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 車夫阿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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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一會,方秉生點上一支煙,看跪在自己腳下這個苦力抽泣聲弱了,還不停的握拳,看起來很上道,上自己道。
他在凳子上敲了個二郎腿,皮鞋鞋尖就對著周亨福的鼻子,眼睛朝上翻著山神廟橫梁上的塵土,說道:“看你帶著兩個小孩,挺不容易的,本來這事咱們公司也沒責任,但是誰叫都是鄉裏鄉親呢,我還在你們村那邊住過大半年呢,對吧?這樣吧,你老婆呢,我給你十五塊銀元,你來在合約上摁個手印,算我們公司的一點心......”
跪在地上的周亨福也不抽泣了,就立直身體低著頭看地,方秉生也不著急,就用皮鞋底在他眼前晃,心裏早定了:“最多就給二十元,再貪就額外送你一頓胖揍再給你二十元,你自己還要刨除醫藥費。還不服?那好,你去橫死或者坐牢,依舊是二十元,讓你家孤兒給你辦白事好了。”
沒想到周亨福想了一會,突然對著方秉生五體投地跪下了,說道:“我不要錢......”
這話可讓方秉生吃了一驚,連旁邊的打手都變了臉色圍過來了,因為他們都聽過這種話很多次,“我不要錢......”這句話下半截無非就是:“.....我就要口氣!”、“......我就要個道理!”、“我就要個公道!”
方秉生把右腳從二郎腿姿勢放下,重重的跺在周亨福臉鼻相碰的石磚上。囂張的任著他跺出塵土彌漫了周亨福的額頭和辮子,厲聲喝道:“最多再給你加三塊銀元,別給老子找不痛快!”
有個打手有點心急,大約想著下一步就是要自己出場演恐嚇的戲碼了,直接上前一步,半跪在地握住了五體投地的周亨福的胳膊。
但是周亨福的一句話,讓所有人都愣了。
周亨福把臉抬高一寸,翻著眼珠看著方秉生的凳子腳叫道:“方先生,我不要錢,讓我當正式工吧!”
他接著把臉又抬高了一點。這次看著方秉生的膝蓋。急急說道:“方先生,家裏的田地沒了,我也沒什麽賺錢的本事,年輕時候學人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債。征地款項也剩不了多少。修完了這一段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法子養活一家老小。現在鐵河這個官差我幹得挺好。能吃上飯!方先生,念在我有兩個小孩要養,孩他娘又沒了。能不能修過這一段也別解散我,讓我跟著您一直幹!”
“哦,原來你是想一直跟著工程走啊。”方秉生放了心,但馬上又有了難色:大宋這地界什麽都缺,獨獨苦力不缺,自己手下經常指揮上千幾千的人,不過不是高技術含量的工作,就是挖土修路基,這活不難,缺了誰都行,都是向各地幫派轉包出去,或者自己隨意雇傭一批,而且因為朝廷經常沒錢無法撥款,這工程幹幹停停的,一個苦力還真沒有什麽正式工的職位;周亨福說的這個正式工大約就是工頭和工頭親信這批穿鐵路製服的。
“苦力有個屁正式工之分的?”方秉生還沒說話,幾個打手倒先笑了起來,“想穿製服?就你這穿草鞋的貨,等下輩子吧。”
周亨福這時把頭重重的磕在石板上,來回的磕,叫道:“方先生,您是朝廷的大官,看在我一家家破人亡的份上,可憐可憐我這苦命人吧,方先生您好人有好報,以後定然官運亨通,管鐵河、管官差、世世代代出大官.......”
周亨福都不識字,和方秉生這種文化人看起來是沒任何共同語言,然而這番老農民最直白的話卻撓了方秉生的癢癢肉,說到了他的心坎裏,因為在同一個文化裏,精英與文盲追求乃是一個核心,就像飛蛾要撲火那樣:作為一個壟斷企業的高管,最喜歡的可不是被奉承為成功商人、商業精英什麽的,這在他心裏等於是罵他是當了個商人的賤民;所以他自己給刁民介紹自己的時候,也總是混淆官商的區別,誰叫他背後站著朝廷呢?
最近他還在自學英語、物理、化學,準備科考,想的可不就是:“官運亨通,管鐵河、管官差、世世代代出大官.......”嘛。
當然,以他沒有受過西洋係統教育的知識體係,考上科舉越來越難,因此他也幻想宋右鐵電被朝廷收了,哪怕收入下降一點都無所謂,起碼是個官吏了啊,現在周亨福說的“管鐵河”恰恰應了他的心願。
“站起來!”方秉生抬了抬手,製止了周亨福喋喋不休的燒香一般的懇求。
周亨福雙手老老實實的摁在石板上,豎起耳朵停了十秒,讓自己相信自己沒聽錯,這才慢慢的站起來。
“挺高啊,這家夥。和林五一般高。”方秉生打量著周亨福,扭頭朝自己最高的打手保鏢笑道。
畢竟在哪個年代,長得高和壯都是優勢,周亨福身高達到175厘米,在這當時絕對和後世190厘米身高類似,不管中外平均身高都低,168厘米身高的拿破侖在當時法國也是一般身高,比他手下法軍士兵的平均身高還要高三厘米呢。
聽大家評價自己身高,周亨福不好意思的用手摸著後腦笑了起來:“我們家幾個弟兄都長得高,鄉裏都叫我周大個子。”
“這裏很多人都剪了辮子,這東西又熱又招虱子,你為啥不剪辮子?”方秉生瞪了瞪那根大辮子問道。
“哎呀,方先生,這是祖宗的東西,我實在不敢剪啊。”周亨福脫口說道,接著臉色一變,嘴裏急急辯解道:“我不是想造反啊!我不識字,也不考功名,留著它習慣了啊.......”
