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 車夫阿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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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建光都在和鍾家良、海軍、陸軍這夥政治禽獸的鬥爭被搞成了這樣,更何況是被老大當“叛徒”趕走的方秉生,他失去了大樹,更被自由黨民主黨軍方視為眼中釘,上層人脈全部斷絕,中層朋友避之如瘟疫,下層朋友?他做事絕得把自己祖墳都從龍川遷走了,正如俗話所言:“落毛鳳凰不如雞”,事業徹底被毀、無依無靠的他隻能一文不名的來到了十裏溝。
現在看報紙上老板翁建光也完蛋了,雖然有點爽(畢竟翁建光隻要倒黴,見識過他為人的所有人都會暗爽),但是心裏最後那指望也斷絕了:他最近做夢都在想老板又想起他的好了,再讓他回去。
懷著複雜的心情,方秉生小心把偷來的報紙放進袍子袖子的內袋裏,臉上表情一會咬牙切齒的發泄,一會撇嘴低眉的絕望,大步前行,不時的轉進路邊攤販買東西,不一會,他手裏多了一瓶酒和一隻大公雞,因為不管是報仇雪恨的得意還是走投無路的絕望,對一個窮人而言,最需要的就是這兩樣東西。
提著酒和雞,方秉生大步踩在水火街那油漬的土路上,分不清自己該笑還是該哭,但不管哪樣,都是絕望,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一陣大叫:“老爺!老爺!老爺!”
一聽這聲音,就知道喊得人定然滿臉喜色,方秉生在街上回過頭去,隻見是坐在人力車上的一個人在叫自己。
那個人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為了喊住自己。已經在人力車座位上立起來,他額寬臉方,斜披著一件灰色製服,裏麵卻就是個對襟短褂,揮手之時露出了肌肉虯結的手臂和肩頭,;隻是穿著草鞋黑褲子,頭上用藍頭巾裹得像個印度阿三,那肯定是不肯剃掉辮子的苦力的裝束。
給他拉車狂奔的青年人也在向方秉生微笑示意,一樣的額寬臉方高大健壯,穿著個白背心踢著翻花的舊皮鞋。把車拉得風一樣。兩人175厘米的高大健壯身材顯得鶴立雞群,這人力車如同犁犁開泥土那樣把整條街的人流對著方秉生翻開一個紅海的缺口。
“哈,阿福啊!”方秉生看清是誰,微笑了起來。
眨眼間兩個人就到了方秉生身邊。方秉生仰頭看著汗流滿麵的青年人。笑道:“今天利仔孝順了一回。拉你爹累嗎?”
青年人掀起背心下端擦汗,嘿嘿笑著答道:“我從衛生局下班恰好碰到了老爹”,車上的阿福已經一個箭步從車上跳了下來。眼疾手快的拉住了方秉生的雞腿,叫道:“老爺,您剛下班?趕緊上車,我拉您回家。”
方秉生當然不讓阿福拿手裏的東西,笑道:“那怎麽行?就兩步路。你們父子先走,我溜達一會就到了。另外別再叫我老爺了,讓別人笑話。”
“哎呀,我們周家蒙老爺的大恩大德,這輩子也報不了,沒有老爺您,我們還在鄉下吃土!一日為主終生為主!老爺,您趕緊上去!”阿福跺著腳叫道,看起來竟然是激憤了。
原來這周亨福曾經是方秉生的人力車車夫,不是他雇的,而是因為鐵河而打來的、殺來的。
當年宋右鐵電才修出廣州50公裏,農戶周亨福家就碰上鐵路這個舶來品的第一波衝擊了,或者將宋右鐵電遇到文化傳統第一波反擊了,因為那時候大家知道鐵路什麽玩意了。
一個東西你完全不知道,也較難造謠和反抗,比如說朝廷要修“train”,你不懂英語,一輩子想象不到外來的科技,你也許會說“train”肯定又是什麽鬼佬的戲法,就像照相機和幻燈片那樣。
當百姓們看到了鐵路是如何征用良田、是如何滾滾濃煙帶著尖嘯從麵前一閃而過時候,造謠和傳謠的時機才成熟。
所以周亨福那邊鄉裏拒絕修建這種斷子絕孫的玩意,更何況鐵路公司過來大嘴一張就要廉價征用很多良田,這良田可是神皇入粵時候分給我們的,你憑什麽?
