板給雇員的錢會少,尤其是文職雇員。

    這不,在鍾聲傳來後一會,水火街的德昌火油店裏出來一個斯斯文文的中年人,他個頭不高,黑黑瘦瘦,梳著一個分頭,一身布袍子下露出略顯破舊的皮鞋,鼻梁上夾著一副黑框眼鏡,一看就像店裏的賬房或者文房下班了,果然他出來店門,轉身把門口“火油批零嚴禁煙火”的木牌子恭恭敬敬的抬回店裏,對老板彎腰致意後才捋了捋滿是煤油味的頭發順著街朝西邊走去。

    他越過三三兩兩的苦力模樣的人,走走停停,打量著街邊的魚攤、菜市,卻總是猶豫一下落寞的走開,水火街賺錢少的人總是如此。

    當他經過路口讓開一隊運煤車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歲的報童正急急的跑過來,當時這個報童抱著一摞報紙在懷裏,背後還背著個褡褳裏麵是另一堆簇新的報紙,這孩子一邊跑一邊大叫扯著喉嚨大叫:“先生們,最新新聞:我們要和安南聯姻了!鴉片商要打仗了!皇次子殿視察珠江戰區了!議會裏又打起來了!宋右鐵電總裁易人!買一份吧,買一份吧!”

    胸前胸後都是沉甸甸的報紙,讓這個孩子跑起來就像一匹負重太多而踉踉蹌蹌的小馬駒,沒有辦法,最近是帝國新聞高發時期,那個彩票議會給國民的樂趣也許遠遠不止賭馬那麽簡單;而且對於這個孩子而言,現在是必須努力的時候了,十裏溝上班和下班的幾個小時是人流最大的時候,人流就代表著報紙銷量。

    這天亮和天黑的兩三個小時就決定他給重病的母親和幾個弟弟妹妹能多帶回幾兩的米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買個蘆葦席給家裏漏雨的棚子遮上。

    就在報童衝著一輛經過的運煤馬車急急跑過馬路的時候,扭著脖子四處叫喊的他突然覺得腳踝絆著了東西,整個人瞬間就朝前飛了出去。

    然而一雙有力的手環住了他的腰,把他靜止在空中,然後又重重放下,報童瞪起驚恐的眼睛,入眼的是個看起來很斯文的男子,剛剛自己從他身邊被絆飛了出去,就是這個男人扭腰把自己從滿地亂滾的前景中給拽了回來。

    “謝謝你.......先生!最近的.......報紙要買嗎?....大新聞!”報童瞪著眼睛看著這個黑黑瘦瘦的小個子先生,一時間有點結巴,畢竟感恩和推銷往往在國人腦袋裏是兩碼事。

    “走路看路!我不拽著你,你就被煤車碾死了!還不趕緊走?!”沒想到那戴眼鏡的先生看起來很凶,上來一通咆哮,報童怯怯的縮了腦袋,仿佛一隻察覺危險的母雞那樣縮著脖子往後退了兩步,畢竟作為一個報童,在生意過程中被打被踹乃至被車撞都是家常便飯。

    但是他還想感謝,或者在籌劃著如何感謝這位仗義相助的先生,那先生已經瞪了眼吼了:“還不滾?!”

    倉皇的鞠了躬,報童繞過路口轉向了,過了好久才又聽見他的叫賣聲,這次底氣已經不足了,估計被嚇著了。

    豎起耳朵直到聽到幾十米外那報童戰戰兢兢的叫賣聲後,黑瘦眼鏡男才鬆了口氣急急的過了馬路,一邊走一邊從袖筒裏抽出一份報紙,還用眼鏡片後的眼睛四處張望,這次他不再像個斯文人,而像個賊——這報紙是他剛剛絆了報童借機從那孩子背後褡褳裏偷抽出來的。

    他靠在一棵樹後,急不可耐的用滿是火油味道的拇指哆哆嗦嗦搓開了報紙,眼球好像舔著眼鏡片那般上下滾動,嘴裏念叨著:“宋右總裁易人?宋右總裁易人?宋右總裁易人?”這新聞不是在頭版,頭版如今都被鴉片戰爭、鴉片走私危害和兩黨攻訐占據了,但是他還是在第一頁背麵找到那個黑體字的新聞,畢竟是大新聞。

    他有些驚恐的顫抖了一下,然後報紙如同翅膀,這個人如同鵝彎曲脖頸那般把整個頭和臉都埋進了報紙的翅膀裏。

    好久之後,他抬出臉來,那裏已經是咬牙切齒的猙獰模樣,牙縫裏哼出幾個字來:“翁建光你這雜種是報應!”

    但是當他咬著牙把偷來的報紙夾在腋下匆匆走了幾米後,表情突然崩潰了,整個人都萎頓在了路邊,幾個走近的人以為是這人是犯了癮頭的鴉片鬼,慌不迭的閃開,這時聽到的卻是哀鳴:“宋右就是我的指望啊,它都沒了,我怎麽辦啊?”

    此人就是宋右鐵電的棄將——方秉生。(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