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4章 跪生何益 立死猶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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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邙山厚土峰,籠罩在薄霧裏。
韓雲生踏著晨露拾級而上,比平日更早地來到內務堂,昨日積壓的賬冊還堆在案頭,讓他不得不必往日早上半個時辰。
推開內務堂的雕花木門,檀香混合著墨香撲麵而來。
果然,王寶泉已伏在外廳案前奮筆疾書,竹簡上墨跡未幹的《無極門興衰錄》又添新篇。
這位老主事聽見腳步聲,條件反射般將史冊塞入案屜,順手抽出考勤簿佯裝批注。
“還沒到點卯呢!”
韓雲生圓臉上堆起和煦笑意,他向來不曾為此事動過肝火——
王主事掌管的月俸核驗本就是份閑差,每月隻需忙活三五日,餘下時光任他修史著書也無妨。
隻要不耽誤內務堂正事,他這個做堂主的,自然樂得行個方便。
隻是這位老主事也著實……
韓雲生搖頭緩步踏入內廳,在檀木案前駐足,對著銅鏡習慣整理衣冠。
鏡框邊沿裱著的畫像裏,少女那青春的笑靨,仿佛能融化冰雪。
“丫頭,今日也要加油。”
他輕聲呢喃,那張肥胖的臉上,浮現出罕見的溫柔笑意。
收斂心神,韓雲生從案頭取出門派特殊建築名錄。
羊皮卷軸在案幾上徐徐展開,三十四座建築的名錄如星羅棋布:
試練塔的維護期限將至,若月底前不投入二十塊極品靈石修繕,這座錘煉弟子實戰能力的寶地就不得不暫時關閉;
藏劍塚又到了靈劍回收期,得到三十二把下品法器寶劍,用來替換掉內門弟子的仿製寶劍,經器堂翻新後還能在萬珍樓二次售賣……
望著這些特殊建築,手指在名錄上緩緩移動。
韓雲生不由輕歎,這些可是門派根基所在,可日常維護也是內務堂重要工作。
不過,想到掌門有意,要將此項工作移交天工堂,眉間的皺紋才稍稍舒展。
特殊建築的維護,涉及門派核心機密,交接絕非朝夕可成,但總算看到了解脫的曙光。
半個時辰很快過去,外門弟子捧著新沏的雲霧靈茶,輕手輕腳進來放在案頭。
茶香氤氳間,幾位主事已陸續到崗,各自整理著案頭文書。
“韓堂主。”
負責萬珍樓等賬目稽核趙方主事,捧著賬冊快步走來,方臉上堆著三分笑意。
“昨日營收已核驗完畢——萬珍樓入賬二十一塊極品靈石,修行殿進賬十三塊,較平日增幅近三倍。”
“什麽?”
韓雲生執茶的手微微一頓。
自西荒戰事膠著以來,這兩大財源日營收常,在十二塊極品靈石上下浮動,今日怎會突然暴漲?
趙主事似是早料到堂主疑惑,連忙解釋道:“屬下已詳查明細,原是萬紫靈域新開放了四座分殿——蕭城、許都、北河與閬都,每處都有兩三塊極品靈石的進賬。”
韓雲生接過賬冊,指尖在羊皮紙頁上輕劃。
四店營收雖是內務堂核驗的重中之重,但是韓雲生的視線,始終鎖定在楚河分店的修行殿上。
兩日前,掌門親傳密令猶在耳畔:“甲字客房但凡有異動,即刻玉簡傳訊。”
此刻,當他翻至楚河分店時,瞳孔驟然一縮——
甲字客棧的登記冊上赫然寫著:
入住時長:二十時辰
消費金額:十塊極品靈石
入住人:項無敵
“啪!”
賬冊重重合上的聲響,驚得外門弟子手一抖,茶盞險些翻倒。
韓雲生霍然站起身來,迅速從腰間拿出傳訊玉簡,立即將消息傳遞出去。
這種傳訊玉簡,是由器堂專門煉製的通訊工具,隻要在五裏範圍內,消息就能瞬間送達,無需消耗傳訊符。
此時掌門正在邙山,預計很快就能接到這條訊息。
無極峰,傳功碑,清晨陽光傾瀉而下。
雷蛇精赤著上身,玄鐵鎖鏈貫穿他的琵琶骨,將他牢牢釘在石碑上。
鮮血順著鎖鏈滴落,在青石地麵暈開暗紅花紋,他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視線裏,那團混沌雲渦正在吞噬晨光。
“為……什麽……”
一道嘶啞的氣音,從幹裂的唇間擠出,連他自己都聽不真切。
九位侯爺在囚車裏罵得越凶,此刻反倒成無極門記名弟子,他跪地求饒得越卑微,卻隻能像塊腐肉般被釘在這裏,等著被榨幹最後的價值。
這世道的道理,原來全他娘的反著來。
“遺風。”
那道聲音從高處落下,輕得像在討論今日的天氣。
雷蛇用盡力氣掀起眼皮,看見莫問天負手而立的身影。
晨風拂動青色袍角,那人嘴角含笑,目光卻越過他,落在那個叫陸遺風的白袍陣師身上。
憑什麽?