然後就打唄,周亨福和鄉鄰自然戰敗於集團化的宋右鐵電之手。
不過那個時候,雖然田地變成了路基和鐵軌,周亨福並沒想過咬牙切齒的報複:首先鐵路公司是朝廷派來的嘛,可以鬧事不可造反,當事情除了造反無路可去的時候,隻有忍耐——一直保留辮子的周亨福很明白;其次,鐵路公司竟然還給了他們皇家差事:替換一批民工,做新苦力去鄰鄉修築路基。
這是朝廷的陰謀:看到民間對鐵路有反抗,立刻開始分化:先打服a地的人,修建鐵路之後,雇傭a地的居民去修建b地的鐵路,麵臨銀錢的誘惑,這些a地的人自然會充當鐵路軍團先鋒打手,和b地保守勢力以及失地農民打成一團。b地修完之後,再雇傭101nove.com地的“忠烈”,以此類推下去,因此修建鐵路地區的窮苦人往往也團結不起來了,都會仇恨隔壁的地區,而原因卻無人記起,不好意思說。
你拿到了錢,並且為鐵路流過血,你已經賣主求榮了,你已經當過叛徒了,你回鄉之後還會那麽恨鐵路嗎?就好像吳三桂為明朝先帝哭靈,有人信嗎?你自己都不信!這就是趙闊嘴裏的“鐵河烏龜戰法”:打下一地、守住一地、同化一地,然後再戰,和兵法一樣,同化異端、製造文化叛徒為其核心,不過是又被趙闊他用到了鐵路之上。
這樣,失地農民周亨福成了宋右鐵電雇傭的勞力,在挖土修路和打群架方麵和別人也無甚區別,方秉生也不會認識這樣一個窮苦農民,直到某一天。正在皺著眉頭讀電報的方秉生聽到有人來報:“頭兒,這次死的幾個人裏麵,有咱們工地上的一個人的老婆,他家裏人來報信了,他現在在外麵鬧呢。”
真正讓他和方秉生認識的契機是他留在家裏老婆的慘死。
原來周亨福老婆和一群鄉鄰去參加鄰村的喜事酒宴,結束之後往回走,看到村邊的鐵路上遠遠一道黑煙過來了,有個好胡思亂想的後生突發奇想問大家:“這個馬車騾車都會避人,噓一聲或者拉住韁繩就停,這個鐵河車它在兩根鐵條之間跑。這樣如何避人?”
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那後生也許是喝多了,也許是想擰了鑽不出來了,他高叫道:“我去試試,看看鐵河車如何避人!”
說罷竟然在鐵軌之間迎著疾馳而來的火車就跑過去了。還伸展雙臂上下揮舞。
下場可以想見。即便被這一幕嚇得尿都出來了的法國鬼佬司機立刻刹車了。那後生毫無疑問還是當即飛了出去,其後幾十米撲上去大喊著“救人”、“小黃”、“二侄子”、“停車呀!撞人了!”的四個親戚因為想逼停肇事車輛,都被火車頭撞飛了。
有一個飛了六米到樹上奇跡生還。其他都死了,這就是當年聞名全國的“鐵河車撞死人事件”。
當時的中國有各種各樣的死法:淹死、病死、燒死、摔死、被小刀淩遲而死等等,獨獨沒有“撞死”這個詞:被牛搞死叫做頂死、被馬搞死,那是被撞倒後踩死;真是遇到了中國兩輪馬車而死,那也是撞倒後被馬踩死或者車輪碾死;也許隻有攻城時候站在城門口,不長眼被用來撞門的巨木擂住而死有點沾邊,所以,隻有有了鐵路才出現了這種新奇古怪的死法——撞死。
從此事之後,才有了《勿站鐵軌間,鐵河車可撞死人》這一標語,這在當時絕對是非常必要的。
而引領時代西化科技潮流的就有了周亨福老婆這個倒黴蛋。
那一天,因為當年宋右鐵電修建速度非常慢,都是一段一段修,周亨福老家距離到他打工的施工地不遠,順流而下一天即可抵達;而這件事對宋右鐵電而言並不算什麽大事,走得不過是公司內部通報,結果周亨福得到消息的時間和用電報的方秉生竟然一樣,隻是他沒想到自己手下勞工裏就有個苦主。
