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權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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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秀山正正自己的朝冠,走出了在臨安自己官邸的門外。抬頭看了一下天色。鉛灰色的雲層壓得低低的。臨安的第一場雪,怕是今天就要下來了吧。他歎口氣,低頭鑽進了自己的馬車裏。

    從搖晃的車窗向外望去,西湖蕭瑟的冬景還是如他十年前離開的時候一樣。但人卻早已悄悄的老了。他心裏麵很是有些心緒不寧。前日接到了趙範的書信後,他就擔上了心事。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居然也在北方小有成就了…………這種機會,是不會被朝中虎視耽耽的各派放棄的,而自己和那個遠在北方的孩子,隻怕要更深的卷入這波詭雲黠的朝局當中了。

    自己還好,宦海沉浮這麽些年,早已經把這些事情看得通透。而自己的兒子,又能應付得來麽?他隱約感到,這曆史的車輪,似乎已被輕輕推動變換了。而究竟是如何,1232年冬天的雨秀山並不知道。

    馬車一下停住了,雨忠掀開車簾,向正出神的雨秀山回道:“老爺,鄭參政的馬車就在前麵,他想請你上車敘話。”

    雨秀山一驚,仔細的又檢查了一下身上,低頭鑽出了馬車。果然前麵有十幾步處一輛打造精致,但已舊得褪了彩畫顏色的馬車在等著他。

    等雨秀山進了馬車後,就看見一個清瘦的老者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雨秀山不敢怠慢這個老人。在權相史彌遠當朝二十年,權傾天下的時候,他還能立足中樞不倒。又是當今皇上在潛邸時的老師,在朝中以外,還有自己的得意弟子分掌重兵。眼見得史彌遠離死不遠了,他就是將來一言九鼎的人物。

    雨秀山笑道:“參政大人,馬車局促,恕我不能全禮了。”鄭深之也是微笑:“秀山兄和我何必如此客氣?請坐下說話。”

    等雨秀山坐定,鄭深之沉吟了半晌,才緩緩道:“這次朝野對西山先生、鶴山先生、還有秀山兄起複至中樞的呼聲最高,民間甚至還有‘三山齊出,百事無憂’的歌謠。但是聖人最後還是隻選了西山先生值學士院,秀山兄做起居郎,鶴山先生還是知外郡…………秀山兄對此有如何看法?”

    雨秀山看不出麵上有什麽神色變化,淡淡道:“聖人的決定,我們做臣子的,不可有半點置疑,我本已致仕,心灰意懶。聖人重新拔撰我於泥塗,已是天高地厚之恩…………隻是鶴山先生學問人品,都是遠過於我,立足在朝堂之上的,應是他啊。”

    鄭深之微笑著並不說話,轉頭看著窗外慢慢掠過的風景。馬車裏沉默了好一會兒。到了他們這種曆練,很多話並不必說透,彼此心照也就可以了。

    過了好一會兒,鄭深之才輕輕的道:“秀山兄公子的恩賞,聖人已經批複了,已經封貴公子為宣教郎,權知許州,另外還是提點京西路軍政事,河南歸義軍都統製,京西營田使…………雖然是武職的差遣,但還是文官的品階,將來貴公子還是要在仕途上進身的,文官品階,對他今後要好很多…………”

    雨秀山深深施禮:“多謝參政大人費心,小犬其實頗為頑劣,僥幸有所成就,但是現在就給了他這麽大一個官職,對他隻弊多利少,還是請參政大人稍稍抑製一下小兒輩的幸進之心為好。”

    他心裏有數,鄭深之一係急於事功,想一舉奠定史彌遠後朝局鄭黨一家獨大的格局。所以才對北方任何一點進展都抓住不放,高官厚祿更是毫不吝嗇。自己勉強也算半個鄭黨的人物,但是真的要把自己在這架馬車上栓死麽?

    鄭深之微笑著對他的話不置可否,笑問道:“今天是經筵講日,今日秀山兄想和聖人進講些什麽?”

