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補天裂 節三十一 所謂英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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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三十一所謂英雄(下)
“嗯?”,任令羽微微一怔,隨即饒有興味的問道,“說來聽聽?”
“是。”,楊立誠神情恭謹的應了一聲,隨即開口道:“古諺有雲時勢造英雄,而亦有言稱英雄造時勢,但以學生過去的淺見,時勢多能造就英雄,英雄卻未必能動搖時勢!”
“嗯。”,任令羽微微頷首,內心中卻已隱隱有些失望---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本來就是如同雞生蛋還是蛋生雞一樣是個無解的悖論,而此時楊立誠所說的這些話雖然聽起來似乎還有些感染力。但對於任令羽來說,卻有如隔靴搔癢,不過如風過耳而已。
“但今日在房內聽得老師與那位智利國海軍上校的一席話,卻讓學生有茅塞頓開之感。”,楊立誠絲毫沒有察覺到任令羽那些微的失落,還在兀自侃侃而談。
“如老師所言,智利國那位普拉特少校乃是在十二年前的海戰中為國捐軀的,且其在身死之後,智利國舉國沸騰,舉國上下,皆成哀兵……”,楊立誠突然停了下來,他望著任令羽,“老師,學生冒昧問一句,那場與秘魯國的仗,智利國最後還是打贏了吧?”
任令羽輕輕點了點頭,他剛剛隻不過是隨口對何塞.裏克爾梅說了句“普拉特少校殉國之後,曾激發了智利全國的愛國激情”,且還是夾在一大堆雜七雜八的對話之中,想不到竟被這個楊立誠牢記如斯!
“普拉特艦長戰死後。智利舉國上下捐棄前嫌,同仇敵愾----甚至還有陸軍離開軍營去參加海軍地。”,任令羽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正如你所言,哀兵必勝!”
“謝老師。”。楊立誠又向任令羽施了一禮,隨後方才繼續道:“學生對這位普拉特艦長是如何殉國的知之不詳,卻也能知曉此人定然是個英雄!而在回想七年前的馬江之戰,卻讓學生生出了幾多感慨……”
聽到此言。一邊的宣華和何乾霆便立時有些發懵----明明說地是智利國的事,如何又扯到早已被海軍上下視為奇恥地馬江之戰上去了?而張景星的目光卻一下子深沉了起來,表情也變得若有所思。
任令羽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心裏浮起一種古怪的感覺,他端起杯子輕啜了一口茶,隨後放下懷子。緩緩道:“說下去!”
“是!”。楊立誠應了一聲。繼續道:“學生在水師學堂隨威遠號練船出海操練時。曾聽得容尚謙大人言道----馬江之戰。我福建水師雖全軍盡墨。卻亦有陳英、許壽山、高騰雲等一幹忠勇之士為國拚死力戰。其報國之忠。絕不在智利這位普拉特艦長之下。而死事之慘。或又尤在其上。”
任令羽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目光黯然。而周遭眾人麵上也盡是感傷之色。坐地距楊立誠最遠地張景星則神色淒然地吟道:“死原報國卻含冤。想青黑月。夜嘯聲高。應憾陳濤誤房;鬼尚有靈當殺賊。看鐵雨金風。忠魂起立。肯教江水飲完顏。”
這乃是殉國於馬江之戰地“福星”艦管帶陳英堂兄。秀才陳蓴為悼念堂弟而寫地挽聯。陳英在馬江戰局不利時率“福星”艦鼓輪而進。隨即遭4艘法艦圍攻。為法艦所發射之“哈乞開斯”機關炮彈擊中胸部而壯烈殉國。其時年僅28歲。而其家人最後也未能找到陳英地遺體。陳蓴悲憤已極。遂成此挽聯。
陳英地袍澤。身為“振威”艦管帶地許壽山亦是在戰鬥中殉國。而從廣州率“飛雲”馳援馬江地高騰雲則是在戰鬥中被炸斷右腿後尤親自發炮擊敵。直至被敵艦炮彈炸入水中。在三人中死事最烈!
“學生鬥膽。便請問老師一句。似陳英、許壽山、高騰雲諸公。可否稱之為英雄?”。楊立誠地聲音也較開始時暗啞了許多。
“若三位先烈尚不可稱為英雄地話……”。任令羽目光幽深地道。“從此天下。再無英雄矣!”----無論報國之忠。還是犧牲之烈。陳英、許壽山、高騰雲均不在普拉特之下。而結局卻相去甚遠。普拉特戰死在“胡阿斯卡”號上後。其遺體為“胡阿斯卡”號艦長---秘魯海軍傳奇英雄格勞上校所莊重收斂。而陳英等三人卻幾乎都死無葬身之地!
“老師所言,亦是學生的心聲!”,楊立誠立刻答道,“但學生卻有一事不明----普拉特艦長之於智利國,與陳英、許壽山、高騰雲諸公於我國,均為英雄,那為何彼此地身後事如此大相徑庭?普拉特艦長戰死後,智利舉國同心,以哀兵之姿而於敵國戰而勝之;而陳英等三公殉國後,除朝廷褒獎外,這士林民間又何嚐有些許波瀾?”
