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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心而論,眾人來參軍,抱著為國捐軀造福百姓的心態是少數,混吃等死才是永久的真理,是以在軍中,被罰俸祿當真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眾軍士一見這陣勢,自然是拚了命的往山上爬,臉被樹枝擦傷也全然不顧,先不說罰俸扣軍餉,光是那馬千乘同秦良玉一個開路一個善後的將他們夾在中間,他們便有一種不快些爬便會被秦良玉扯下來扔下山的感覺,並且大家夥深深的堅信這種感覺並不是錯覺。

    初次訓練,山勢不算太高也不是太陡,在那炷香幾近燃盡之時,軍士們總算是分批回來了,之所以分批乃是因有些身體素質好走的便快,落後的那些多數是體力跟不上的。

    秦良玉對此次訓練結果不是很滿意,整隊之後立於眾人麵前,照例先褒後貶:“此次大家表現不錯,速度快,且沒有落隊的。”話至此頓了頓,原本還想再誇上幾句,但想了許久發現著實是沒有什麽可誇的地方了,語氣一轉,數落的話便出了口:“但是,你們的配合意識太差。”

    軍士們自打下山後,見秦良玉的麵色似乎就不怎麽好看,也知總兵大約是有不滿之處,此時聽她說起來,再細細一回想,方才好像是隻顧自己向下衝了,身邊擋路的同僚都被踹開了,當下便覺有些汗顏,都微微低了頭。

    秦良玉還想再說些什麽,嘴剛一張開便被一旁笑眯眯瞧著眾人的馬千乘拉了下手臂,她瞧著馬千乘,低聲問:“有事?”

    馬千乘搖頭,同樣壓低聲音:“今日便算了,頭一次都沒有經驗。”

    秦良玉覺得馬千乘的話有道理,也便順勢閉了嘴,命眾軍士原地歇息調整。有些事不能急於求成,總要給人緩衝的時機。

    這第二回訓練,是在三日後,山腳的石台上依舊燃了高香,因有了先前的經驗,眾軍士再爬時,速度比起第一回還要快上一些,隻是配合度依舊極差,簡直如同一盤散沙。這回再下山時,連馬千乘麵色都沉了起來,他將秦良玉拉到一旁,滿臉委屈:“他們居然頂我屁股,簡直豈有此理。”

    秦良玉聞言被口水嗆了一下,想必是眾人爬快了,沒注意前頭,這才將一邊爬一邊觀賞風景的他宣撫使老人家給衝撞了。

    “罷了,你先將你那兵器給趕製出來,其餘事交給我吧。”末了馬千乘眉飛色舞的摸了秦良玉的臉蛋一把,腳底抹油般跑了。

    第三回訓練,秦良玉未參加,留在營地帶著上了年紀的火頭兵趕製兵器,其餘人則由馬千乘帶著去訓練了。

    天將黑時,馬千乘意氣風發的帶隊回來,瞧那臉上的洋洋得意之色中還帶著大仇得報的快慰,反觀軍士們便不如前兩次那般腳步輕盈了,個個苦著個臉,衣衫襤褸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馬千乘回來的半路又征了夥乞兒呢,秦良玉以為大家夥這身裝扮都可以直接化緣去了。

    “這是怎麽了?”

    晚上秦良玉去找馬千乘時,正趕上眾人洗漱,秦良玉路過時聽他們背地裏怨聲載道且一臉的苦不堪言,想去問眾人,又覺他們定是不會如實相告,便直接問了馬千乘。

    馬千乘正在桌前照著鏡子,聞言頭也不回:“今次在半路設了埋伏。”似是想起了當時的場麵,馬千乘咂了咂舌:“不是我對他們某一隊有看法,在這營中的除了我都是垃圾。”

    秦良玉抬了抬眼皮,馬千乘又極度自然的改了口:“我隻是說我們這些凡人,你是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神自然與垃圾沾不上邊。”

