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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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之風蕭瑟,幾隻寒鴉在呱呱叫著,突兀地被腳步聲驚起,驚慌飛離光禿禿的枝頭。
枯樹下,營帳間上百名身穿鐵甲的甲兵一列列穿行其中,巡視之機,卻透著道不清的肅殺之氣。
鐵甲片互相撞擊,金屬的鏗鏘之聲大作。
謝蓁還未走到那頂明黃帳子,便先瞧見了謝老爹。後者統率甲兵,神色凜然地繃直著身子,腰間的長刀因為他的動作與鐵甲鏗鏘撞擊在一起,發出令謝蓁心顫的銳鳴。
“爹——”謝蓁呐呐喚了一聲,循著目光,竟隱約瞧見黑壓壓的山頭暗影攢動,有銀光一閃而逝。
謝元對上謝蓁神情裏的局促驚慌,冷厲神色緩和一瞬,“夜裏加強了巡守,莫怕。”
謝蓁卻是沒那麽好糊弄的,皇後突然急召,謝老爹又是這反應,心底隱隱有了猜想。垂眸斂了神思,故作輕鬆俏皮,“爹,這遭出來這麽久,祖母定是掛念的,回去給祖母帶上這兒的酥油茶,臨來之前祖母還念起過。”
謝元聽她提及老夫人,神色一頓,擱在刀鞘上的手驀然垂下,良久方是回應了個好字。
謝蓁裝作不明他眼底翻湧的情緒,轉身隨著宮娥催促入了天子營帳。
濃鬱的藥味叫謝蓁一進入就下意識地屏了下呼吸,待看清楚裏頭情形極力掩下了詫異。一身明黃龍袍的梁元帝坐在榻上,亮堂燭火帶來的蔭翳籠了一層,反叫人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色,隻這氛圍絕對稱不上愉快。
而謝蓁的到來叫幾道目光悉數集中,都是威壓甚重,叫謝蓁險些喘不過氣。好歹端住了,依次給皇上皇後等行禮,再是垂首恭立,饒是守規矩的。
王皇後一身刻絲通袖百鳥朝鳳服,端得是眉目沉穩莊重,“你向本宮兄長揭發,可知汙蔑朝臣後宮妃子都是一等一的大罪,若有半點謊話,都能叫你滿門抄斬!”
謝蓁隨著她的話落,胸口砰的一跳,落實了猜想。地上跪著的跪著的婆子一身粗布麻衣,身上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反而磋磨得老態十足。此刻聞言正瑟瑟抖著,緊忙喊著草民不敢。
揭發——?
謝蓁暗覷了王皇後一眼,恐怕是花了極大心思才找出對萬貴妃不利的人證,眼角餘光溜向並未如往常般坐在梁元帝身旁的萬貴妃,眼眶紅紅,站著凝著冷意。
“皇後說的極是。你既咬定是當年的接生婆子,牽扯謝蓁身份,如今人也在,你仔細瞧,若如有半句不盡不實,定然嚴懲!”梁元帝低沉黯啞的聲音回蕩,敲在在場這些人的心上,散成各種心思。
婆子幹瘦的身子聽了梁元帝的話立時抖成了一團,哆哆嗦嗦地起身往謝蓁這邊來。
王皇後坐在梁元帝的左手旁,神色淡淡,眼底卻是暗流湧動,睨著謝蓁猶如看著一隻螻蟻,順著螻蟻再看向那隻盤亙皇上身邊數載的毒蟲——自己早就被那哭聲擾耳,此時目光觸及更是難抑厭惡之色,疾言厲色的指問:“你可瞧清楚了她可是你當年接生的那嬰孩?”