他喉頭湧上腥甜。
自己磕頭泣血求饒,卻連被正眼相看的資格都沒有。
“你領陣堂弟子,布陣天都河……當記甲等功勳,陣堂所有弟子的俸祿,三年時間翻倍發放。”
雷蛇突然想放聲大笑,卻隻咳出一口淤血。
那些年輕弟子以血肉飼陣,那些畫麵在眼前閃回,他們明明可以退,卻偏要用性命去填那道冥河輪回陣。
這些人的選擇,他至死都無法理解。
留著這條命,不好嗎?
“本座賜你一枚結嬰丹。“
無極真王掌心輕托,一枚赤色丹丸浮現,散發出令人心悸的靈力波動。
雷蛇瞳孔驟然收縮,鎖鏈隨之嘩啦作響——
這足以讓金丹修士瘋狂的至寶,竟被如此隨意賜予?
可下一秒,他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這涅盤重鑄的傳功碑,可予你二次灌頂。”
雷蛇死死盯著碑座凹槽裏幹涸的血跡,突然明悟了自己的結局。
二次灌頂……原來如此!
他這條搖尾乞憐的喪家犬,連被馴化的價值都沒有,隻配淪為傳功碑的養料!
“多……多謝掌門恩典……”
陸遺風的聲音裏,明顯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
雷蛇嫉妒得幾乎發狂。
為什麽?
為什麽自己生來就是大楚將領?
為什麽不能是無極門弟子?
這些日子在楚有才麵前像條狗般苟活,到頭來卻連當狗的資格都沒有,隻能化作他人登仙路上的墊腳石。
“轟——”
混沌雲渦轟然壓下,如同天傾般吞噬而來。
“不!我不能死!”
雷蛇發出歇斯底裏的嘶吼,玄鐵鎖鏈寸寸收緊,骨骼碎裂的脆響清晰可聞。
他不想死!
他怎能甘心就此湮滅?
恍惚間,他的意識被徹底吞噬,墜入一片虛無。
再睜眼時,他已化作一縷幽暗神識,寄生在名為“陸遺風”的陣法修士識海之中,被迫見證此人一生——
邊荒小村,破廟漏雨。
一個髒兮兮的鼻涕男孩蜷縮在草堆裏,攥著半塊發黴的窩頭。
“仙人!我能劈柴挑水,求您收我!”
當少年時期的無極真王路過村落時,這男孩竟踉蹌衝出人群,髒臉上透出孤狼般的執拗。
雷蛇心中嗤笑:“將門之後的雷蛇,竟要俯視這等賤民?”
可那稚嫩卻堅定的童聲,仍刺入他神識:
“我……我不怕苦!隻要給我一口飯吃,我什麽都能學!”
雷蛇冷眼旁觀這螻蟻的掙紮——
白日修煉《青木訣》到經脈滲血,深夜就著月光啃《煉丹初解》。
“我想學煉丹,以後煉出辟穀丹……就再也不會餓肚子了。”
男孩捧著炸裂的丹爐殘片喃喃自語,第十三次失敗時,掌心皮肉已焦黑翻卷。
直到某日清晨,一縷藥香混著晨霧飄散。
男孩顫抖著捧起人生第一顆辟穀丹,丹紋如嫩芽初綻。
最讓雷蛇震顫的,是飛雲門築基修士率眾攻山那日。
煉氣二層的陸遺風背對逃生傳送陣,在漫天風雪中嘶吼:
“無極門弟子,寧死不屈!”
雷蛇神識劇震:“蠢貨!螻蟻也配談風骨?”
可當他看見那少年以血肉之軀硬撼劍光時,某種灼燙的東西燒穿了鄙夷——
原來這世上,真有比性命更重的信念。
轉瞬七八年過去,無極真王的聲音穿透時空而來,帶著幾分惋惜——
“遺風,門派需要陣法師,可你的煉丹天賦……已是四階煉丹師。”
少年陸遺風站在丹房門口,腳下是剛撕碎的《青囊丹經》。
“掌門,丹火護不住山門,但陣法能!”
他轉身踏入陣堂的背影,決絕得像一把出鞘的劍。
“蠢貨!”
