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紅顏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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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有一個時辰,怡嬪一路恍惚的走到碧霄宮,隻見宮門緊閉,門前不見半個人影。

    此時天色陰沉,狂風冷冽,怡嬪站在宮外的甬道下,徘徊幾步,轉頭問道,“皇上現在在何處?”

    身後小宮女忙道,“回娘娘,皇上正在宴請各國使臣,吩咐道無事不得打擾。”

    怡嬪魂不守舍的點了點頭,雙手揪著宮裝上的流蘇,芙蓉麵上一絲血色也無,滿眼驚慌失措。

    蕭皇後背後有榮王府,宮內有大皇子晟逸,而她父親隻是個縣丞,在這宮裏身份低微,處處受人眼色,任人欺淩,好容易熬到如今的位置,就算今日皇後真的把她殺了,皇上也不會將皇後怎樣。

    女人的性命和朝政比起來一文不值,她看著上官南從寵極到打入冷宮,對男人的薄情最清楚不過。

    甬道中風越發陰冷,怡嬪緊了緊衣衫,就見一宮女正從甬道的另一頭而來,手裏捧著一個青花瓷罐,小心的往宮門處走。

    怡嬪攏了瓏衣袖,款步走過去,柔柔笑問道,“這是什麽?”

    小宮女見是怡嬪,忙微微福身恭敬的回道,“回怡嬪娘娘,我家娘娘午後要吃牛乳羹,奴婢去禦膳房取了新鮮的牛乳來。”

    怡嬪微微點頭,掀開蓋子低頭聞了一下,抬頭笑道,“果然很新鮮,快去吧,這個不能久放,要盡快做出來!”

    “是!”小宮女躬身點了點頭,抱著壇子,快速往碧霄宮而去。

    怡嬪看著宮門打開,小宮女匆匆走了進去,握緊的雙拳才緩緩打開,手心裏淡淡白色的米分末,被風一吹,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引子隻是一味藥材,普通人吃了並無大礙,但是上官南不同,她體內本就有潛伏的毒藥。

    怡嬪深吸了口氣,涼風灌進胸口,全身都僵冷起來,最後回首看了看碧霄宮緊閉的朱紅大門,緩步離開。

    同是後宮女人,最能理解彼此的無奈,來生,若是再見,我必還曾經照拂之恩。

    怡嬪單薄的身體在狂風中搖搖欲墜,沿著幽長的甬道漸漸遠去了。

    如意雖然有了奶娘,但上官南依然堅持自己哺乳,為了補充奶水,午睡後都會加一餐。

    今日午後的茶點便是牛乳羹。

    見時辰快到了,小宮女明繡去廚房取膳食。

    見明繡來,廚娘立刻將已經做好在水中溫著的牛乳羹放在食盒中交給明繡。

    將要出廚房門時,一個小宮女突然跑過來,一臉躊躇,支支吾吾的道,“明繡姐,有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

    “什麽事?”明繡停步問道。

    “奴婢去禦膳房取牛乳回來時碰到怡嬪,她打開蓋子看了看。”小宮女知道最近出了事,所有人都十分警惕,所以這雖然是件小事,但不說出來總覺得不安。

    明繡目光一轉,又回了廚房,問道,“還有牛乳羹嗎?”

    奶娘忙上前回話道,“有、奴婢做的多,都熱著呢。”

    “再取一碗!”明繡吩咐了一句,回身對著方才的小宮女道,“你去找隻貓來。”

    “是!”

    不過片刻,一隻黃花貓被抱了來,明繡吩咐廚娘喂了那貓半碗牛乳羹。

    吃下一刻後,黃貓臥在一旁搖著尾巴,並沒有任何異樣。

    明繡想了想,又自己吃了半碗,也沒覺得和平時的不同。

    小宮女惶恐的上前道,“是奴婢多慮了!”

    明繡提了食盒往外走,笑道,“小心一些總是好的,娘娘快醒了,我先過去了!”

    “是,明繡姐慢行!”

