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補天裂 節三十四 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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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令羽將雙手負於身後,微側過頭,不動生色的大量起這個楊立誠“巧遇”的故人來。

    中等個子,麵目被煤屑和泥汙完全遮住了,隻能勉強看清個輪廓----任令羽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挑,透過這麽一層泥汙還能看清楚來人的本來麵目,這楊立誠也的確稱得上是目光如炬……

    “明誠,你如何會在這裏?”,楊立誠拉著來人髒兮兮的衣袖,那張平日裏總是平靜的近乎呆滯的臉上竟罕見的布滿了激動之色。

    “還有……”,楊立誠略掃視了一下圍在兩人周圍的卸煤工們,又問道:“你又是如何會做起這卸煤工來?”

    “一言難盡。”,那被他稱作“明誠”的卸煤工輕輕抬起另一隻手,聲色不動的將楊立誠拉著他胳膊的手拉了下來,這才反問道:“守正,你又如何會來到此處?”

    “也是一言難盡,來。”,楊立誠又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半拉半拖得將他扯到了任令羽的麵前。他隨即往任令羽身邊一站,極為熱切的對著來人道:“明誠,我來向你引介一下,這位就是欽命的籌備閱艦式事宜幫辦委員,任令羽任大人,任大人也是我們天津水師學堂新晉的會辦,還是老中堂的……”

    “守正。”,任令羽輕輕開口,很自然的打斷了楊立誠,他隨即轉向來人,微微一笑後拱手道:“任令羽,字治明,現忝為天津水師學堂會辦,不知這位兄弟如何稱呼?”

    任令羽一邊自我介紹著,一邊又打量了來人片刻,此刻兩人離的近了些,卻仍看不清他泥汙下的本來麵目,但卻能看出來人的臉頰極為瘦削。想來平日裏日子過得定然頗為辛苦。

    “廖峰。草字明誠,江蘇鎮江人……”,那人似乎遲疑了下,方繼續道:“海外遊子,布衣白丁。”

    “哦?”,任令羽微挑了下眉毛,隻這幾句簡短的對答,他對來人的印象便已更深刻了些---聽說話的聲音語氣,這廖峰應該也就是個弱冠年紀。但即便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態度卻仍不卑不亢,應對也算得體,隻而言語之間卻似乎總帶著股淡淡地落寞,隱隱地露出種與年紀不太相稱的蒼涼。

    “明誠,你這話就說得有些不明也不誠了!”,楊立誠皺著眉頭對廖峰道,他隨即轉頭對著任令羽:“老師,明誠原本可是北洋……”

    “守正!”。廖峰大喝出聲。緊蹙地眉眼間已帶上了三分怒意。“好漢莫提當年勇!過去地事。就別再提它了。好麽?”

    “明誠……”。楊立誠微微一跺腳。平板地臉上頃刻間已滿是激憤難抑之色。竟似已經把平時地冷靜自持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那事本就不怪你。你又何必把所有地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

    “攬事麽?”。廖峰落寂地一笑。笑容中滿是無奈與沉重。還有幾分無可掩飾地淡淡憂傷。

    “守正。你看看我現如今地樣子……”。廖峰張開雙臂讓楊立誠看了看。繼續道:“還有挺身攬事地本錢麽?我現在……能求個三餐一倒。便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明誠!”。楊立誠滿腔未出口地話被廖峰這麽一堵。竟全都憋了回去。他滿麵通紅地望著廖峰。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任大人。守正。”。廖峰向兩人身後掃了眼。同時說道:“看你們地樣子。是要去碼頭……嚴大人?”。他突然驚訝地望向任令羽身後。

    任令羽詫異的回頭,卻看見嚴複還有張景星等一幹人不知什麽時候都已從各自乘坐的馬車上下了來,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

    聽見來人地招呼,嚴複並沒有馬上做答,而是神色凝重地走到任令羽身邊,與來人麵對麵後方才停下。

    “廖明誠?”,他上下打量了下來人,略顯遲疑的問道。

    廖峰似乎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他囁嚅了片刻,方才答道:“回嚴大人,正是明誠。”

    “還真的是你……”,待聽清楚來人的聲音後,嚴複竟似有些如釋重負,但旋即又皺緊了眉頭,“天津一別,已有兩年,我一直很是擔心你……但你又如何會到了此地?還做起了這卸煤工人來?”

    廖峰立刻低下了頭,他雙腳近乎無意識的在地麵上劃著,好像正在斟酌著做什麽很重要的決定一般。

    “回嚴大人地話……”,過了良久,他才呐呐的開了口,“學生兩年前落選了赴德留學名單後,心理一直頗有不甘,後來便向司密特教習討了封推薦信,向自行籌款赴德求學……”,他略顯尷尬的吞咽了口唾沫,這才繼續道:“不想乘船到了這塞得港,學生身上盤纏用盡,便隻好……便隻好……”

    任令羽臉上神色不變,但目光卻一下子深邃起來----兩年前?赴德留學?司密特教習?

