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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景淮的帳篷比起她的可真是熱鬧了許多,除去被捆個嚴實的陸景淮外,還有另一道身影杵在一邊。

    “不知孫大人前來,有失遠迎。”秦良玉將簾子放下,朝著孫時泰抱拳一揖:“隻是大人將我兄長綁成這樣,似乎有些失禮。”

    孫時泰聞聲轉身,竟是麵色誠懇還了一禮:“我今日來為的便是與將軍結盟。”不待秦良玉說話,孫時泰又道:“當初興建海龍囤,為的便是最後關頭有個退路,你們如此是攻不下這的。”

    秦良玉仍不言語。

    孫時泰繼續道:“這修建海龍囤,我全程皆參與,是以對此十分了解,這些暫且不提,光說我十數年來一直為楊應龍出謀劃策,將軍若與我聯手,可謂是事半功倍。當然,我知將軍文韜武略,即便沒有我,也可靠戰略攻下此處,但所耗財力物力乃至精力……”

    秦良玉這時才開了口:“條件。”

    孫時泰咬了咬牙:“讓我親手了結他。”

    孫時泰走後,秦良玉將陸景淮鬆綁開來。孫時泰本也不想傷他,是以捆的也不是很緊。

    陸景淮將口中帕子扔在地上,問:“你怎可輕信他?他畢竟是楊應龍的人。”

    秦良玉製止住了他的話,麵色沉穩:“這事待日後再與你解釋,他不會騙我。”

    語氣十分篤定,將陸景淮的話堵回了腹中。

    秦良玉與孫時泰聯手這事,除去當日在帳篷中的三人外,其餘人一概不知。這其餘人自然也包括楊應龍。

    因秦良玉突然下令退兵五裏,隻餘少數人繼續進攻。楊應龍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給衝的摸不著頭腦,連帶著神情都生動了許多。

    “時泰,幸好有你,待出了此處,回到府上,我定重賞你。”楊應龍拉著孫時泰的手臂,看得出他很想來回搖一搖,再晃一晃。

    孫時泰嗬嗬笑了兩聲,不經意瞥見被吊在房梁上,神誌不清的馬千乘,斂起笑意:“他怎麽辦?”

    之前為防止馬千乘轉醒後壞了大事,楊應龍特意用精鋼所製的鏈子將其捆住,而後又將銀鉤穿過馬千乘的鎖骨,反綁他雙手吊在了自己臥室之中。海龍囤雖有地牢,但馬千乘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便覺心慌。

    楊應龍也瞥了馬千乘一眼,輕飄飄道:“自生自滅吧。”

    孫時泰、楊應龍同馬千駟三人欲連夜從海龍囤逃出,三人踩著遍地屍首走得幹淨利落,甚至連頭都不曾回過一次,而此時楊應龍部下仍抵死守著陣地防止朝廷軍攻上來。

    三人已將路線計劃好,出了海龍囤大門便直奔馬千駟房間所臨那座山而去。

    天上烏雲蔽月,耳邊夜風呼嘯,伴著他的部下隱隱傳來的“保護好大人!”諸如此類的話語,遠處火光連天,每刻都有鮮活的生命逝去,瞧著異常悲壯。

    楊應龍對眼前這一切視而不見,一心隻顧逃命,隻要出了海龍囤再進了山,他們便是撿回了一條命。豈知天不遂人願,三人還未等出門,便聽紅衣大炮的轟鳴聲響起,隨之而來的是大地震顫,幾人被震的跌倒在地,搭眼一瞧,便見原本幽深的山上忽然亮起了火光。

    此番出師不利,楊應龍幾人狼狽逃回房中,一時不敢再輕舉妄動。

    另一廂,秦良玉同楊啟文可謂是生龍活虎,當真是越戰越勇,輪番帶兵攻打前門,見其他路軍士偃旗息鼓,楊啟文還特意去借了大炮等重型武器,一個花樣都不重複的騷擾私兵。

    對軍事絲毫不懂的陸景淮仗著腦袋聰明,也看出了些門道,晚飯時對李玉道:“弟弟,你若無事,帶人到海龍囤後方瞧一瞧。”