    天色陰沉,風吹的廊下合歡樹猛烈的搖動,落花漫天飛揚,在混沌的天地之間飄零。

    燕京天氣溫和,很少出現這樣的極端天氣,明繡被吹的眼睛都快睜不開,緊緊的將食盒抱在懷中,長袖搭在頭上,加快腳步。

    到了寢殿外時,突然一陣疾風吹來,鮮紅的合歡花落在食盒上,如血痕凝染。

    明繡微微皺了皺眉,揮袖拂去,推門進了寢殿。

    內室中,上官南正掀帳下床,明繡忙將食盒放在桌子上,過去為上官南穿上軟衫,挽了散開的長發,又濕了手帕為她淨手。

    如意還睡著,上官南將錦被給她蓋好,起身看著窗外天色暗沉,低聲道,“起風了?”

    明繡忙回道,“是,要變天了,風刮的緊,娘娘多加件衣服,小心著涼。”

    “嗯”上官南不在意的點了點頭,見初曦沒過來,方想起初曦昨日說今日有宮宴,西梁帝宴請各國使臣,現在也許正在明瑟殿中。

    出了內室,明繡將食盒中的牛乳羹端出來,因為食盒底層有熱水溫著,牛乳羹溫度正好下口。

    取了銀勺遞到上官南手中,明繡退到一旁伺候著。

    房內昏暗,剛剛睡醒,並沒有胃口,上官南吃了半碗便吃不下了,推開晶瑩的白瓷碗,起身往內室走。

    走到隔斷時,上官南眉頭一皺,扶住鏤空圓閣,猛然一口鮮血噴出。

    而此時,如意剛好醒來,哇的大哭出聲。

    明瑟殿中,沈風說明來意,願向西梁稱臣,退守於陵河以南,年年納貢。

    西梁帝冷靜下來,淡然看著沈風,“此事還需朕和重臣商量後再做回複,畢竟我西梁邊城百姓損失慘重,總需要朕給他們一個交代。”

    “是!”沈風低著頭,輪廓分明的麵孔粗狂冷鷙,“微臣還有一事要向皇上稟明!”

    “何事?”

    沈風抬頭,目光凜然的看著西梁帝,言明自己攻打西梁之事和上官嵩沒有任何關係,部署圖是他在其父沈風書房中偷的,而且當年沈濟收留他母親之事也是欺瞞了上官嵩,自己是被榮慶王威脅才不得已汙蔑上官嵩。

    說罷,便將榮慶王和他往來的書信呈了上去。

    西梁帝讓禁衛軍退下,接過宮侍傳上來的書信,上麵字跡果然是榮慶王親筆所寫,待看完所有書信後,麵色大變,手拍在龍椅上,怒道,“榮慶王竟敢勾結外族如此陷害朝中重臣,置朝綱於不顧,簡直太放肆!”

    殿中其他各國使臣均是一臉的驚異,不曾想來參加太子冊封禮竟會遇到西梁朝中生變,坐在席位上不由的便有些尷尬,起身就要告辭離去。

    “不、各位使臣請安坐!”不待西梁帝發話,初曦突然開口道,“各位正好留下做個見證,上官將軍戎馬一生,威名遠揚,你我都有所耳聞,為國鞠躬盡瘁的名將理應被敬重,今日你我就在這裏看著西皇還上官將軍一個清白,也是給天下所有征戰沙場、以命守護百姓的將士一個交代!”

    “說的是!”

    “好!”

    東淵、南蜀各使臣聞言皆連連點頭,返身又坐了回去,大有監督西梁帝如何處置的架勢。

    西梁帝見此麵容一凜,冷聲喝道,“來人!”

    “屬下在!”禁衛軍進殿聽旨。

    “立即宣榮慶王進宮!”西梁帝語氣一頓,繼續道,“另外釋放鎮國大將軍出獄,也一同宣進宮來!”

    西梁帝話音剛落,聽令的侍衛還來不及應聲,就見一太監慌慌張張的跑進來,跪在地上大呼道,“皇上,上官采女不行了,皇上趕緊去看看吧!”

    “砰!”的一聲,桌案翻到在低,大殿內一道青蓮色身影急閃而過,動作太急,一路掀翻了桌椅,菜肴酒盞落在地上,一陣嘩啦亂響。

    小太監的衣服被拎起,抬頭便看到一雙驚恐的黑眸,“你說什麽?”

    風自打開的殿門中灌進來,嗚咽作響,小太監駭的咽了一下口水,才慌聲開口道,“上、上官采女不行了!”