    北洋武備學堂……

    “便隻好滯留在這異國他鄉,每日裏靠這出苦力勉強糊口,等到有一天幹不動了,便客死他鄉做個終生不得返鄉的孤魂野鬼,是麽?”,嚴複的雙眉間已經皺成了一個“川”字,言語之間已是利如刀鋒!

    任令羽頗為驚訝的轉過頭看著嚴複----自打他與嚴複相識以來,除了那一次水師學堂管學生罷課外,這位總辦大人幾乎再沒如此疾言厲色的對人說過話……

    而嚴複也恰在此時轉向了他,“任大人!”,他極為罕有的神色莊重的對任令羽用上了官稱,“借一步說話,如何?”,他拱手對任令羽道。

    見任令羽則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就點了點頭,嚴複將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他伸出手:“請!”,隨即便引著任令羽向角落處走去。

    “這人名叫廖峰,字明誠,江蘇鎮江人,原本是北洋武備學堂地學兵。”,嚴複先回頭看了眼遠處的廖峰和楊立誠等人,確定自己與任令羽之間地對話的確不會被他們聽到後,他這才開了口。

    “嗯,剛剛聽到那廖明誠提到赴德意誌國留學一事,我便已經猜到了。”,見嚴複如此開門見山,任令羽便也難得地開誠布公起來。

    他望著正呆呆的看著自己的嚴複,問道:“那他又如何會離開武備學堂?”

    嚴複沒馬上答話,待過了片刻後,他才點頭道:“早就聽說過治明有世事洞明的名聲,今日才知道果然名不虛傳!”

    任令羽沒接話,隻是向嚴複擺了擺手,又尷尬的笑了笑。

    而嚴複也沒再多提這個話茬:“說道廖明誠離開武備學堂一事,還當真是一言難盡!”,他又回頭掃視了眼那個看上去形容狼狽的前北洋武備學堂學兵,這才繼續道:“這廖明誠在武備學堂時,無論是經史、天文、輿地、格致、測繪、算學、化學、戰法、兵器各科,還是操演陣式,槍炮技藝和營壘工程等,但凡考績,幾乎沒有不是優等的。故而兩年前中堂大人從武備學堂選拔學兵赴德意誌國學習陸軍時,學堂報上去的名單上第一個就是他……”

    “可偏偏就在名單公布前,他卻在周末休息時出營,且闖下了個大禍!”,對於廖峰的那個“大禍”,嚴複似乎也不想多提及,隻是語焉不詳的一帶而過,“如此一來,莫說出洋留學的機會沒了,就連武備學堂他也呆不下去了。我後來隻聽說他自武備學堂退了學,從此便杳無音訊……”

    “可當真沒想到,他竟然想自己去德意誌國求學……”,嚴複搖著頭,已是不生唏噓。

    而任令羽也不再接話,隻是安靜的望著他,直到嚴複再也忍不住了回望向他----“治明……”,他試探著道。

    “不必多說了。”,任令羽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防水表,“我們的船10點開,離現在還有小兩個鍾頭。這家夥……”,他看了眼遠處的廖峰,繼續道:“一聽他說話就知道是頭強驢,能不能說服他上我們的船,就看幾道兄你自己的本事了!”

    “治明?”,嚴複頗為驚訝的望向任令羽,臉上已是百味雜陳----見到廖峰的落魄樣子後,他的確就已經存了個讓任令羽把廖峰帶上的心思,隻是沒想到任令羽竟會如此善解人意……

    “我隨老師參加北洋大閱時,曾聽說過一事……”,任令羽嘴角露出個溫馨的笑容,似乎想起了什麽往事,“那一年鄧正卿赴英倫接致、靖等4艦回國,在途經直布羅陀時,就曾冒著受軍紀處分的風險,帶了八名滯留該地的華工回國。”

    他望著嚴複:“小弟此行即不用擔心軍法,幫的又是我北洋武備學堂出去的學生,自然就無需顧忌太多了,隻是能不能勸得動他,就不是小弟所能管的了。”

    嚴複沒再說話,隻是向任令羽抱拳行了一禮,隨即轉身大步流星的奔廖峰走去。

    “楊守正,你留下來陪嚴大人,黃渤,你看著嚴大人的馬車,等嚴大人要走時再去碼頭與我們會合。”,任令羽也抬步向自己的馬車走去,他一邊走一邊繼續喊道:“張季明,你別做嚴大人的馬車了,上我的車,與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