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補天裂 節三十五 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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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學生覺得此事頗為蹊蹺!”,馬車剛剛駛離了原地,張景星便已輕輕蹙起了眉頭。

    “查!”,任令羽將自己修長的十指相互交叉疊放在麵前,語氣淡淡的道。

    他已無須對張景星再交待什麽,僅看似漫不經意地喚他張景星過來與自己同行這一件事,就已經足以說明一切了,而從這個學生剛剛的反應來看,也沒有讓他失望。

    “是,等開船後,學生就會馬上著手去辦……”,張景星輕輕點頭,渾身上下的肌肉開始不自覺的繃緊,他似乎覺得自己說的還不夠明白,便又接著道:“學生會在登船之後,再尋個由頭去暗查下從上海出發開始,上過這條船的乘客和水手名單。”

    任令羽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欣慰----在塞得港偶遇廖峰這件事實在是處處透著古怪,而如果一切是早有預謀的話,那最大的一個可能就是,他乃是與自己這一行人同船而來的……

    在這個時代能橫渡大洋溝通中歐的航線和客輪本來就是鳳毛麟角,更何況客輪又不是鐵路,海況稍有變化航程便可能因此而變更,若要當真拿捏好這“巧遇”的火候的話,那最便利也最保險的辦法便是一路尾隨。

    “你想得不錯,便照此去查,如有什麽消息,立刻報之我。”,任令羽衝張景星讚許的笑了笑,繼續道:“季明,多虧有你,才能讓我從這許多事裏抽出身來,多謝你了。”

    他的話語裏透著絲毫不容人懷疑的誠摯,對於人才----尤其是自己陣營裏的人才,任令羽是從來不會吝惜讚美之辭的……

    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聽到這些出自他內心的讚譽。張景星地清俊的臉一下子變得毫無血色,他略思忖了下,便徑直站起了身,隨後便對著任令羽直直的跪了下去!

    “季明,你這是……”,任令羽微微一愣,而還不容他將一句話說完,張景星已經硬梆梆的打斷了他

    “恩師,學生失察……”。張景星寒著臉,一字一頓的道:“老師將為自己從官學生中挑選隨員的重任交給了學生,學生卻所薦非人!使機密有外泄之虞,此皆學生罪也!”

    他地臉色更形凝重。話語中竟帶上了幾分淒厲:“學生不敢求恩師原諒……隻求恩師能給學生一個機會。讓學生能將禍患消弭。而後學生再來向恩師負荊請罪!”。話音方落。張景星便直接在馬車上座椅間狹小地空間內拜了下去!

    任令羽地瞳孔已經縮成了針眼一般。他已經明白了張景星地意思----如果說這次塞得港街頭地“巧遇”當真是預先安排好地一處戲碼地話。那若要把這出戲唱好。則必然要在自己這一行人中有個內應才行……否則。又如何能把這時間和地點把握地如此之準?

    而第一眼發現廖峰地。是楊立誠。而這個楊立誠又是此前唯一未與他直接打過交道地。他之所以能成為隨員之一。全賴得張景星地大力舉薦。

    至於說機密外泄。除了狙殺文廷式。此時自己身上。還有什麽怕別人捏住得把柄?

    馬車內一時陷入了某種詭異地靜寂。隻餘下兩個人或和緩或急促地呼吸聲。還有車外傳來地。車輪碾多碎石路麵地粼粼之聲。

    “文大人地死。為地隻不過是一個信字……”。沒過多久。任令羽便開口打破了車廂內地沉默。

    仍伏在地上的張景星手指猛地抽動了一下。卻仍強壓著沒有抬頭,而他耳邊則又傳來了任令羽平淡溫和的說話聲----“文大人自束發起便讀的是聖人之書,受曆代先賢教誨,於夷下大防這四字地真髓領會的自然要比你我師徒深刻得多……正所謂重義輕生,文大人乃為他個人的信念而死,你我雖不認同他的信念,卻也當尊重他的這份癡氣!”

    “至於說文大人之死你我有沒有責任,那自然是有的。”,任令羽臉上已帶上了幾分自責。“你我既與文大人同行。卻沒有攔住他,這便是你我師徒的罪過。現如今我們能做的,也隻不過是把文大人地遺書遺物送回國去。以略慰他家人之心,算是聊作彌補吧!季明……”,他目光炯炯的望著已抬起臉來看著他的張景星,輕聲問道:“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回老師的話,正是這個道理!”,張景星臉上閃過恍然之色----殺文廷式之事,原本就不大可能指望蠻得過誰,而己方所能倚靠的,便是個“死無對證”四字,而隻要那份文廷式親書的條幅還在自己人手裏,又何必再擔心太多?