“三公殉國,距今不過七年矣!卻已當真是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楊立誠地聲音已轉為冷冽,“學生就是想不明白,既然同為抗敵衛國的時勢造就地英雄,那為何普拉特艦長就能以一死而造就這同仇敵愾的時勢,而馬江殉國三公卻是在區區數年後便幾乎已為天下人忘卻?”
任令羽渾身一凜,他微微眯起了眼,重又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幾乎從來就沒有被他關注過地海軍官學生----略顯蒼白的臉上端正的長著一雙杏仁眼,相貌隻能說是平平,獨獨那雙黑得墨染似長眉還微微能透出股英氣,一身新作的藏藍色“治明裝”,漿洗的異常幹淨,就連領口處微微露出的白色襯衣都洗得一塵不染,還特意的上了漿。
幹淨、整潔、極修邊幅,沉默、內斂、不好言辭。不說話時甚至會讓人無法感覺到他的存在……
任令羽突然轉過頭望向窗外,外麵地太陽,仿佛因為即將落山的緣故而顯得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卻讓任令羽的心境在一瞬間得以沉靜了下來。
“守正……”,他重又回轉過頭。目光炯炯地望著麵前的楊立誠,“此事……我這個作老師地現在卻並不想回答你。正相反……”
他雙眼一瞬不瞬的盯著楊立誠,一字一頓的道:“為師現在,卻更想聽聽你對此事的看法!”
在剛才打量楊立誠地那一瞬間。他一下子從這個學生的眼睛裏看到了太多的東西,大概是因為對馬江之戰的回憶讓這個一直有意無意的遊離於他的視線之外地掛名弟子難得的動了感情,讓他那平日裏總是略顯空洞的眸子裏一下子充斥了太多的情感……
其中一些,是任令羽可以讀懂的,而另有一些,卻是他一時間也有些想不明白的……
不過有一點卻是任令羽可以斷定的。他的這個學生之所以有此一問,其實隻不過是拋磚引玉而已,而且自己對他楊立誠而言,亦隻能算是個他山之石,這個問題地真正答案,或者換種說法,就是真正能被他楊立誠認可地答案,其實早已在他自己的心裏。
楊立誠微微一怔。顯然任令羽不答而反問地做法明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略有些遲疑地動了動嘴唇,卻還是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大家都又喝了半杯茶……
室中那座產自英倫的落地自鳴鍾的時針穩穩的指向了象征1時的羅馬字母六。沉悶的鍾聲隨之響起。
“不必掛礙太多……”,任令羽低眉斂目。用羹匙輕輕攪動著杯子裏的紅茶,語氣溫和的道:“這裏都是自己人,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是,老師。”,楊立誠長出了一口氣,卻突兀的問道:“那若是學生的話中有狂悖之語,甚或大逆不道之言呢?”
“為師都已經領著你們,連誅殺翰林的事情都做出來了,又還有什麽話是不敢聽的?”,任令羽已微微有些不悅,他將手中的杯子重重的往茶幾上一放,卻又發覺自己語氣太重,忙又轉圜笑道:“既然已經共經曆過患難,那守正就大可毫無顧忌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除了什麽事,自有為師擔待。”
“好,那學生便放膽了。”,見任令羽已經把話說到了如此地步,楊立誠也終於放下了最後的心防:“學生以為,陳英許壽山高騰雲等諸公之死,之所以無法喚醒我舉國同仇敵愾之誌,其關鍵還是在於民智未開四字!正所謂家國家國,我國之民眾,因大多家貧,無入學之川資,故目不識丁者比比皆是,而凡此輩愚民,其心中往往都是有家而無國,視國事猶如絲毫不關己之身外事,故而對國家之興亡幾乎是全無掛牽,自然也就不會因三公之死而生出報國之心……”
“至於那些所謂自幼便受聖人教化者……”,楊立誠嘴角不自覺露出譏刺的笑容,“其所關注著,功名二字而已!正所謂名利名利,名在利先,何者為名,死守所謂四書五經聖人之教而,此等人便如那文廷式,滿口的仁義道德忠君報國,骨子裏卻無時無刻不打著如何鑽營以謀晉身之階的小算盤,抱殘守缺,唯利是圖,自然也不會把國家之興亡放在心上!”
“一言以蔽之,我煌煌中華之所以有英雄而無以成時勢,歸根結底隻是一句話,那便是我大清朝今日的體製,已是僵死了爛透了,再無半絲鮮活可言。故而,學生以為……”,楊立誠望著對麵不動聲色的任令羽,眼中罕有的閃過一絲猶疑,最後卻還是說了出來:“老師此次赴歐購艦,雖已有所小成,但即便最後成就大於今日,對這個大清而言,也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我國之積弊已是病入膏肓,非大動幹戈而不能救也,區區一個強兵械壯海軍……最多。也不過裱糊而已!”
振聾發聵!
