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5章 碑下問道 玉簡傳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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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陽初升,莫問天負手立於傳功碑下,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宛若一柄斜插在石台上的古劍。
    他凝視碑下那道挺直如鬆的身影,嘴角便掠過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陸遺風在靈氣灌注中震顫,白袍翻湧如浪。
    雷蛇殘存的嘶吼,化作心魔劫火,演繹著將門奢靡、跪地求饒的醜態撲過去。
    可那些汙濁幻象,在觸及陸遺風灼灼目光的刹那,便如雪遇烈陽般潰散。
    莫問天看得真切——
    那是飛雲城劍壓山門時仍挺直的脊梁,
    是陰屍塚魔氣侵體時仍扣緊陣盤的十指,
    乃地指城崩裂時死握陣旗的手,
    更是天都河畔自爆本命陣盤的決絕!
    真正的強者,何曾誕生於錦繡堆砌的溫床?
    分明源自絕境中永不熄滅的道火!
    修仙路上,跪著生的,道心蒙塵;
    站著死的,反得證大道。
    傳功碑吞噬的何止修為?
    更是將兩種道心淬煉得涇渭分明!
    當陸遺風劍指斬滅最後一絲汙濁神識,嬰胎澄明如洗的刹那,天地間回蕩的,永遠是錚錚鐵骨震碎枷鎖的清鳴。
    “嗡——”
    腰間傳訊玉簡突然震顫,泛起瑩瑩青光。
    莫問天劍眉微挑,指尖輕點玉簡表麵,一道靈紋應聲亮起,韓雲生急促的傳訊文字在虛空中浮現:
    楚河分店甲字房現項無敵蹤跡,昨夜子時有續住記錄,耗資十塊極品靈石,將滯留至次日申時,急呈掌門鈞鑒!
    莫問天眉頭微蹙,手指輕叩腰間納寶囊,五塊下品靈玉應聲飛出,懸於掌心三寸之處。
    他眸中靈光流轉,洞察先機催動到極致,然而在靈玉的表麵,僅泛起幾縷微不可察的波紋,如同風中殘燭,轉瞬即逝。
    “傷勢未愈,氣息竟衰弱至此……”
    他翻掌收起靈玉,目光遙遙望向楚河方向,眼底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項無敵,堂堂西楚霸王,此刻怕仍在楚河修行殿內。
    不知,對於自己的救命大恩,她是否有半點記憶?
    楚河之行,勢在必行!
    白日裏多有不便,不若趁夜色掩映,持傳送陣令重返漢界山。
    時隔兩日,那天禦峰上,九指老兒總該離去了吧?
    “弟子陸遺風,叩謝掌門再造之恩!”
    這時候,陸遺風完成灌頂,朝著莫問天深深一拜,聲音沉穩而堅定:
    “若無掌門賜下結嬰丹與灌頂機緣,弟子難窺元嬰大道。”
    莫問天回過神來,在陽光映照下,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笑意,目光深邃如淵:
    “遺風,你道心如鐵,不懼心魔劫火,今日假嬰已成,元嬰之境亦非遙不可及。去吧,閉關穩固修為,待時機成熟,借本門得道殿可順利破境。”
    陸遺風再拜,眼中充滿激動:“弟子定不負掌門厚望!”
    “鐺!鐺!鐺——”
    清越的鍾聲在邙山山脈間回蕩,六聲連響,肅穆而悠長。
    依照無極門規,六聲鍾響即意味著召集令,一刻鍾之內,邙山各峰所有堂主及以上職級的弟子,皆需趕赴門派大殿議事。
    此乃每月例行的宗門會議,若掌門莫問天不在門中,則由副掌門代為主持;
    副掌門亦缺席時,便由護法按等級接手。
    因此,在北漠西荒兩線開戰時,這類會議通常由牧雨宣主持,她負責匯總各堂議題,整理成冊,再呈遞掌門定奪。
    莫問天平日極少參與此類例會,但今日不同——
    他恰在門內,加之昨日收到萬紫靈域的戰報,尚有要務需親自部署。
    鍾聲餘韻未散,他已拂袖轉身,化作一道流光,朝無極殿疾掠而去。
    兩刻鍾前,厚土峰上,器堂議事殿裏,
    正值器堂每月例會,堂內主事與六階以上煉器師陸續入席。
    當幹將、莫邪夫婦聯袂而至時,引路的外門弟子,卻將他們引至第五、第六席位——這較之往常靠後了三個位次。
    “二位大師請入座。”弟子躬身示意。
    幹將溫厚地頷首就座,其妻莫邪卻驀然駐足。
    這位歐冶子之女杏眸圓睜,纖指輕叩案幾:“器堂近日財政吃緊,莫非我等地位也要下降?”