    “來,起來吧。”,任令羽俯下身,把張景星從車廂地板上拉了起來,讓他在自己身邊的空位上坐下,又從隨身帶的西洋式水壺裏倒了杯水出來遞給他喝了,這才溫聲問道:“你說楊守正是別人派來的探子,可有憑據?”

    “這……”,張景星先是一怔,隨即便低下了頭,過了片刻,才悶聲道:“還沒有……學生隻是心下存了些疑慮而以。”

    “哦?”,任令羽地左眉猛地向上一挑,奇怪地道:“疑慮?說來聽聽,如何?”

    “是!”,張景星斟酌了下詞句,開口道:“臨行之前,老師曾囑咐過學生,此次遴選的隨員,首重膽氣,其次則要對現今國內這僵僵欲死地局麵有不滿之意,振作之心!單以這兩條論,楊守正,堪稱是上上之選。故而學生才向老師推薦了他,而自隨老師出洋以來,他的舉動,亦可稱作是中規中矩……”

    “直到老師與那智利國海軍上校談判購買新銳鐵甲艦那日,他突然對老師做英雄時勢之論。學生方才察覺了幾分不對。”,張景星望了眼坐在身旁容色沉靜地任令羽,繼續道:“學生與楊守正相識已有數年,彼此間堪稱莫逆,卻從不知道他原來還有這麽卓絕的見識,且又能隱藏的如此之深!”

    任令羽輕輕點了點頭,楊立誠能引起他的注意或者說警覺,也是從那次談話開始----在這個平日裏一向沉默寡言的學生眼睛裏,他竟清晰的讀出了名為“狂熱”地細小火焰!

    如果說一個人能把自己的真實想法隱瞞的如此之深。那就隻能解釋為是另有所圖甚至是所謀者大……

    “而今天,又是楊守正發現了這個泥猴一樣,壓根讓人分辨不出本來麵目的廖明誠……”,張景星略咬了下自己的下唇,“那學生就更要擔心他究竟存了怎樣的心思了!”

    任令羽沒有急於說話,隻是安靜的看著張景星,他的目光澄澈而無情緒,卻讓後者的情緒更形緊張。

    “說完了?”,他溫和地問道。

    “是……”。張景星應道,任令羽此時這種近乎於無動於衷的穩重,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季明,先不要擔憂太多。”,更讓張景星奇怪的是,任令羽似乎對於楊立誠是別有用心之人打入自己隨員中的一枚釘子這個可能並沒有太多的興趣,他略轉了轉眼珠,又對張景星問道:“我且問你,你在水師學堂時。可曾聽聞過這個廖明誠?”

    “隻聽說過一些,此人原本是武備學堂那一屆學兵裏的佼佼者,據說兩年前原本是要和武備學堂內的段祺瑞、商德全人一起赴德意誌國留學的,隻是不知如何在臨行前卻突然被開革了出去……”

    任令羽輕輕點了點頭----這倒與他剛才聽嚴複說講得基本吻合。

    “如此說來,這廖明誠應當也算個人才,而且還是個修習西洋兵學地人才。”,他若有所思地道,隨後便轉過臉衝張景星一笑。問道:“這樣講,還說得過去吧?”

    “是!”,張景星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而且還是個頗出色的人才。”

    “好!”,任令羽突然讚了一聲,他一指張景星,說道:“景星,你知道我最看重你什麽麽?不自欺欺人,肯就事論事。單單這兩條。便已當得起一個能字!”

    “多謝老師……”,張景星隨後應了句。尤自不甘心的繼續道:“老師,這楊守正和廖明誠……”

    “先不必急著說這個!”。任令羽衝張景星擺了擺手,打斷了他,隨後卻問了張景星個看似和眼前形勢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問道:“季明,你入我門下,也有數月了吧?”

    “回老師的話,學生入老師門下,已近三月了。”,張景星恭恭敬敬的答道,心中的迷惑卻更甚。

    “三月了麽?”,任令羽淡淡一笑,繼續道:“說來慚愧,你雖然叫我一聲老師,但我這個當師傅了,到今日卻還沒能教給你什麽,甚至在今日之前,連一次促膝長談的機會都沒有,季明……”

    他重又望向張景星,語氣中透出真摯的歉疚:“這是為師地錯,還請你不要掛在心上。”

    “老師……”,張景星明顯是被震驚了,以致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而任令羽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便兀自問了下去:“季明,你能告訴我,你是為何才要入我門下麽?”

    “這個……”,張景星低頭略思忖了下,很快便似下了很大決心一般的重又抬起了頭:“老師可是要聽學生的真心話?”