“閉嘴!”方秉生從椅子上站起來。繞著比他高一個頭的周亨福轉了一圈,上下打量,如同在香港人口市場上挑選一個奴婢的買主那樣。
因為事業蒸蒸日上,方秉生的錢財賺得極快,他也從電報公司時代穿著草鞋背著步槍拿著砍刀的樹電線杆子的苦力模樣,迅速朝一個有錢財主派頭轉換,享受和奢侈品這些東西都不需要學的,比科舉考試容易上手多了。最近他出差來的時候,還帶來一輛在京城新買來的人力車。
隻是跟來的車夫比較操蛋,這王八蛋是京城雇傭來的。完全是個滑頭。
在海京呆慣了的油子有很多優點:比如說身材很高大、儀表堂堂、嘴甜得很、知道什麽時候停車怎麽招呼老爺上下車。甚至還能拽幾句英文:“鋪裏日”、“鼓搗貓”什麽的,帶出去很有麵子;
但是工作態度根本不行,從海京跟著人力車下來船一看:怎麽從繁華京城到了這鳥不拉屎的鄉下了?這老爺工作環境這麽差,天天拖著他在工地上轉悠。這沒有公路。拉車溜一圈。又是上土坡又是過石頭陣的,能把人累死;時不時的還有當地憤怒百姓的黑磚黑槍招呼——老子要找的是在京城的給上層人服務的體麵工作啊,不是來這鬼地方給這個黑瘦流氓癟三當苦力的啊!那混蛋想通了這點。連個招呼也沒打,就對方秉生不辭而別了。
於是,方秉生一直想物色個車夫,但是自覺自己是個有身份的人,車夫也得敞亮:高大威武、有眼色、忠心等等,不過這種人在鄉下一堆苦力還不好找,看誰都是從泥土裏扒出來的,踹他幾腳再抽他幾個耳光,連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利索,能給自己拉好車嗎;至於自己帶來的保鏢兼打手裏麵,那絕對符合車夫形象標準,但是他們本身就是黑道流氓,本事是砍砍殺殺和耍流氓,要是勤勞樸實,會去混幫會啊?你要他們去給你拉車,肯定不是偷懶耍滑就是說不定故意把車給歪溝裏去,或者趁夜給你把車弄壞了都可能——沒車了,老板你讓我怎麽給你拉?
所以方秉生看周亨福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看起來又是這麽順民,隻要能跟著官府出力當差活著,老婆死了都無所謂——他還不舍得剪辮子,這不是最老實巴交的順民是什麽?
更況且,這還真符合方秉生自己車夫的理想形象,他甚至會幻想自己留著一根烏油油瀟灑的辮子進入海京的朝廷——藍宮;
哦,對了,那個該死的京城車夫奸人,他倒是剪了辮子,留了個時髦至極的大分頭,結果呢?還不是一看要吃苦,立刻不管以前嘴上說得多吃苦耐勞,立刻趁夜坐船回京城了,這種剪辮子的肯定是牆頭草一般的虛榮雜碎!
想了這麽多,好久之後,把手背在身後,揚起頭對周亨福說:“沒有正式工什麽的說法,那都是苦力們的謠言。但隻要能跟著官府出力當差就行?為我拉車幹嗎?兩元一個月。”
周亨福想了三秒鍾,喉嚨裏咽了口唾沫,幹淨利落的普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雙膝著地這麽有力,整個石板地麵都好像震動了一下,他咚咚咚的連磕三個響頭:“方先生,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回去給您立生祠,周家的恩人啊......”
“您那剛下船的皇帝車?這吃貨會拉嗎?”有保鏢立刻叫道。
“會啊!我家裏就有地排車,我經常拉!”周亨福答道。
“那可不是地排車,生哥的是‘順風’車行的好車,弄壞了,你一條命都不夠賠的。”
“好了好了,先讓他試試。”方秉生微笑著製止了保鏢們的黑道恐嚇威脅的習慣,也沒用,在這個塵土飛揚沒有石子馬路的鬼地方,也許弄來那輛車本身就是個錯誤。
“老爺,我還有個請求.....”這時候周亨福又把頭磕在了地上。
“你這吃貨有病......”一個保鏢衝上來怒罵,鐵路公司的人最不喜歡聽到“請求”、“要求”,更何況前麵還有個“還”字。
但是方秉生一揮手製止了保鏢,笑道:“是想你兩個孩子跟著你對吧?你知道我們也招童工,但你孩子太小,幹不了什麽活,隻能給夥房打打下手,也就是白吃白住公司的;這樣吧,兩個崽子加起來我給一個童工的錢:一天6分錢。”
“方先生啊,您真是活觀音菩薩.....嗚嗚......”跪在下麵的周亨福泣不成聲。(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