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補天裂 節三十二 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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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直隸總督衙門

    眼見已是入秋時節,這津門的雨天便又多了起來,便似今日一般,原本還是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忽然間便轉了性,浮雲隻一瞬就布滿了天,漸漸地往地麵上沉了下來。

    “又要下雨了……”,張佩綸手裏拿著份剛收到的電報紙,望著窗外的陰雲,一語雙關的道。

    “嗯!”,仰躺在西式躺椅上的李鴻章闔著雙目,漫步經心的應了一聲,隨即便問道:“叔耘那邊又有電報了?”

    “是!”,張佩綸一怔,便立刻回過神來,接口道:“正是薛叔耘的電報。”

    “哦……”,李鴻章終於睜開了眼,卻仍是仰躺在椅子上,“都說了些什麽?”

    “回中堂,叔耘先生在電報中說,他以約了英吉利國阿姆斯特朗廠的人,不日就將從英吉利國前往馬賽以與任治明會合。”

    “阿姆斯特朗廠?”,李鴻章一愣,隨即便坐直了身子,就這片刻之間,剛剛還睡眼惺忪的他已是目光炯炯:“就是給我北洋海軍建造超勇、揚威和致、靖二遠的阿姆斯特朗廠?”

    “正是!”,張佩綸的嘴角也泛起了一絲笑意,但一閃即逝,而聲音也回歸平淡:“就是這個阿姆斯特朗廠。”

    “嗯,甚好!薛叔耘這一手做的極好,所謂貨比三家,這賣船的越多,我們這買船的才越有利,不錯,甚好。”,他滿是褶皺的臉上立時現出了濃濃的笑意。

    “如此一來……”。李鴻章又長出了一口氣,“治明的差事就好辦多了!”

    “學生卻擔心……”。見到李鴻章這般如釋重負。張佩綸臉上卻馬上布滿了一層陰霾。他思忖了半天。終於一咬牙說了出來:“這樣會讓任治明地處境更加艱難!”

    “嗯?”。李鴻章立刻微微眯起了眼。“幼樵。此話怎講?”

    京師。紫禁城。養心殿

    “啪”。價值連城地成化鬥彩雞缸杯從皇帝瘦削蒼白地手上飛出。撞在養心殿內地金磚地上。頃刻間便化作了一堆一文不名地破碎瓷片。而養心殿內地一群太監宮女則被嚇得人人呆若木雞手腳發軟。其中幾個膽小兩腿一軟。便直接就跪了下去。

    坐在皇帝下首處繡龍瓷墩上地翁同立時將目光垂地更低。隻見皇帝已經起身離了養心殿正中雍正帝禦筆親書地“中正仁和”匾下地禦座。步伐急促地踱起步來。隻聽得駝色江綢衫下一雙青緞涼裏皂靴在金磚地上橐橐作響。已是全然把慈禧太後平日裏最看重地守成持重地帝王風範丟到了九霄雲外!

    “混賬!混……賬……”。光緒漲紅了臉。連鼻息都激動得調息不勻。顯然內心已經憤怒到了極處。而那口吃地毛病也又發作了出來----“朕……朕殿試欽點地……地榜眼。翰林院地六……六品編修。朝廷明旨委任地加布政使銜籌備閱艦式事宜購艦幫辦委員……他任令羽一個區區五品地微末小官。竟然就敢擅殺?”

    光緒此時已經踱回了禦案旁,他一眼就望見了擺放在預案上那由軍機處眷抄過來的電文,不由得更覺憤懣,竟直接伸出手在禦案上重重的拍了下去!