    秦良玉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無奈歎了口氣:“我以為再操練時不應當將衛所與衛所之間劃分的太清楚,不利於作戰。”

    軍中抱團情況時有發生,這也屬隱患之一。

    馬千乘點頭:“明日集議,有些事是該規劃一下了,挑些底子硬且機靈的當先頭部隊,這山地作戰不比平原作戰,打剿要結合,且在堅守自家陣地的同時還要以最快的速度攻下兩邊製高點以及通道上的山埡口、交叉路口等主要地點。我瞧你先前的訓練方法並不是針對性訓練,是以這方麵還要加強。”

    說起打仗之事,馬千乘的麵色便嚴肅了許多,周身滿是冷凝之意,官威立顯,與平日那吊兒郎當的紈絝沾不上一點邊。無論如何,馬千乘也是她的上級,雖說她現下頂著個總兵的頭銜,但也隻是暫時受命,此時聽馬千乘點撥後,下意識便要行禮。

    “玉玉,外道什麽?你早晚是我的人。”

    馬千乘笑嘻嘻的靠了過去,未等近秦良玉的身便被她推著臉趕到了一邊:“天色不早,早些歇息。”說完便轉身離開,大有落荒而逃之勢,人已跑出老遠,還能聽到馬千乘帳篷中傳來的猥瑣笑聲。

    大明暫時承平,各方因錢財短缺,想鬧事都鬧不起來,如此一來倒是給馬千乘與秦良玉留了喘息的工夫。

    萬曆二十三年,立春時節。

    秦良玉已有好些日子未回家,想著軍中有馬千乘守著,她的心思便有些活絡了,秦載陽前些日子來信,說是陸景淮替謝大人寫了青書上呈禦前,得到了皇帝大人的褒獎,謝大人一高興便調陸景淮入京,任正七品都察院都事一職,這可謂是明降暗升,既然是進了京,那前途自然是光明一片,這是好事,應當慶祝。

    馬千乘知道秦良玉一心往家奔,破天荒主動接過了她手中的擔子,叮囑道:“現下駐在這也沒有個休沐,你今次回去當心著些,莫要被那些齷齪的……”

    話還未說完便被秦良玉一手掌給捂了回去,一向淡然的秦良玉每每到馬千乘烏鴉嘴的時候便格外心驚,但凡他一未雨綢繆,屆時必然會下雨。

    秦良玉一路提心吊膽的回了鳴玉溪,進了忠州的地界,仍是平安無事,她心稍稍放下了些,原本想打馬朝秦府走,腦中忽然想起馬千乘的話,深以為有道理,她現下駐守播州,未經允許便私自離隊,這屬擅離職守,若被有心人抓到把柄定然是落不到好,想了想,便將披風兜頭罩下,遮住身子,而後牽著馬回了家。

    秦府現下又同當日陸景淮進京趕考時般門庭若市,各色賀禮使人眼花繚亂,送禮之人也是費了心的,曉得陸景淮好學,專挑文房四寶或大家遺跡手本來送,有些當真是絕無僅有的,即便陸景淮再不懂變通,瞧著有些東西也是開不了口拒絕的,但最後卻仍是拒絕了。

    秦良玉進門後瞧見的便是陸景淮在院中望著萬裏晴空發呆,她放輕腳步走到他身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見陸景淮頭也不回道:“我不能收,您還是拿回去吧。”

    秦良玉悶聲笑,而後又拍了他一下:“是我。”

    陸景淮身子一僵,須臾轉過身來瞧著秦良玉,原本便削瘦的臉龐自打入仕之後更為清瘦,此時瞧著又添了些蒼白。陸景淮盯著秦良玉瞧了許久,眼底有著不可置信,畢竟兩人已有好幾個月未見,陸景淮情緒有些激動也在情理之中,他動了動嘴唇,似是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開口道:“越來越沒規矩了。”

    秦良玉就知道他開口便會教訓自己,隻是這次訓斥的語氣似乎帶著些無奈,少了些淩厲,想必平日裏李玉沒少給他磨練,這性子差不多已磨出來了,思及此,秦良玉左右瞧了一圈,並未瞧見李玉的影子,遂開口問:“怎麽不見李玉?”