    李玉瞪大眼睛:“你竟然同老子想到一塊去了!”話落頓了頓,黑著臉道:“老子警告過你很多次了,莫要再叫老子弟弟了。”

    晚飯過後,李玉借著散步的由子便一路攀岩走壁繞到了海龍囤後方。見其後方雖也是重兵把守,但防禦明顯照前方弱了許多,想來是因秦良玉同楊啟文等人這些日子的火力太猛,他們的人手都被調遣到前方去了,估計沒幾日,楊應龍也要撐不住了。

    李玉再回去時,將這好消息告訴了眾人。

    秦良玉遙望天際揚了揚唇角,覺得勝利的曙光離自己越發的近了。也不知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是否徹底擊垮了楊應龍心中的防線。

    往後的兩日裏,秦良玉命眾人再度加強攻勢,打得私兵一部近乎崩潰。

    孫時泰則穩坐房中,盡職盡責拆楊應龍的台。他以視察布防之由,轉了海龍囤內幾個扼要之處。

    私兵見軍師大人大駕光臨,自是不敢怠慢,聽得孫時泰問了下一步行動時,可謂是知無不言:“回大人話,屬下已在門口部下陷阱,一會便假開關口,誘敵深入,待他們進了那個陷阱,那便是必死無疑。屆時屬下再領兵迎戰,不怕贏不了他們。”

    大約是為了邀功,且心中有十成的把握,守衛說話的底氣很足,將防守以及埋伏的幾處重要之地全盤托出。

    孫時泰很滿意,他拍了拍守衛的肩膀,又問:“後門此時如何了?”

    守衛答:“後門眼下尚能支撐,但卻有些艱難……”

    孫時泰應了一聲,臨走前又叮囑了守衛幾句,而後轉頭便將消息秘傳給了秦良玉。

    一直在海龍囤中的楊應龍聽著外麵震天的喊殺聲,心若墜淵,整個人已處在崩潰邊緣,此時見孫時泰轉回,便神叨叨問孫時泰:“你說,我們當真是守的住麽?”

    孫時泰仍是風淡雲輕的模樣:“他們現下輪番攻關,想必也好不到哪去,我們要做的便是等。”

    馬千駟也有些沉不住氣了:“等?還要等到何時?眼下我們可是一個援兵都沒有了,他們卻不是!再不主動出擊,我們豈不是要被打死在這!”

    孫時泰一向對馬千駟不怎麽熱絡,聞言瞧了他一眼:“再從後方加派人手抵禦,撐過今夜,明日再做定奪。”

    楊應龍現下是六神無主,一切全聽孫時泰指揮。

    海龍囤的後方防禦本就薄弱,孫時泰又下令往前門調兵,無疑是撅著屁股送上門給人家打。自然,這便是他先前承諾於秦良玉的。

    大明軍也不負孫時泰所望。於當日半夜便從海龍囤後方攻了進來。

    關破時,聽著下麵傳來的嘈雜聲,楊應龍登時癱坐在地。

    孫時泰見狀,伸手將他扶起:“大人,莫要驚慌,海龍囤內還有一處未修好的暗道,我們可以暫時去那避一避。”

    楊應龍這才回了些神,借著孫時泰的動作從地上起身,仿若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唔?那我們快些去。”

    邁步時,步伐已淩亂不堪,不時踩到衣擺,一路跌了好幾次。

    幾人穿過濃煙繚繞的大堂,跌跌撞撞的跑到暗道門口,透過外麵照進來的微弱光亮,隱隱能瞧見暗道門口那被設了機關的三隻石獅。孫時泰伸手去推其中蹲著的一座石獅,卻見那石獅紋絲不動,當下又連推了好些下,石獅仍舊毫無反應。眼見秦良玉率軍便要攻進來了,孫時泰終是認命的閉上了眼:“大人,走不了了。”

    楊應龍聞言,一直緊緊揪著的心卻忽然平靜了下來。他緩緩鬆開握著孫時泰手臂的手,抓緊手邊的刀,失魂落魄道:“如此也好。”