    初曦胸口一窒,隻覺兩眼發黑,麵上血色瞬間褪盡,撒開那小太監,身若疾風,猛然向著殿外衝去,刹那間便已出了大殿。

    宮玄眉頭一皺,隨後跟了過去。

    西梁帝還愣在那,頭頂似驚雷炸響,腦中一片空白,甚至沒明白那小太監說的上官南不行了是什麽意思,待身後的內侍上前喊了一聲皇上,才猛然驚醒,向著金階下邁去,雙腿一軟,沿著金階便滾了下去!

    “皇上!”

    “皇上!”

    身後傳來宮侍驚慌的呼喊聲,西梁帝推開扶他起身的內侍,顧不上失態,顧不上沈風,顧不上還在宴席上的使臣,跌跌撞撞的向著碧霄宮而去。

    碧霄宮中宮女太監在殿外跪了一地,寢殿中隱隱傳來明繡的哭聲,初曦衝進門去,看見上官南躺在床上,麵色慘白,血從她嘴裏漾出來,染紅了月白色的錦被。

    “上官!”初曦跌撞的上前,撲倒在床下,眼淚瞬間湧了出來,緊緊的握著上官南的手,“上官,你怎麽了?”

    上官南雙目緊閉,氣息微弱,任她如何搖晃,也沒有任何轉醒的跡象。

    初曦心中大慌,大聲喊道,“太醫、太醫在哪裏?”

    明繡哭道,“已經派人去請太醫了!”

    “我去找!”初曦恍惚的喊了一聲,起身便往外走,還未出門便撞在來人身上,身體被穩住,宮玄抱著她喊了一聲,“初曦!”

    初曦猛然抬頭,淚流滿麵,緊緊的抓著宮玄的手臂,似抓著最後一根稻草般用力,幾乎是祈求的道,“宮玄,你去救救上官,你去救她!”

    宮玄抬手擦了女子麵上的淚,柔聲道,“別哭,我去看看!”

    內室裏,明繡退到一旁,宮玄看到上官南時眉頭便微微一皺,俯下身,長指按在上官南的手腕上,眸子越發暗沉,片刻後起身,自懷中取出一黑色瓷瓶,倒出一粒朱紅丹藥遞給明繡,淡聲道,“喂你們娘娘服下!”

    初曦眼中升起希望,立刻抓了他的手問道,“你能救她是不是?”

    宮玄靜靜的看著她,默了一瞬,緩緩搖頭,“初曦,上官中了毒,五髒皆已被腐蝕,已經無力回天了,我給她的丹藥隻能守住她一刻的元氣,有什麽話,你盡快和她說!”

    “不!”初曦不可置信的看著宮玄,淚水大滴大滴的落下來,“你再試試,你再試一試好不好?宮玄,上官她不能死!”

    “初曦、”上官南服下藥後幽幽轉醒,聽到初曦的哭聲,無力的喊了一聲。

    初曦立刻撲過去,抓著上官南的手,“我在,上官,我在這裏!”

    宮玄沉重的深吸了口氣,緩步走了出去。

    此時西梁帝進了碧霄宮的宮門,院子裏響起一片宮人請安的聲音,上官南麵色蒼白,胸口急促的喘息,開口道,“初曦,我不要見他,你別讓他進來!”

    惶急的腳步聲已在殿外響起,初曦含淚點頭,麵容一冷,猛然一拂衣袖,一道無形的罡氣如颶風席卷而去,頓時將奔至門口的西梁帝橫掃出去。

    西梁帝撲倒在廊下石階上,一口鮮血噴出,神色從未有過的惶恐,掙紮著向一丈外的殿門爬去。

    宮玄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目光憐憫,聲音涼薄

    “上官她不想見你,西皇還是尊重她最後一個心願吧!”

    西梁帝伏在石階上,怔了一瞬,終於痛哭嘶喊出聲,“南兒、南兒,朕錯了!”

    房內,上官南聽到那一聲悲愴低喊,眼中有淚水緩緩滑下,滲進墨發中,在枕上留下一片濕痕,眸光卻漸漸平靜,那樣靜,再有沒有悲傷和不甘,轉頭溫和的看向睜著眼睛玩耍的如意。

    初曦心中大慟,握著上官南的手哭的泣不成聲。

    “不要哭、”上官南無力的抬手為初曦拭麵上的淚水,指間觸到一片冰涼,靜靜開口,“初曦,我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如意,你把她帶出宮去,交給我父親,讓他們遠離燕京,把如意撫養長大。”

    初曦雙眼模糊,聲音啞的不成樣子,“好!”