謝蓁被婆子幹癟的手猛地拽住,故意蹙眉裝出該有的反應,實則心中清明如鏡,是了,這般大的陣仗,大抵是朝著萬貴妃招呼去的。她忽然想起王皇後白日裏拉著她的手時那股異樣感覺,此時倏然想通。哪裏會無端那樣顯親厚,怕是借著機會查看自己身上的標記。
隻是此舉卻也稱了她的心意,她先前私下所查,和宋顯珩查到的拚湊,當然清楚生母並非萬貴妃。而王皇後此計爭對萬貴妃,實則也是對付謝家,若事情坐實,她和謝老爹都難逃一死。可惜算漏一節,恰好叫她利用上,屏氣凝神靜待事情往她預想的發展。
那婆子也是被眼前的大人物嚇得丟了魂,聽了嗬斥要去查看便也忘記禮數,一心顯得急促的抓了謝蓁的手腕,翻過去朝著內側仔細看了,那模樣恨不能十二萬分的仔細,眼珠子將要落在謝蓁手腕上了。“是,是這!這兒有顆痣!”
謝蓁想通更巴不得這婆子多說些,猛地抽回手,到底沒敢在皇帝麵前放肆,卻也不滿那粗鄙婆子的行徑似的,“你這婆子好笑,身上有痣的多了去,你看著喊的是何意!”
王皇後靜靜瞧著,眸底森然冷意晃動,堪堪是置二人死地的陰狠。“確實憑一顆痣說明不了什麽,這疊東西還請皇上先過過目。”
宮娥恭敬捧著一本厚厚簿子交呈給了梁元帝身旁的公公,再由公公轉呈到了梁元帝麵前,隻一掃過,就倏然陷入沉凝,麵色可怖。
“沒想到妹妹在寺裏不守清規,滿是不該有的念頭,情意綿綿盡寫了紙上,定是沒料到會叫一個接生婆撿了去。”萬貴妃眉眼攜笑,隻笑意未達眼底,嗤諷道。
隨即那手賬就被盛怒的梁元帝摔下,不偏不倚掃了謝蓁額發,紙頁刮過臉頰的疼驀地被紙上內容蓋過。扉頁上那隻畫眉鳥栩栩如生,一目十行,倒是大抵清楚了謝老爹的情事過往。果然——
“皇上,臣妾真不知這是哪裏冒出來的山野婦人竟這般張口胡言的,單憑一顆痣就能判定她與臣妾有關,若皇上真的信了,臣妾……臣妾隻能以死證清白了。”萬貴妃抽抽噎噎,一張豔麗容顏哭起來也是風情。
要說萬貴妃這些年盛寵不衰也不是沒道理,至少拿捏男人的心態拿捏得準,眼角餘光瞥見梁元帝那一閃而逝的動搖神情,姿態更是做足,儼然一副受害者的模樣,盈盈水眸與王皇後相對,卻是露了一抹明晃晃的惡意。
王皇後驀地咯噔了一下,隻覺得萬貴妃的反應隱約詭異,然神色一轉,依舊是鐵了心要讓萬貴妃今兒個折在這了。皇上的身子旁人不知,她豈會看不出來,都是那奸妃媚主弄得皇上身子每況愈下,偏偏又迷上嶗山之術,尋長生道,於她看來更像是一場黃粱夢,心驚膽戰之餘卻看萬妁使盡心計手段纏著皇上,唯恐來日生變。一如在抵達當日那刺客行徑,生生攪亂了她的計劃,這次特意讓兄長將人送至,便是打定主意不讓她歸京。
人是她兄長找來的,絕不會有錯,謝元與萬妁的私情旁人或許不清,但是嫂子與萬家幾位表小姐有過私交,雖說事後都被遮掩,但總有蛛絲馬跡露出來,拚拚湊湊不難猜出兩人當時情深幾許。
而萬妁進宮前兩月,恰是謝元離京戍邊之時,不到開春太後崩,萬妁已經是嬪妃,受寵當盛,也是那時感念皇恩,自願替皇上入六安寺守孝一年,茹素齋靜,謄抄佛經為太後與皇上祈福。也是此舉叫皇上始終對其存了一分與旁人不一的情分。
哼,什麽守孝,恐怕是發現腹中懷有身孕借以躲避,奈何當初用的是太後名頭,而人又在宮外。她當時隻當萬妁是個知分寸的,也懂避鋒芒才去宮外,不想直至十數年後才明了是這緣故。王皇後心中暗暗發恨,真是她當時太過宅心仁厚了,不然豈有她萬妁今日的囂張氣焰,此時每每想起都是一陣怨毒。