    說罷又轉身朝上走,直接去了一直跟在自己身邊伺候的兩個小妾的房間。

    “老爺?怎麽辦啊?他們打進來了!”兩個人女人此時正縮在桌下瑟瑟發抖,見楊應龍來了,急忙從桌下鑽出去,一左一右撲到楊應龍懷中:“老爺,我好怕。”

    楊應龍笑了笑:“莫怕,我這便先送你們一程。”

    那兩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妾還未反應過來,便覺腹上一涼。繼而不敢置信的緩緩低頭去瞧,見汩汩血水噴湧而出,掙紮著問:“老爺……為……為什麽……”

    楊應龍扯過其中一人衣裳擦了擦匕首,聲音冷冷道:“陷入亂軍手中,你們定是生不如死,安心去吧。”

    見兩個小妾含恨而終,楊應龍蹲下身,緩緩闔上兩人的眼睛:“下輩子托生個好人家,莫要再遇上我了。”

    “大人,您這是動了惻隱之心?”

    方才一路跟來的孫時泰這時抱肩靠在門口,語氣略顯涼薄。

    楊應龍見他來了,又將刀朝他身前一遞:“時泰,這些年幸好有你一直在我身邊幫襯我,現下我大勢已去,你……自行了斷吧,莫要被他們逮去,受侮辱。”

    孫時泰見楊應龍此時似乎已喪失了求生的欲望,脆弱的不堪一擊,一反常態,哈哈大笑起來,眼中竟有豆大的淚水滴下:“大人,絕望的感覺如何?”

    楊應龍不解其意,卻也瞧出孫時泰神態不對,呆呆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孫時泰眼底通紅:“將死之人,是什麽感受?”

    孫時泰邊說邊逼近楊應龍:“自行了斷?不如我先送您一程。”說罷從袖中抽出楊應龍先前送他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直刺入楊應龍的胸口,似是有意折磨楊應龍一般,那匕首刺得並不深,卻足矣致人死亡,隻不過不會死得很痛苦便是。

    “時泰……你……”楊應龍費力扶著桌子,勉強站著:“你……”

    孫時泰仰天長笑:“楊應龍,這麽多年了,我終於手刃了你!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楊應龍緊緊握住桌腳:“你究竟是何人?若要殺我,又為何次次救我於危難?”

    笑夠了,孫時泰緩步走向楊應龍:“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麽?我這就告訴你。”

    孫時泰生於明世宗嘉靖三十七年,年少時娶有一妻,名田雌鳳,兩人恩愛,成親沒多久便誕下一女,取名孫盈盈。

    夫妻皆是浙江餘姚人。

    餘姚之地,以奇才異士聞名,蔚為壯觀。孫時泰便是這奇才中的一人,以聰明多謀見長,曾為不少官員出謀劃策,攻克難關。

    再說這孫盈盈。

    孫盈盈承了田雌鳳的美貌,自小便生的楚楚動人,不但如此,孫盈盈性子極好,善良且孝順,不但孫時泰夫婦寵愛她,連帶著左鄰右舍有什麽好東西也都不忘了給她塞些。便是這麽個招人疼愛的娃娃,一日外出,卻慘遭前來餘姚征聘謀士的楊應龍辣手摧花,活活奸淫至死,她死時還未及卉。

    孫時泰夫妻二人哀慟萬分,孫時泰更是一夜之間便白了頭。兩人抱著孫盈盈被摧殘的不忍入目的屍首呆坐了一整夜。

    隔日太陽升起,孫時泰便出現在了楊應龍的門前。

    彼時他道:“草民孫時泰,願為大人馬首是瞻。”

    後麵的事情便理所當然了。

    田雌鳳後也潛入了楊應龍的驃騎將軍府,攪得他家宅不安,殺了張氏同其母親嫁禍給楊應龍,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孫時泰至今還能想起他當日親手埋田雌鳳時的場景。

    再後來,孫時泰便動用他這些年跟在楊應龍身邊後所積攢下來的所有人脈,一邊聯合朝廷多番打壓楊應龍,一邊又在楊應龍耳邊煽風點火,鼓動其造反。

    畢竟憑他一己之力是無法同權勢滔天的楊應龍相抗衡的,他隻能助他一臂之力,讓其慢慢做大,成為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再借由朝廷之手來殺了他。