    陸景淮明顯晃了下神,而後欲蓋彌彰般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大概有事走了吧。”

    這若是換成柳文昭,定是一眼便能瞧出來陸景淮蕭索的背影中微微的失落,但偏偏現下站在陸景淮麵前的是秦良玉,心思比井口還寬的秦良玉,是以她並未發現不妥之處,抬腳跟在陸景淮身後:“唔,那便由我送你入京好了。”

    陸景淮幾不可聞的應了一聲,後想起來什麽一般問:“你是怎麽回來的?”

    秦良玉脫口便要說是偷著跑回來的,幸而忽然福至心靈,在緊要關頭轉了畫風:“我聽聞抗稅一事已波及忠州,是以抽空回來瞧一瞧。”

    一說到抗稅,陸景淮不由歎了口氣,以往他在這忠州時,每日尚派人去管一管,但他走了之後,便不知日後情況會如何了。

    許是察覺出了陸景淮的擔憂,秦良玉抬手便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手堪堪要落下時對上陸景淮淡淡然的眸子,當下收回了手,悻悻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抗稅的事你便莫要操心了,你多想想日後的路吧。”

    京官不比地方官,那是天子腳下,容易成事也容易敗事,尤其是陸景淮這麽個固執的性子,進了京瞧見那些烏煙瘴氣的事,保不準便跟人起了衝突,這身邊若是沒個人照應當真是不妥的。秦良玉想了想,又問:“李玉何時回來?”

    陸景淮擺明了不願多說有關李玉的事,眉頭一皺:“明日我便進京,謝大人說最晚五日便要去吏部報道,明日大約要起早走,今日天不早了,你快些去歇息。”

    秦良玉碰了一鼻子的灰也不自知,隻是瞧陸景淮麵帶倦容,便也不再囉嗦,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因心中揣著事,秦良玉一夜未合眼,隔日更是天不亮便起來準備,正洗著臉便聽身後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不用回頭秦良玉也知來人定然是容氏,兩人許久未見,當娘的自然是想念,且她這次回來匆忙,兩人還未好好說上幾句話。

    容氏進屋也不打擾秦良玉,安靜的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心情似乎不錯。

    秦良玉閉著眼睛擦臉,含糊不清喚了容氏一聲。

    容氏話語含著笑,臉上滿是欣慰,閑話家常道:“現如今咱家幾個孩子都有了出息,娘心裏高興。”想了想,又道:“良玉啊,路上你多照顧些景淮,之前我瞧李玉那孩子總跟在景淮身邊,可這幾日卻找不到她人了,也不知是不是同你三哥鬧了什麽別扭。”

    秦良玉擦臉的動作一頓,這兩個人橫看豎看似乎都不是能鬧的起來的主,怎麽就突然的鬧了別扭?想想便覺奇怪。

    “要娘說啊,這李玉也是個好姑娘,我瞧那功夫也不比你差哪去。”

    秦良玉突然開了竅,似乎明白容氏此行的目的了,大約是除去來看看她之外,還想撮合撮合李玉同陸景淮?是以來探探自己的口風?畢竟陸景淮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考慮婚配一事了。秦良玉想了想,並未急著發表意見,感情這事講究的是一個緣分,外人再如何看好也是起不到什麽作用的。

    容氏點到為止,也不再深入話題,轉而吩咐身邊伺候的婢女去廚房瞧瞧她讓準備的糕點如何了。

    此時秦良玉也已梳洗完畢,說是梳洗,其實不過是掬了兩捧水朝臉上胡亂洗了兩把,但架不住她們老秦家的皮膚都不錯,瞧著白白淨淨的,連秦良玉這類日日在外奔波的人都是膚若凝脂的,但不得不說,老天爺還是公平的,畢竟皮膚沒有秦良玉好的那些姑娘,全都嫁出去了……