    “簡直是無君無父!”,光緒大力的拍擊著禦案,兀自怒罵不止,“本朝立國二百多年來,何曾出過如此狂悖的官員?”。見皇帝已經出離憤怒。養心殿內那幾個還站著的太監宮女齊齊打了個寒顫,隨即便如同被同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拉扯著一般。一起跪了下去。

    翁同眸中微微一黯,眉宇間也添上了幾分憂色----自光緒元年奉旨在毓慶宮行走以來。他已經給眼前這個皇帝當了十六年地師傅,對皇帝的性情可說是知之甚深。

    早在皇帝還是個懵懂少年時,他便已知曉----皇帝雖然在太後麵前一向都是個恭謹乖巧地百依百順模樣,但骨子卻是個暴躁易怒的性子。雖然看上去文弱,但隻要臣下還有內侍稍有忤逆,皇帝便會激動暴怒,早在皇帝親政後的第一年,孫毓汶便曾領銜數名大臣向太後上奏稱:“皇上天性,無人敢攔”……

    以皇帝這個雷霆雨露均無一定,暴烈的近乎乖戾的性子,見任令羽如此肆意妄為,又怎能按捺得住?可此時,又豈是皇帝對北洋大動幹戈的時候?!

    “翁師傅!”,在一陣近乎歇斯底裏的大發作之後,光緒的情緒終於略微平複下來,而他的注意力也隨即轉向了仍呆坐在繡龍瓷墩上地翁同。

    聽到皇帝地招呼,翁同便立即依“坐聽立回”的規矩,自繡龍瓷墩上站了起來----雖然他是皇帝地授業恩師,但歸根究底,他還隻是眼前這個皇帝的臣子。

    “老臣在。”,翁同神色恭謹地對著皇帝道。

    “翁師傅,你是朕的老師,卻也是朕的軍機大臣……”,光緒眼中閃著狠毒的光,一字一板說道:“沒錯吧?”

    “回皇上,正是如此。”,翁同心中突然閃過一陣不好的預感,卻不知危險將從何處來。

    “那好……”,光緒輕輕的點了點頭,他伸手一指禦案上的紙筆,對翁同道,“你現在就給朕擬兩道旨意,一道發給出使英、法、意、比四國大臣薛福成,叫他一與任令羽那狂悖之徒相遇,便立刻將其拿下,著專人押解回國,交有司嚴查後明正典刑!另一道旨意則發王天津,讓李鴻章接旨後立刻上表自劾!”

    “皇上……”,皇帝的話音未落,翁同已是渾身上下一個激靈,後脊背上已立時滲出了冷汗來,他對著皇帝徑直跪了下去。聲音中也添上了幾分惶急,“萬萬不可如此啊!”

    “嗯?”,光緒帝將雙手負在身後,向著翁同轉過了身來,狐疑又閃著火光的眸子也隨之盯向了翁同:“怎麽?連你翁師傅也不再拿朕的旨意當回事了麽?還是你還想著你這個軍機大臣是李鴻章上表舉薦的,你既受了他這麽大個人情,便自當投桃報李,為他遮掩彌縫不成?”

    “回皇上!”。翁同聽著皇帝這些刀子似尖刻的話,頭上已經浸出汗來,而出口的話竟也帶上了哭腔:“臣焉敢?臣焉能?臣自十六年前奉太後懿旨入毓慶宮為皇上啟蒙之日起,便時刻自省,為人臣者,首先就要守臣子地本分----正所謂主憂臣勞,主辱臣死,太史公在《史記》中的教誨。臣未敢有一日或忘……而今日皇上竟疑臣有與他人上下勾結欺瞞聖聽的勾當,這當真……當真讓臣……”,他也不知是觸動了哪根情腸,竟直接就在養心殿內的金磚地上伏地大慟了起來!

    光緒一震,他略思忖了下,臉上隨即浮上了羞慚交加的神色,他快步上前,伸手將翁同從地上攙扶了起來:“老師。是朕失言了。”,他想了想。繼續道:“還請老師不要太放在心上……”

    “臣不敢!”,翁同抬手拭了下淚,再放下手後已又是那副慣常的莊重神色,“老臣剛剛說過----主憂臣勞,主辱臣死!讓皇上憂心,原本就是臣下的罪過,故而即便皇上不曾責罵為臣,臣也是責無旁貸。”

    “老師不必說了!”,光緒鬆開了扶著翁同的手。清秀地臉上一下子滿是頹然。“歸根結底還是朕的不是!所謂君明才能臣賢,昔年聖祖高宗在位時。朝堂上可曾有過似任令羽這樣的無君無父之徒?”