    雖然完成這一切所耗的時日太長,但這十多年了,他終歸是得償所願,也算不枉人世,現下唯一遺憾便是覃氏懷中的那個孩子,那是楊應龍的血脈,他那種人的血脈,不配留在世上。

    “你做了那麽多豬狗不如之事,我怎會讓你痛痛快快的死?我曾發誓要讓你嚐盡絕望的滋味,哈哈……”

    孫時泰的笑聲越發癲狂,又漸漸為外麵漸甚的喧囂聲覆蓋,刀劍碰撞聲清脆且激烈,想必是秦良玉已帶人衝了進來。

    秦良玉與楊啟文一前一後,幾乎同時攻了進來。兩隊人馬匯合後,楊啟文道:“你先去救肖容,這裏交給我。”

    秦良玉點頭,因先前被孫時泰告知馬千乘被關何處,是以便直奔楊應龍房間而去。

    雖已有心理準備,但推開門見到馬千乘的時候,秦良玉還是愣住了,她傻站在門口,一時竟不敢靠近。

    身後眾部下在瞧見渾身血汙,毫無生氣的馬千乘時,也都一同噤了聲。

    馬千乘平日裏慣常揚著笑意的臉此時蒼白一片,總是蘊著深情的眼亦是緊閉。他低低垂首,嘴唇幹涸,秦良玉竟不敢去摸那具身體是冷還是熱。最後還是幾位部下合力將馬千乘從梁上放下。

    秦良玉手指抖的不成樣子,屏氣緩緩伸手在馬千乘鼻下一探……

    平播之戰結束了。曆時一百一十四日,合計耗銀八百萬兩,雙方死傷人數約10萬餘人。楊應龍同兩個小妾自盡而亡,楊朝棟與楊兆龍、馬千駟等人被捕,孫時泰下落不明。

    新一天的太陽緩緩從地平線升起,朝霞取代了連日的烏雲。並不熱烈的日光攏在秦良玉周身。

    她瞧著蹲在楊應龍屍首前的渾身血汙的馬千乘,一直不能忘卻當時將馬千乘從鋼鏈上放下時的景象。

    彼時她抱著馬千乘,感受他微弱的心跳以及幾不可察的氣息,心似被一隻手緊緊攥住,下意識一聲一聲喊著他的名字。

    “將軍,方才來時陸大人說您身上有二公子送您的一隻荷包,荷包中有顆藥丸,大約能使人起死回生。”

    有一人單膝跪在秦良玉身前,將陸景淮的話帶到。

    經他這麽一說,秦良玉忽然想起自己一直佩帶著的那隻小時秦邦翰送她的荷包,遙記當時秦邦翰千叮嚀萬囑咐,告訴她不到迫不得已之時不能拆開荷包。

    她顧不上許多,急忙低頭去解腰間的荷包,見那些香草中果然有顆血滴般紅潤的藥丸,想也不想便將它塞到馬千乘口中。

    等了大約有一輩子那麽長的時間,馬千乘眼皮動了動,而後微微睜開一條縫。

    從回憶中清醒,秦良玉輕輕拍了拍馬千乘的肩膀:“都過去了。”

    馬千乘鎖骨處的傷口仍在流著血,他一直低著頭,眼淚一滴接著一滴濺在塵土中。

    什麽是戰爭?

    失去,不斷的失去。

    同一戰壕的兄弟、從小敬重的親人、以及從未謀麵,甚至連姓名也不知的勇士。

    這便是戰爭。

    經此一戰,馬千乘覺得前所未有的累,他想好好歇一歇了。

    此番平播,石砫同重慶衛等皆立了大功,秦良玉同馬千乘更是為南川路戰功第一,李化龍欲將戰功上報朝廷,借此來拉攏夫妻二人。這廂剛一抬筆,那邊便有手下通報:“大人,明威將軍求見。”

    李化龍一聽秦良玉來了,忙將筆放回原處:“請進來。”

    說罷,親自起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