    從小浸淫煉器,脾氣卻並不怎麽好,清脆的嗓音裏透著不悅。
    侍立弟子頓時手足無措,這等場合哪有他置喙的餘地?
    “哈哈哈!”
    方雲峰的大笑聲打破僵局,笑道:“莫邪大師莫惱,掌門新招攬了唐門潛龍三老,皆是七階煉器大家。”
    在說話的同時,他朝主座方向努了努嘴。
    “在我們器堂,技藝為尊的道理,您比誰都明白。”
    莫邪聞言一怔,朱唇微啟卻終究無言。
    幹將適時輕扯妻子袖角,二人默契落座。
    煉器界素來以品階論尊卑,七階大師壓他們一籌,確是天經地義。
    靈茶的清香在殿內氤氳開來時,殿外忽傳來一陣爽朗笑聲。
    單嶽峰魁梧的身影踏入門檻,身後三位灰袍老者如眾星拱月般隨行。
    這位器堂之主今日難得展顏,虯髯間盡是掩不住的喜色。
    “諸位!”
    單嶽峰聲若洪鍾,震得梁上積塵簌簌而落。
    他側身展臂,袖袍翻卷如雲:“先容本座引薦潛龍三老!”
    方雲峰當即拍案而起,銅鈴般的喝彩聲,立即帶動滿堂掌聲如雷。
    但見那紅發炸立的老者踏前一步,周身隱有火星迸濺:“老朽霹靂子,平生專精霹靂火器。”
    話音未落,袖中竟飄出幾縷硝煙,惹得近席幾位主事下意識後仰。
    矮胖老者緊接著團團作揖,圓臉上堆出彌勒佛般的笑容:“玄機子獻醜了,守城弩炮、連環機括之類粗淺玩意兒,還望諸位同道指點。”
    最後那位瘦削老者陰惻惻拱手,指間寒芒一閃而逝:“隱鋒。”
    簡短的自我介紹下,伴著‘叮’的一聲輕響——眾人尚未看清動作,他袖中射出的三棱鏢已釘在殿柱上,鏢尾猶自顫動不休。
    幹將莫邪悄然對視,臉上神色都輕鬆下來。
    莫邪指尖在案幾下輕劃,以劍氣刻出‘火器’‘器械’‘暗器’三組小字,幹將會意頷首——這與他們夫婦鑽研的劍器、法寶煉製確無衝突。
    雖說眼下煉器造詣稍遜一籌,但勝在年富力強,假以時日,必能躋身七階之列。
    單嶽峰虎目掃過滿堂,蒲扇般的大手一落,重重拍在玄鐵案幾上:
    “自今日始,我器堂再添三位七階煉器宗師!“
    單嶽峰聲若洪鍾,在‘七階’二字上刻意加重語氣,目光如炬般掃過全場,在幹將莫邪夫婦身上略作停留。
    “望諸位同心戮力,共鑄器堂輝煌!“
    待潛龍三老落座後,這位器堂之主虎踞主位,虯髯微顫間盡顯威嚴。
    在器堂議事殿的喧鬧聲中,天機老突然撫須起身,灰袍無風自動:“單堂主,老朽三人初入山門寸功未立,今獻上潛龍堂新研製的天機破法箭。”
    他掌心浮現一支玄鐵箭矢,箭身流轉著詭異的暗紋。
    “此箭以天機玄鐵鑄就,專破各類護體罡氣。”
    霹靂老霍然站起,紅發間火星迸濺:“箭簇內藏老朽獨門爆炎陣!”