雷蛇的神識在黑暗中嗤笑:“煉丹師受萬人敬仰,偏要碰這晦澀陣法?”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陰屍塚的金丹魔修威壓碾碎護山大陣,那個曾經稚嫩的少年七竅流血,十指卻死死扣住陣盤:
“陣棋所變,法決所指——”
染血的陣旗突然迸發赤芒,“沒有六階陣法,但有一群不怕死的螻蟻!”
雷蛇忽然看見自己——
天都河畔拋下蔡國公逃命的狼狽,盔甲縫隙裏滲出的尿騷味。
喉間湧上的腥澀,不知是嫉妒還是羞恥。
地指城的城牆在狄國鷹騎衝擊下崩塌,青年陣法師咬破舌尖,精血噴在陣旗上綻開詭譎符文。
“穩!”
他單膝跪地嘶吼:“流幹最後一滴血,也要守住地指城!”
雷蛇想譏諷“值得嗎”,出口卻成了顫抖的氣音。
他忽然想起楚有才帳前——
自己為活命學狗爬時,啃了滿嘴的泥。
玄陰公的寒氣凍結大陣,陸遺風的白袍結滿冰霜,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哢哢聲。
可他竟在笑:“要戰便戰!即便元嬰真王,也要讓他知道——”
陣袍獵獵如戰旗,“無極門非易與之輩!”
雷蛇神識劇震,仿佛被這句話劈開魂魄。
當年麵對無極真王時,他跪得有多快,此刻臉就有多疼。
天都河怒濤中,已成陣法宗師的陸遺風引爆本命陣盤。
“天都河的水——”
他染血的指尖劃過最後一道陣紋:“從來不向北流!”
白光吞沒一切的瞬間,雷蛇看見他回頭輕笑。
那笑容幹淨得像當年千河鎮,第一個站起來的髒臉孩童。
“你贏了……”
雷蛇的神識在崩潰中嚎哭:“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
混沌雲渦碾碎神識時,他竟大笑出聲:
“原來當狗搖尾一輩子……不如挺直脊梁活一刻!”
恍惚間,陸遺風的聲音穿透輪回:
“陣在人在——”
雲渦深處赤芒乍現,如少年當年噴在陣旗上的那口血。
“道心不滅!”
混沌雲渦中,雷蛇的神識如燭火般搖曳,記憶碎片被寸寸碾碎。
他看見三歲時父親將玄鐵甲披在他肩頭,十歲生辰時母親喂他吞下洗髓丹,那些曾引以為傲的將門榮光,此刻都化作刺入魂魄的尖針。
他看見自己跪伏的殘影,看見楚有才帳前搖尾乞憐的醜態,更看見陸遺風炸裂的丹爐旁,那雙被灼傷卻仍固執捏訣的手,原來真正的尊嚴,從來不在血脈傳承的甲胄裏。
所有卑躬屈膝的畫麵,都在灌頂的赤芒中焚燒殆盡。
“原來……這就是道心?”
黑暗驟然褪去,仿佛無盡長夜被一劍劈開!
陸遺風猛地睜開雙眼,灌頂的靈力如天河倒灌,轟然衝刷他的經脈,每一寸血肉都在新生,骨骼發出玉碎的清鳴。
原本停滯的桎梏轟然崩裂,丹田嬰胎虛影驟然凝實,眉眼口鼻纖毫畢現,假嬰巔峰的磅礴威壓如怒濤席卷,衣袍無風自動間,方圓十丈內的靈氣竟為之凝滯!
他忽然在灌頂的混沌中,窺見了雷蛇的一生——
那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將門虎子,自幼享用頂級洞府,吞服珍稀丹藥,手握家傳法寶。
父母傾盡資源,為他鋪就一條通天大道。
可這般錦繡堆裏養出的,卻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記憶碎片如汙血濺來:楚有才帳前,這位左將軍像畜生般匍匐啃泥,額前沾著草屑的醜態;囚車裏磕頭如搗蒜,涕淚橫流喊著‘願為門下鷹犬’的嘶啞哀鳴;此刻釘在傳功碑上的殘魂,仍在用扭曲麵孔發出無聲乞憐。
六十載修道歲月,陸遺風見過太多壯烈——
地指城的師弟們迎著箭雨炸成血霧,天都河的陣旗浸透同袍精血……卻從未見過有人跪著求饒。
這些貪生怕死的潰逃、搖尾乞憐的跪伏,在陣修‘陣在人在’的道心麵前,比陰溝裏的蛆蟲更令人作嘔。
“可笑。”
陸遺風白袍無風自動,在傳功碑前緩緩起身。
他抬頭望向那具釘在碑上的殘軀——曾跪遍楚營的肉身,此刻正如爛泥般被碑文吞噬。
“你跪著求來的命——”
他劍指劃過虛空,將最後一絲汙濁神識斬滅,嬰胎澄澈如洗,再不受半分汙染。
“不如我站著死去的魂!”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