    “這個自然。”,任令羽溫和的一笑,心中悄然浮上了一絲欣喜----今天與張景星的談話,其實是他自從踏上赴歐購艦行程的那一天起便已打算好了的。

    自從入了北洋幕府以來,他便幾乎是腳不點地地忙於為李鴻章反複謀劃,卻幾乎沒有什麽時間與精力來經營自己的實力……

    而此次既然難得的抓住了個去國的機會,那自然不可放過!無論是前段時日拜托peri采購的各項商業資源,還是自己身邊這為數不多卻個個幹練地青年學子,都是到了必須好好整合一下的時候了。

    “那學生便直言不諱了。”,張景星清俊的臉上罕有的透出了些許地乖戾之色:“學生不敢欺瞞老師,在老師被中堂大人納入門牆前。學生對老師地才幹雖頗為敬佩,也願意為老師多做些事情,但卻仍存了三分觀望之意!”

    “因為學生想要功名利祿,想要封妻蔭子,甚至還想名垂青史!”,張景星臉上的乖戾已漸漸轉為熱切,“正所謂亂世出英豪!大清開國已有數百年了,但若要論及形勢之紛亂,莫過於道光以來這五十多年光陰。外有夷狄之憂,內有發撚為禍,但也正因如此,才使得各路英豪有了建功立業地機會……”

    “曾文正公一代人傑,然若不是印著時勢使他老人家得以有了以書生提三尺劍而扶未定難得機會,怕終其一生,最多也不過是以道德文章忝列館閣而已。還有我北洋的老中堂……”,提到李鴻章,張景星略猶疑了片刻。最後卻還是說了下去,“老中堂地任事之能海內鹹知!平撚軍、開洋務、辦外交、建海軍……隨便哪一件拎出來不是名垂史冊的功業,可若沒有這形勢,怕老中堂五十歲時還不過是個窮翰林!”

    “時勢如此!大丈夫若稍有些進取之心,便應乘勢而上!”,張景星的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學生學得是海軍,學生想做我大清的納爾遜!故而學生必須附於一個能壯我大清海軍的強者之驥尾,所以……學生。鬥膽投奔了老師。”

    “名垂青史麽?”,聽完張景星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言辭,任令羽卻似乎絲毫不為所動。

    “季明……”,他望著目光中已滿是期冀的張景星,語氣卻仍一如往常地平和:“你知道為師平日裏想的最多的是哪兩個字麽?”

    張景星略怔了下,這才察覺到自上了這輛馬車以後,自己先是因擔心楊立誠和廖峰兩人而關心則亂,竟似已在不知不覺間入了任令羽地轂中……

    “學生不知。”。想明白了處境,張景星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

    “其實我想的很簡單,不過當下二字而已。”,任令羽略帶自嘲的一笑----和那些穿越伊始便已心懷天下的穿越前輩們比較起來,自己還當真是個沒誌氣的人啊。

    “當下?”,張景星略皺了皺他那兩道對於男子而言實在有些過於秀氣的眉毛,清俊的麵孔上已滿是迷惑。

    “不錯!正是當下。”,任令羽靜靜看著眼前這個俊秀中還透著三分英氣的弟子,繼續道:“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季明。你覺得這四句話說得如何?”

    “大哉斯言!”,張景星的回答來地極快。

    “不錯。僅就謀事而論,這四句話的確已經說到了精髓。”,任令羽輕輕點了點頭,隨即話鋒一轉,“可是,季明,還有兩句話你想必也是聽說過的……”

    他牢牢地盯著張景星,一字一頓的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這……”,張景星一愣,臉上已是若有所思。

    “為何會有這般說法?道理其實很簡單。”,坐在他旁邊的任令羽望著車窗外急速閃過的景物,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因為知易行難!看清楚一件事永遠比做成一件事要容易得多!尤其,是在今日的中國,在這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

    他眼中漸漸多出了些譏諷之意:“為師在那篇《少年中國說》裏麵已經說過了,以今日中國之形勢,惟有求變,方才有些許希望,可這變法,又豈是一時之功?”

    “魯迅曾經說過,中國地社會,是超穩定的,在這般形勢之下,想搬動一張桌子都要流血!正因為如此,若想要在今日之中國作出番事業,那就必須小步小步的走,化整為零,先易後難,徐圖而漸更之!不管想做什麽變動,都要懂得盡可能的借力使力,使支持的力量總是大於反對的力量……隻有這樣,才有可能有所成就!”

    “便似為師今日所為,其實我心中想做的事很多,但我真正該做的,其實隻有一個盡快壯大海軍而已!”,任令羽的眉頭已經緊緊地蹙在了一處:“季明,你必須記住,這個世界上,決定一個人是否要做一件事地,不是這件事他想不想做,而是這件事他能不能做,該不該作!”

    任令羽地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但卻已掩不住其中地一絲疲倦:“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在將來等待這個國家的是什麽,但正因為如此,很多事我才不能急於求成!季明……一個人,放縱自己容易,那克製自己卻很難!說一天豪言壯語容易,說一輩子豪言壯語也不難……可最難地,卻是做好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