“草民千真萬確是替萬家小姐接生的,要看這位小姐是不是,隻消……隻消看看她胸前左側肋骨上方三寸有顆紅痣!”旁人還未問她,那婆子怕死早就亟不可待的叫喚了起來。她從青州被抓回來這一路堪堪是嚇破膽兒了,也托看顧侍從聊天的福,總算弄清楚了自己這遭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般嚇得魂廢隻教她想起十餘年前,她替萬家接生得了好大一筆銀錢,誰想萬家竟沒想讓她活命,也是,事關名聲怎會讓知情的活。她那日晚歸,反是與她交好的崔婆子替死連著屋子被燒成灰燼,她連夜逃出城,這些年隱姓埋名都不敢打聽京城的事兒,原以為能躲一輩子,還是沒想到……
“草民千真萬確是給萬家小姐接生的婆子,絕沒有半點虛話。”
這話也就是說萬妁與謝元私情甚篤,堪堪是打皇家的顏麵了。
梁元帝麵上眉頭皺攏起,貼身伺候的太監已經知會,尖著聲音道:“給咱家掌嘴!禦前哪容你這般張狂!”
幾個小太監立即上前毫不留情的扇起了那婆子的耳光。
“皇上!”王皇後變色,轉了身子正對向梁元帝,“此人緊要,皇上暫且留她一條命!”她扶著扶手的手暗暗發力,手背上迸出道道青筋。好好的對峙,這般打起接生婆子來,還不是驗證了皇帝心中還是割舍不下萬妁!
萬貴妃嚶嚶一聲,與梁元帝美眸含情一對,昭顯委屈,“皇上,臣妾身正不怕影子斜,隻管驗證就是,若今個不驗出個子醜寅卯姐姐是不會收手了。”尾音染上哭腔,更顯了王皇後為惡。
王皇後最服也最恨這人說話的本事,聞言當即截斷道,“事關皇上顏麵,臣妾鬥膽,慎重行事,若是清白臣妾當然會好好跟妹妹賠罪。”她是篤定萬貴妃有鬼,趁著皇上此刻驚疑,逼著去驗證了。
萬貴妃聽聞那話,嘴角幾不可查地彎了彎,倒像是義氣用事地應了聲好,瞧著像是被趕上架了,美目凝向梁元帝,堪堪是一汪秋波勾人憐惜。
謝蓁自被婆子當麵點出私密,臉上不知是羞紅還是氣惱,神情都有些不對,然沒等她說話,就叫王皇後身邊的宮娥被‘請’到相鄰的帳子檢查。
“奴婢替小姐寬衣。”隨行來的宮娥恭敬疏離。
謝蓁也不阻攔,由著她們去,方才瞧著萬貴妃那神情定然是有對策的,而禦前也沒有自己說話的份,反而看那二人刀槍往來,坐收漁翁之利即可,獨獨謝老爹那——
等宮娥仔細檢查過,謝蓁從容地穿回了衣裳,宮裏的事不能打聽,尤其這人裏頭有皇後以及皇上身邊的,她隻作配合,跟著她們回稟。
一出帳子,迎麵而來的寒風吹得謝蓁幾乎睜不開眼,待能視物一下就瞧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謝老爹,那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陰鬱。而謝老爹身邊數十個侍衛,各個屏氣凝神,手扣著劍鞘神情端肅得很。
風沙起,略是迷眼,從另一頭竟瞧見了另一撥人馬,黑衣盔甲與之較勁般相對。領頭那人站在謝元斜側麵,銀白滾邊翻繡團龍蟒袍襯得身姿頎長決然,倏然與謝蓁被風吹得霧氣迷蒙的眼眸,瞳孔驟然一縮,再是神情複雜掩不住那滿滿心疼。