任令羽麵上沉靜若水,內心中卻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在這次隨他出洋的四名隨員中,張景星沉穩練達深沉多智,更是最早便追隨他的。自然最為他所看重;而宣華雖多了一層張佩綸“年家子”地身份,但畢竟才學過人。又在官學生中頗富人望,故而也是要招攬的;至於何乾霆,則是豪勇敢為,要做暗殺文廷式這等大事。自然也少不了這樣李逵式的人物……
獨獨這個楊立誠,選擇他,隻不過是因為張景星的一力堅持而已。任令羽不由得下意識地掃了眼張景星,卻見到這個得意弟子亦是滿麵深思之色,想來他雖然早已對楊立誠有“見識過人”的評語,但卻也沒想到此子地目光竟深邃若此!
“這簡直就是個提前誕生的革命者麽……”。任令羽淡淡的望著楊立誠,心下思忖道。
而楊立誠也恰在此時又開了口:“這些話,原本學生也是沒有想得如此明白的,直到讀了老師寫地《少年中國說》,方才如醍醐灌頂……隻是礙於形勢格禁,一直沒機會當麵向老師請教……”,他望著任令羽的目光中已多出了幾分崇敬,“後來見老師斬殺文廷式那等腐儒。學生這才敢壯著膽子對老師和盤托出。若有狂悖之處,還請老師海涵。”
“沒有……你……說得很好!”。任令羽在心中小心的措辭,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麽好---自己可並不是那篇《少年中國說》的原創。而這個楊立誠卻全是憑著自己個人的洞察才有了如此的見識……
正當他還在猶豫著該如何說話時,卻聽到耳邊突然響起了輕輕地鼓掌聲,而一個熟悉的聲音也隨之響起:“好,說得真好!”
坐在任令羽對麵的張景星等四人聞言一齊望去,旋即各自驚呼出聲----“嚴總辦?”、“總辦大人”……
任令羽詫異的回頭,卻見剛剛送走何塞.裏克爾梅的嚴複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後,這位天津水師學堂總辦的雙眼閃著驚喜地光,正灼灼的盯視著仍神情自若地楊立誠,而後者正如張景星等人一樣地起身,對嚴複行禮道:“給總辦大人請安。”
“後生可畏啊!”,嚴複仔細的上下打量著楊立誠,眸子裏滿是驚喜之色,“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見識!當真是難得啊!”
“幾道兄過謙了。”,見到嚴複到來,任令羽胸中竟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輕鬆,他也跟眾人一樣站了起來,一手搭在嚴複的肩上,對楊立誠道:“守正,嚴總辦新近譯了一本書,名為《天演論》,其中於你所關心之事亦多有涉獵,你不妨借來一讀……嗯……”
他掃了眼一旁地落地鍾,“快七點了,各位,我們不如先把晚飯叫進來,邊吃邊聊吧……”
獨獨這個楊立誠,選擇他,隻不過是因為張景星的一力堅持而已。任令羽不由得下意識的掃了眼張景星,卻見到這個得意弟子亦是滿麵深思之色,想來他雖然早已對楊立誠有“見識過人”的評語,但卻也沒想到此子的目光竟深邃若此!
“這簡直就是個提前誕生的革命者麽……”,任令羽淡淡的望著楊立誠,心下思忖道。
而楊立誠也恰在此時又開了口:“這些話,原本學生也是沒有想得如此明白的,直到讀了老師寫的《少年中國說》,方才如醍醐灌頂……隻是礙於形勢格禁,一直沒機會當麵向老師請教……”,他望著任令羽的目光中已多出了幾分崇敬,“後來見老師斬殺文廷式那等腐儒,學生這才敢壯著膽子對老師和盤托出,若有狂悖之處,還請老師海涵。”
“沒有……你……說得很好!”,任令羽在心中小心的措辭,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麽好---自己可並不是那篇《少年中國說》的原創,而這個楊立誠卻全是憑著自己個人的洞察才有了如此的見識……
正當他還在猶豫著該如何說話時,卻聽到耳邊突然響起了輕輕的鼓掌聲,而一個熟悉的聲音也隨之響起:“好,說得真好!”
坐在任令羽對麵的張景星等四人聞言一齊望去,旋即各自驚呼出聲----“嚴總辦?”、“總辦大人”……
任令羽詫異的回頭,卻見剛剛送走何塞.裏克爾梅的嚴複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後,這位天津水師學堂總辦的雙眼閃著驚喜地光,正灼灼的盯視著仍神情自若的楊立誠,而後者正如張景星等人一樣的起身,對嚴複行禮道:“給總辦大人請安。”
“後生可畏啊!”,嚴複仔細的上下打量著楊立誠,眸子裏滿是驚喜之色,“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見識!當真是難得啊!”
“幾道兄過謙了。”,見到嚴複到來,任令羽胸中竟沒來由的感覺到一陣輕鬆,他也跟眾人一樣站了起來,一手搭在嚴複的肩上,對楊立誠道:“守正,嚴總辦新近譯了一本書,名為《天演論》,其中於你所關心之事亦多有涉獵,你不妨借來一讀……嗯……”
他掃了眼一旁的落地鍾,“快七點了,各位,我們不如先把晚飯叫進來,邊吃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