    雨秀山知道鄭深之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也笑道:“今日準備和聖人進講董子的春秋繁露,其中微言大義,頗有些與今日不同。聖人也感興趣得很。”

    在宮裏進講了半日,理宗也頗有興趣的問起了雨秀山他的公子在河南的事情。可惜雨秀山隻接到過我一封報平安的書信,和趙範轉述康用的經曆的一封書信。實在也無什麽講得。

    才出得宮門,又被人叫住,拿了一份史彌遠的名帖請他去敘話。雨秀山歎了口氣,這朝中風波,看來自己是躲不過啦。

    史彌遠的臥室本來是很富麗堂皇的,他也一向是一個很會享受的老人。但是當雨秀山走進來的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麽隻感覺到一種沉沉的暮氣。連身體,都一下覺得冰冷了起來。

    那個掌握大宋朝局二十年的老人正半靠在床上,用瘦骨嶙峋的一雙手,捧著一個茶杯。呆呆的看著熱氣在他自己麵前飄渺變幻。

    雨秀山深深施禮:“史相,不知道傳召下官來,有什麽事情吩咐。”

    史彌遠昏蒙的老眼看著雨秀山,半晌才低低道:“秀山,坐吧,我們也十年沒見麵了。這些官場上的稱呼,咱們都收起來吧。”

    他低低的笑了一聲:“我是不成的了,你們攻擊了我這麽些年,陪一個快死的老頭子說說話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吧。”

    雨秀山坐了下來,淡淡道:“政見或有不同,但是史相當年的確是獨斷了一些,學生既然不能立身,就激流勇退回家賣藥了。”

    史彌遠在喉頭發出了沉濁的笑聲:“秀山你還是十年前的脾氣,君子和而不同。你就是君子,而我呢…………不過現下到了這一日,也算什麽都看開了。到頭這一日,難逃這一身。不知道為什麽,現在想得最多的還是這個朝廷…………”

    看著這個垂暮的老人,雨秀山一下覺得有些不忍心起來,但是善頌善禱的話,他卻依然說不出口。隻有沉默的麵對著他。

    史彌遠疲倦的道:“連身後的哀榮,我現下都知道了…………追封衛王,賜諡忠獻…………這些對我還有什麽意義?隻怕過了幾日,連自己的屍體都要被挖出來被人再砍一刀…………現下我也隻能顧著活人了…………”

    他看著雨秀山,好象又突然煥發出了精神:“和蒙古結盟伐金的事情,已經是定下來啦。這麽一件事功的大事,人人都心熱得很…………金國亡了,我們大宋的日子就會好過麽?但是我現在人老啦,說話也沒人聽了…………人人也都盯著我死後留下的位置…………”

    他喝了口茶,茶水卻從他嘴角漏了下來。他也不去擦拭。搖頭道:“就連我那個侄兒,也是對打金國躍躍欲試,但是兩淮那裏,又何嚐願意讓他見功了?秀山的令郎在河南聽說做得甚好…………但是兩淮那裏,令郎是指望不上的…………太遠了,水路轉運太難。而我那個侄子,卻正好可以方便的支持他…………要是咱們在河南有個穩固的根基,將來對著蒙古人,也許不至於敗得太慘…………”

    雨秀山隻是沉默的聽著,並不發表意見。史彌遠自嘲的一笑:“我這也算私心自用了,本來就玩了一輩子的權術,快死了,還得為自己打算…………嵩之能上來,我也可以安穩的在地下多呆幾天…………我的這些話,你回去好好考慮吧。”

    雨秀山站起來,施禮過後就想離開。史彌遠突然叫住他:“秀山,你也算是我我手裏考出來的,現下我也將死,你能不能說說對我究竟怎麽看?也算是對我的蓋棺定論了。”

    雨秀山考慮了一下,轉過身來朗聲道:“史相秉政垂二十餘年,決事於房內,操權於床第,以堂除破壞國家任官製度,操縱台諫,控製言路,天下皆言相不言君。寧宗時韓相擅權,天下之勢如人少壯而得疾,其療之也易為功。史相秉政,天下之勢,如人垂老而得疾,其療之也難為功。但史相外示涵洪而陰掩其跡,內用牢籠而微見其機,身後究竟是名列那類臣下本傳,非學生所能猜測…………話便如此,學生得罪。”

    說罷一拂衣袖,就這麽大步走了出去。隻留下史彌遠在後麵喃喃自語:“忠臣…………權臣…………奸臣…………?”

    臨安今年的的第一場雪果然在傍晚的時候下了下來。雨秀山站在馬車前,看著雪片漸漸由小變大,終於歎了口氣。低頭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