    他屈指輕彈箭尖,頓時有赤芒在箭簇深處明滅。
    “一旦命中,火靈爆發的威力堪比霹靂彈。”
    陰鋒老枯瘦指尖掠過箭尾:“老朽以無影手法打磨。”
    在眾人注視下,那箭尾翎羽竟漸漸透明,他冷聲說道:“箭速提升三成,破空無聲,此乃暗器至境。”
    單嶽峰眼眸一亮,興奮問道:“可否量產?”
    玄機老笑嗬嗬地捧出玉簡:“煉製工藝已成體係,唯缺天機玄鐵這等主材……”
    “哈哈哈!”
    單嶽峰突然仰天大笑,說道:“這不正好,韓堂主昨日剛傳訊,五毒門新貢的天機玄鐵足可鑄箭百萬,掛上萬珍樓,定能……”
    “單長老且慢!”
    天機老急忙打斷,麵色突然凝重。
    “此箭若萬箭齊發,元嬰真王亦難抵擋,若大量外流……”
    話音未落,殿內突然爆發出哄堂大笑。
    潛龍三老麵麵相覷間,方雲峰擦著笑淚解釋:“三位前輩新入山門,怕是有所不知,隻要在箭竿烙上門派徽記,這反是本門揚威的活招牌!”
    潛龍三老聞言恍然,天機老撫須笑道:“原來如此,倒是老朽多慮了。”
    殿內眾人屏息凝神,開始逐項稟報器堂要務——自靈材采購、礦石精煉,至法寶拆解、煉器訂單,各環節主事依次陳詞:
    “稟堂主,西荒所獲二百餘車靈材已入庫料場,鐵甲牛角、玄鱗蛇牙、裂空鷹刃等珍稀材料俱已分門別類。”
    “萬珍樓本月承接上品法器訂單七十二件,其中絕品法器兩件——萬花閣花槍老祖定製破軍寶槍,彭家寨彭刀老祖求取斬月寶刀。”
    “天工堂急訂開山錘萬柄、掘地鎬六千、破土錐兩千,限期一月交付。”
    ……
    單嶽峰凝神傾聽,方雲峰運筆如飛,將各項要務盡數記錄在冊。
    忽聞邙山巔方向,傳來六下清越鍾鳴,餘音在山穀間久久回蕩。
    “門派例會不可延誤。”
    單嶽峰霍然起身,座椅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聲響。
    他抓起案頭早已備好的收支玉簡,對方雲峰沉聲交代:“後續議事由你主持,會後將決議整理成冊。”
    話音未落,那魁梧身影已卷起一陣罡風,轉瞬消失在殿門之外。
    單嶽峰大步流星地朝著門派大殿趕去,心中卻如同壓著一塊巨石般沉重。
    他暗自思忖著,聽說掌門近日在邙山坐鎮,可千萬別來參加這次例會才好。
    想起上次例會上,自己匯報器堂赤字的窘迫,那一百三十多塊極品靈石虧空賬目,至今仍讓他臉上火辣辣的。
    “這個月的賬目更是難看得緊……”
    單嶽峰眉頭緊鎖,粗糙的手指不自覺摸向懷中玉簡,
    那件煉廢的青銅古鍾靈器,又給本就不堪重負的器堂財政雪上加霜,赤字直接突破了二百塊極品靈石大關。
    若是當眾呈報這樣的報表,還不知要被其他堂主如何取笑。
    正思忖間,前方傳來韓雲生與古磅坤的交談聲:
    “古堂主,有幾個附屬門派至今未納貢,還需你多加督促才是。”
    “韓堂主說的可是離火門、道德門、百花穀、夜魔山那幾個門派?”