    “母親,您怎麽沒多睡會?”秦良玉大馬金刀坐在容氏身邊,牽了牽嘴角,自以為笑的十分柔和,其實那笑瞧著比不屑時的冷笑沒好幾分。

    容氏有些不忍直視,生硬的收回視線,道:“今次送你三哥進京後,安排妥當便早些回來,過些日子你舅舅帶著你表妹來府上轉轉,說是你表妹這些年總念叨著你呢。”

    對於這個表妹,秦良玉是沒什麽印象的,但容氏既然開了口,她必然是要快馬加鞭趕回來的。

    去京城的路上,陸景淮也提了提表妹的事,他說:“舅舅已有好些年不同家中來往,今年卻突然帶著表妹過來,怕是事情不簡單。”

    秦良玉心思粗,從不費心去想這些彎彎繞,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些事不用單獨拎出來想,能值得她動腦子的,除去打仗便是製作兵器,其餘她是提不起興致的,但此時聽陸景淮說到不來往,倒是又想起了李玉,遂開口問:“李玉呢?”

    陸景淮顯然被她這跳脫的思維給驚的愣了一下,隨即眼底又浮現出那股煩躁之意:“不知。”

    這二字一出,秦良玉終是確定兩人這是鬧了別扭了,本能的便想勸一勸,但勸人這事,最好是要有個對比的例子,開口之前,秦良玉斟酌了會,而後道:“兩個人在一起哪有不吵架的?”明明是語重心長的話,但由秦良玉口中說出來便帶了訓斥下屬的意味,她並未察覺出什麽不妥,繼續道:“你二人該學學啟文與文昭,話早晚要說開,何不盡早。”

    陸景淮越聽越覺得不對,待秦良玉話音落便道:“你想多了,我同她沒有任何關係。”

    聲音同神情皆十分的刻板,似乎還帶了些怒意,他以為他對秦良玉的心意已不算隱晦了,雖然她從未回應,甚至逃避,自己也從不曾逼迫過,因他委實不是能做出這些事的人,現下有些事他已想開了些,也不再執著去求個什麽結果,但被一直喜歡的人如此向外推,他心中還是不舒服的。

    自打這之後,兩人路上便很少交談,多半是秦良玉捧著兵器的圖紙研究,陸景淮則是一絲不苟的翻著書。

    謝大人一早便在京中候著了,聽下人通秉說陸景淮已到了京中,竟是親自迎了過去,在這個年頭,青書寫的好實屬優勢,升官加爵可事半功倍,是以陸景淮這位貴人,他定然是得抓好了,若有朝一日為對手所用,那後果定是不堪設想的。禮遇陸景淮的同時,秦良玉他也未敢怠慢,秦門盡出些英豪,他不想得罪,無奈秦良玉此番似乎是有事在身,並未在京中逗留太久,隻待了三日,確保陸景淮這廂一切妥當後便返回家中。

    進京時腳步匆忙,雖乘馬車但一路卻是風馳電掣,也未遇上個什麽事,可等秦良玉策馬回重慶時便不一樣了,臨近四川界時,她便被攔在了半路,此攔路並非被人攔了下來,而是被人山給堵在了半路,一眼望去,眾人或蹲或站的橫在路中間,當真是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

    “前麵發生了什麽?”秦良玉高居馬背之上,俯視著地上蹲著的人。

    那人不耐的扯了扯衣裳的領子:“還能是什麽?那夥抗稅的堵在門口撒潑,我們在這等了快一日都沒進去。”

    日頭正盛,那人被烤的油光滿麵,恨恨扯過腰間懸著的水壺,猛灌兩口。

    秦良玉遠眺前方,入眼皆是烏黑的發絲,隊伍綿長的好似沒有盡頭,她正要換條路線便聽身後傳來極其傲慢的一聲:“前麵的讓開讓開!莫要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