    他似乎在對著翁同,又似乎在自語:“而偏偏是朕的光緒朝出了這樣的混帳……說到底。怕還是要怪朕德行有虧啊!”

    翁同隻覺得頭嗡地一聲,驀地又出了一身冷汗,他揣摩著光緒的這番話,隻覺得字字句句透骨痛髓,竟不自禁又打了個激淩,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半晌才開口勸慰道:“皇上這話說得太重了!”

    “聖祖一代雄傑,朝中英才鹹具,卻仍有索額圖和明珠這般佞臣,而高宗文治武功,卻也免不了有和這等天字第一號的貪官在……正如民間俚語所言人心隔肚皮,可見主上再賢德,在選拔人才時卻也難以做到一個萬全啊……”

    “翁師傅……”,聽著翁同的話光緒清秀地臉上現出明顯的感動神色,他想了想,便開口追問道:“那老師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呢?”

    “這……”,翁同欲言又止,隻是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下周遭那些仍跪在地上的宮女太監們。

    而光緒則順著翁同的目光往左右看了看,便開口道:“來,師傅,隨朕去東暖閣說話。”,話音方落,他已帶頭向養心殿東暖閣行去。

    “翁師傅,這裏現在隻有朕和你師徒二人了,有什麽話,你但說無妨。”,將原本在東暖閣中侍候的幾個宮女太監都尋了個由頭打發出去後,光緒這才重新開口。

    “是,皇上。”,翁同低頭想了片刻,便神情凝重的抬頭道:“老臣其實也沒什麽高明的法子,唯有八字以獻皇上---因勢利導,以靜製動……”

    “因勢利導,以靜製動?”,光緒先是低下頭重複了兩遍翁同地話,隨即便滿麵不解的抬起了頭,“翁師傅能否說地更明白些?”

    “回皇上……”,翁同莊重的答道,“所謂以靜製動,便是因為文廷式遇害一事,朝廷還查無實據,且任某人身在海外,怕是早已把一幹證據消弭的幹幹淨淨……就算是朝廷想要窮追到底,怕最後也隻能是不了了之。所以,老臣以為,此事,皇上還是不宜深究……”

    光緒臉上的表情立時一僵,隨即又浮上了怒色:“他連這等無法無天的事都做出來了,朕還不能深究麽?”

    “老臣鬥膽!”,翁同起身向光緒施了一禮。隨即卻問了個看似與兩人正在談的話題風貌牛不相及的問題:“敢問皇上,這養心殿的養心二字從何而來?”

    “乃是出自孟子的……”,光緒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到,卻猛然收住了口----養心殿地名字乃是出自孟子的“存其心養其性以事天”,意思就是涵養天性……

    皇帝臉上陰晴不定地想了片刻,最後卻也隻是悠悠一歎:“那因勢利導呢?”,光緒追問。

    “回皇上”,翁同突然覺得心中一陣忐忑。卻還是鼓足膽氣將在心中盤桓了許久的話說了出來,“不知皇上是否還記得老臣當年在毓慶宮給皇帝講《史記》時地舊事?”

    “嗯?”,光緒一怔,“朕自然記得,可這與今日之事有何關聯?”

    “那,其中的《平津候主父列傳》,老臣不知皇上近來可曾有所研讀?”,翁同沒直接回答光緒。而是目光幽幽的另作了個解答。

    “《平津候主父列傳》?”,光緒微微蹙眉,麵上滿是大惑不解之色,“老師……你……那個奴才,你在那裏鬼鬼祟祟地作什麽?”,他突然將目光轉向了東暖閣的門口,張口怒喝道。

    光緒的聲音極大,把他麵前的翁同都嚇得渾身一個激靈。他還來不及回頭去看門口發生了何事,就隻聽得咕咚一聲。似乎有個人在門口處跪了下來,隨即便想起了一連串的叩頭聲,中間還夾雜著一個淒惶的公鴨嗓音:“奴才該死,奴才該死!隻是李公公剛過來了,正在養心殿外候見……”

    李蓮英來了?