    “正是!特別是百花穀和夜魔山,連上次的供奉都拖欠未繳。”
    “唉……”
    古磅坤推著輪椅的手微微一頓,歎息道:“韓堂主有所不知,這些門派的掌門都在西荒戰場上隕落了,如今宗門內部亂作一團,我正為此事頭疼呢。”
    “葉之華、南宮炎都……隕落了?”
    韓雲生聲音陡然一滯:“我竟不知此事……”
    單嶽峰見狀,連忙加快腳步湊上前去,壓低聲音問道:“兩位堂主,可知掌門今日是否會出席例會?”
    “單長老!”
    韓雲生與古磅坤同時轉身,恭敬行禮。
    雖然單嶽峰主要負責器堂事務,但他畢竟掛著門派長老的頭銜,地位自然比普通堂主要高出一籌。
    古磅坤苦笑著搖頭:“連單長老都不知曉的事,我們這些做堂主的,又怎會清楚?”
    韓雲生略作沉吟,開口道:“今晨我剛給掌門傳過訊息,他此刻正在無極峰上,想必會來主持例會。”
    單嶽峰聞言,心頭頓時一緊,暗道這次怕是要在掌門麵前丟盡臉麵了。
    他下意識摸了摸懷中那份赤字報表,隻覺得那薄薄的玉簡此刻重若千鈞。
    三人聯袂前行,很快來到無極峰門派大殿。
    殿內已陸續有人入座,往日熙攘的場麵,因戰事而顯得冷清許多。
    平時主持會議的牧雨宣護法此刻端坐次席,一襲素白法袍襯得她愈發清冷。
    往下依次是錢玉成、陸有福、陸遺風、董小妹四位長老。
    傳功堂主邊旭月,正低聲吩咐弟子奉茶,見三人入內微微頷首致意。
    單嶽峰目光掃過空置的主席位,又瞥見牧護法屈居次座,心頭頓時一沉——掌門今日果然要親自主持例會。
    他暗自攥緊袖中玉簡,那觸目驚心的赤字數字,仿佛在掌心發燙。
    韓雲生與古磅坤按序入座後,單嶽峰在陸有福下首落座。
    甫一坐定,便覺右側傳來磅礴威壓,陸遺風周身靈力流轉如淵似海,竟隱隱透出元嬰期的氣息波動。
    “陸老弟,你這修為……”
    單嶽峰忍不住壓低聲音,虯髯下的粗獷麵容難掩驚色。
    話音未落,上首的錢玉成已撫掌笑道:“老單,遺風即將破丹化嬰,本門又要添一位元嬰真王了!”
    這位新晉元嬰長老紅袍如火,語氣中滿是與有榮焉的欣喜。
    單嶽峰喉頭微動,羨慕與壓力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他偷眼望向自己玉簡上那刺目的赤字,再對比陸遺風即將躍升的修為境界,隻覺座椅如生荊棘,令他坐立難安。
    殿內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賀喜聲:
    “恭賀陸長老大道可期!”
    “陣堂有陸長老坐鎮,必能名震諸域!”
    “繼錢長老之後,本門元嬰將再添新秀,實乃大興之兆!”
    ……
    正喧鬧間,牧雨宣輕叩案幾。
    清脆的玉石相擊聲,如一陣清泉流過,眾人立時噤聲。
    隻見她眸光微轉,輕聲道:“掌門到了。”
    陽光自殿門斜照而入,莫問天一襲青袍,踏著金色光暈步入大殿。
    音樞堂主事吳振聲,正手捧加密玉簡,亦步亦趨緊隨其後,神色恭敬中透著幾分凝重。
    單嶽峰眉頭微皺,目光在殿內掃視一圈,心中暗自疑惑:
    吳振聲以前是外務堂真傳弟子出身,後來調任音樞堂北境情報組主事,按理說職位未達堂主級,怎麽今日竟也列席高層會議?
    難道說,今日的會議主題,是北漠的戰事?
    隻盼掌門莫要過目賬目,可這念頭,終究是癡心妄想。
    如今,門派誰人不知,掌門如今手頭拮據?
    連他那新辟的乾字洞府,內務堂原擬裝點一番,卻被他親筆勾去了這筆開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