耳朵已經聽見跪在外麵的周亨福的嚎哭了,方秉生黑著臉走了出來,雖然那個時候還沒弄得和在龍川那樣大砍大殺,但黑道的師爺一樣的心狠手辣,他出來前就已經和身邊躍躍欲試的保鏢兼打手講好了:“這人要鬧事的話,就打個半死弄到二十裏外的縣城衙門裏關起來,別在這裏影響工程進度,講理去官府裏講,我這裏不講理。”
因為是荒郊野外,施工方的臨時總部是個山神廟,一出大門,方秉生就被盛夏刺眼的太陽晃了眼,他摘了眼鏡揉了揉眼睛這才看清了自己走得太靠前,再往前一步就踢到了地上跪著的人:
那是一個裸著上身的健壯苦力,就跪在腿前,自己去看他都是俯視後背了:背部的肌肉上都是艱苦工作留下的傷疤,還覆蓋著一層土,有點像土裏刨出來的黑色秦俑用水衝衝再曬幹的感覺那般;褲子爛到了大腿就如同條抹布圍在腰裏,草鞋丟了一隻,赤著的那隻腳的腳趾正死死的扒著泥土;還留著一條辮子,飽飽的吸了土,都變成草繩的樣子;
現在那辮子正在抽動,因為壯漢在哭泣,他跪在那裏,懷裏摟著兩個麵黃肌瘦的男孩,兩個男孩在父親懷裏站著,瞪著恐懼的淚眼而四處轉頭看,他們光光的大腦殼對比那細瘦的脖子,仿佛是一把巨大的茶壺,隨時都可能從細弱的脖子上折斷下來;營養不良的臉上滿是淚水和泥土結成的皴,敲敲就會裂開;穿得如同乞丐,不要說鞋子,七八歲的那個就穿著個褲衩,而更小幾歲的那孩子幹脆渾身赤/裸,連一絲布條都沒有。
“先生,我是他村裏的,您知道兩孩子的娘.......”站著抱頭痛哭父子三人旁邊的一個農夫看方秉生出來了,戰戰兢兢的想說話,但是方秉生退後一步,手一揮,眼一瞪,對方就放下了手怯怯的退回去了,隻要和鐵路公司起過衝突的地方居民,誰會不怕這位心狠手辣的方先生方師爺呢。
現在周亨福聽方秉生出來,他沒有站起來的打算,隻是把滿是淚的臉從兒子胸脯上抬起來,跪著仰頭的他看到的是麵前如山峰一般的方秉生,他的手臂繞過兒子細弱的脖子,在自己糊滿了泥土和淚水的眼睛上擦了擦,這才張開嘴唇囁嚅道:“方先生.....”
“閉嘴!”不等他說完,方秉生居高臨下把手指指在了周亨福的鼻子尖,高聲叫道:“你想死是吧?想造反是吧?知道法國進口的火車一輛多少錢?知道我們火車停運六小時是多少錢?知道火車頭有多精細嗎?那是吃煤的西洋科技懂不懂?你們他媽的竟敢去撞火車?!撞壞了車頭你們八百輩子也賠不起!!!你們是要造反?!!還他媽的有臉來找我?我現在就捆了你報官有人造反信不信?”
有拿自己血肉之軀妄圖撞壞鋼鐵火車的嗎?但方秉生嘴裏的話就是這個道理,而且聽起來簡直嚇死人的有道理。
遇到刁民的時候,方秉生總是這樣,這被他稱為氣勢與先發製人。
果然一番話,嚇傻了周亨福,他跪在那裏竟然茫然不知所措了,眼神裏全是害怕。
嚇住了周亨福,方秉生才冷哼一聲一揮手,打手們把周亨福自己拖進了山神廟,和他的老鄉、孩子、其他工人隔開,這時才開始談條件。
“你叫周亨福是吧?都是鄉裏鄉親的,我這麽心善的人其實也不想把事情弄到朝廷那裏去,別說造反殺頭抄家,那裏**官判你個毀壞官產,你還得賠給我們錢。我看你拖家帶口的,也挺可憐的,你婆娘鄉下人沒見過世麵,就算了......”在屋裏,看周亨福情緒好像並不激動,一進屋,就給方秉生跪下了,沒有要鬧事的意思,方秉生就讓打手們閃開,自己開始笑眯眯的和這個苦力談條件,畢竟撞死人還是得賠點錢的,就看賠付多少了,這就是方秉生這夥公司師爺的職責所在了。(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