    光緒立刻轉過頭來與翁同對視了一眼,不意外的從彼此的眼中讀出了濃濃地迷惑和憂

    埃及,塞得港

    坐在馬車上,回頭看了看猶籠罩在黎明薄霧中,卻是漸行漸遠的旅館。在深深的呼吸幾口夾雜著細小的煤屑和愈來愈濃的海腥味的空氣。任令羽隻覺得自己的心情竟是分外的愉悅。

    薛福成已經從英倫啟程赴法,而據這位北洋智囊發來地電報稱。再接到大清朝的總稅務司赫德從中國發去地,告知自己已經出洋購艦的電報後。自“致遠、靖遠”後已數年未拿到來自中國訂單的阿姆斯特朗廠便立即派人連續數次前往薛福成處問詢自己這個購艦委員的行程。

    而在得知自己將歐洲之行的第一站定為法國的la-seyn船廠後,再也坐不住了的阿姆斯特朗廠便索性派出包括著名設計師威廉.懷特爵士的名高級助手在內的推銷小組,將隨薛福成一起赴馬賽與自己接洽,以力求搶在la-seyn船廠之前拿到這份總計數十萬英鎊地訂單!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眼見著計劃中地“快船快炮”越來越有眉目,讓任令羽的心情不由得也放鬆了許多。

    “守正,我幾日前剛剛向嚴大人問詢了下你地履曆,你是浙江鎮海人是麽?”,任令羽滿麵春風的看著車外,看似漫不經心地向坐在對麵楊立誠問道。

    他們一行數人此時正分乘三輛馬車前往碼頭搭船出海,而他這輛車上除了他自己和坐在外麵駕駛席一側的黃渤外,就隻剩下楊立誠一人。

    “嗯?”,正若有所思地楊立誠猛地抬頭,下意識的答道:“是……”,他飛快地定了定神,繼續道:“學生乃是在浙江鎮海生人,後來在

    “哦。”,任令羽輕輕點了點頭,繼續問道:“那你是如何想到要考入水師學堂的?”

    “回老師的話……”,楊立誠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車外,略有些心神不定的道:“學生家門不幸,出生前父親便已去世,家母也在學生二歲時染病身亡。學生無依無靠,便隻能隨舅父出海謀生……”

    他似乎沒料到任令羽會問他這個問題,停頓了一下後,才繼續道:“舅父無子,故對學生視如己出,一心想讓學生謀個功名,然學生家貧,委實熬不起,那一年船行到天津,看到李中堂發布的文告,知道水師學堂不但不要學費,且若成績尚可便還有一份薪俸可以補貼家用,學生思前想後,便考入了這水師學堂來。”

    “哦,原來是這樣。”,任令羽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狀,但心中卻疑慮更濃,自打那一天楊立誠在眾人談話時語驚四座起,他便對這個學生分外留心----此人與張景星等人實在太不相同,讓他另眼相看之餘卻又多出了三分戒心。

    “老師請看,卸煤工。”,馬車駛過一個拐角處,卻見到對麵正走過一隊人來,一個個衣衫襤褸麵目肮髒,渾身上下隻要目光可及之處全是黑黑的煤屑。

    “嗯,是啊。”,任令羽漫不經心的答應了一聲----塞得港本就是這個時空裏此時最大的海船加煤港,見到個把卸煤工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隻是……

    任令羽突然坐直了身子,“守正……”,他向楊立誠一招手,“你來看看,那人是不是我大清子民?”

    “啊?”,楊立誠立刻身子前趨,湊到了車窗前向外望去----“有辮子,沒錯,老師,此人應當是我大清人無疑……真是……等等!”

    他突然轉過臉來望向任令羽,同時伸手指向那人道:“老師,學生認識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