    “見了我父親,告訴他不必難過,來生,我還做他的女兒。”

    “好,我一定告訴他!”

    “初曦、”上官南虛弱的喘息著,自枕下取了一紅漆木盒放在初曦手上,“這是洗骨丹,我不能陪你去南蜀了,你要煉成天極丸,一定活下去!”

    初曦的眼淚一行行的留下來,喉中哽的無法出聲,隻連連點頭。

    天漸漸暗下來,風依舊未止,吹的窗外青竹嗚咽低鳴,昏暗的光線下,上官南英氣的眉宇間帶著溫柔的笑,一眨不眨的看著如意,目光不舍,還有無限的荒涼。

    突然,她急促的喘了一聲,鮮血自她唇裏大口大口的漾出,初曦慌的不知所措,伸手去給她擦拭,卻怎麽也擦不完那刺目的鮮紅,血自她手指中留下,染紅了她的的衣衫上的蓮紋,如大片大片的曼陀羅花盛開。

    “上官!”初曦絕望的哭喊著她的名字,尖銳的疼痛襲上來,喉嚨似被人捏住,呼吸都開始不暢。

    “別哭!”上官南還想去為女子拭淚,手臂卻再無力抬起,“初曦,不要難過,也許我死了以後就會回到前世,所以不要傷心,我沒有死,隻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裏。”

    初曦哭的不能自已,隻不斷點頭。

    “初曦、認識你,是我來到這裏最大的幸事。”上官南雙目漸漸渙散,一手握著初曦,一手握著如意,唇角帶著平和安然的笑,緩緩閉上眼睛。

    似風突然靜止,初曦跪在地上,臉埋在女子的手心裏,胸口有窒息的疼痛蔓延開來,扼住她全身的經脈,似要將她撕裂一般。

    水紅色的床紗輕輕飛舞,流瀉出淡淡清冷的光華,在暮色下一點點黯下去,最後隻留下一片死寂的灰暗。

    如女子最美好的年紀,昔日的繁華,對愛情的向往,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初遇時的驚鴻一舞,女子一身紅衣,笑的灑脫飛揚,“原來你是女人!”

    “你一說正好提醒我了,驛站那人太多了,尤其那些十三部落的使臣,太聒噪,我看你這院子清幽雅致,我決定以後就住這了!”

    “張大人果然善解人意,知道本姑娘這幾日大魚大肉吃多了,正想吃點清淡的。”

    “我說張大人,你和太子殿下晚上能不能動靜小一點,要考慮一下我們孤家寡人的感受!”

    “不是一直要和我比試嗎?今日我們就比誰先搶到那燈,敢不敢?”

    “白吃了你們那麽長時間的飯,今天總算補回來了!記著啊,還欠我一個人情,以後不許嫌我吃的多!”

    “我還是挺喜歡你這個人的,舍不得殺了你,不如、合作?”

    “他和你的太子不一樣,他已經有皇後,後宮裏得寵不得寵的妃子也有十幾個,你說,我怎麽接受?”

    “納妃的聖旨年前已經送到將軍府上,封我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並承諾五年內,削弱皇後母族的勢力後,封我為後。嗬,若換做別人必然感激涕零了,可是像你我這種人,到底意難平!我怕自己心軟,於是自請為使臣,逃出來了!”

    “初曦,明日我就回西梁了!”

    “決定賭一把!若贏了,也不枉再活一生,若輸了、大不了,還是回到現在,沒什麽好怕的!”

    “天快黑了,上路吧,又不是再不會見,別整的像是生死離別一樣,我們都要活下去,活過三年,三十年,一直活到老!”

    “有空一定要來西梁,西梁沒有露華白,卻有更烈的酒,到時你我不醉不歸!”

    “上官,保重!”

    ……

    過往如雲煙般在腦中環繞,最後化成凋零的合歡花,漸漸遠去,初曦久久的伏在那裏,偎著女子最後的體溫,不能移動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