謝蓁眨了眨眼,抹了把眼,瞧見二人眼底皆是不可抑製的衝動暗色,忙是擺了擺手,奈何被催促得緊,隻來得及張口作了無礙的口型,期望兩人千萬別起了衝突。
謝元和宋顯珩二人俱是追了一步,守在禦前的禁衛“噌”的亮佩劍,阻了兩人再往前一步,半點不通融。
到底有謝蓁那一記安撫在,宋顯珩反而躬身謙退幾分,“謝將軍,蓁蓁比你想的能經得住事。此番護衛安危,還是由本王來得好。”
謝元眸底依然冷意一片,目光沉沉落在了後來在他麵前再未端過架子的年輕王爺身上,何嚐沒有因為謝蓁那番舉動而稍是安穩,可那想法依舊不變,若裏頭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二人有個差池,他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又如何。
“將軍。”
“臣護衛皇上安危,王爺多慮了。”謝元神色淡淡,隻眸中翻騰的殺意悉數斂去,轉化更沉的冷色。
……
傳回的消息證實,謝蓁確是婆子接生,那婆子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抹了一把額頭逼出的汗,一條老命險些折騰了去。隨後老老實實交代了當年經過,大抵是被滅口那遭太驚恐,時至今日還記得甚牢,被反複詢問,竟是沒一點紕漏,當時種種皆能說出,隻有些模糊的倒不甚重要,也足以證明婆子所言屬實。
謝蓁是萬家的,這般容貌,還能是萬家誰的!
王皇後誌得意滿,隻當萬妁是難逃一死,便要讓人將婆子帶下去,事關皇家顏麵,總有他們聽不得的。
“慢著。”萬貴妃倏然開口。
婆子又是僵住,不敢抬頭看那位,“貴……貴妃娘娘還有何吩咐?”心中隻覺得觸摸到了極大的秘密,仿佛頭上懸著一把刀,這是要命啊!
“你說你接生的女子身上也有同樣紅痣?”萬貴妃冷眼睨著,提的卻是婆子證詞裏的一句。
王皇後聞言當即蹙了下眉頭,直覺自己疏漏了些什麽,就見萬貴妃自己緩緩從地上起身,委屈的神色中釋然一般。她擺手先讓人帶著婆子下去,帳子裏,該是被觸怒龍顏的人在之後未出一言,拄著下巴,神情又是悠遠。
“皇上。”王皇後低低喚了一聲,對這情形並不少見,自從服用仙藥之後,皇上時常會出現這種情況,上回昏迷不就是這樣突然……
直至幾聲後,梁元帝才似驚醒,皺了下眉頭,讓身邊侍候的公公從床頭取過了一隻精致匣子,急切地拿了裏頭瓷瓶吞服了一粒,那種舒適的感覺重歸,眉梢舒展,視線掃過,仿佛是在回憶方才發生了什麽,然隨著時間推移,臉上神色更加莫測。“宣謝將軍——”
王皇後卻是不等,忙是道,“皇上,萬妁與謝將軍私通生下孽子,其罪當誅!”又是一頓,召了隨侍將謝蓁扣住,“這等有失顏麵,不該存於世,皇上!”
謝蓁驀地抬眸,被緊緊扣住的力道擠得骨骼生疼,分明是故意為之了。然謝蓁這等硬氣還是有的,而萬貴妃卻一反常態的不吭聲……轉瞬之間,各種陰謀在腦海裏走馬觀花,最後直直對上梁元帝深邃銳利眼眸。
謝蓁目光再沉靜不過,“皇上,冤枉,父親絕不會做出此等欺君妄為之事!”
謝元聽宣入內,瞥見這幕神情倏然一僵,劃過戾色,方是行禮參見過皇上。昭王緊隨其後而來,用的是請皇上參宴的借口,瞧見謝蓁情形,眸光直直滑向王皇後,帶了不明。
梁元帝眼眸沉沉,分不出蘊怒亦或是其他,隨著沉默時長,謝蓁心中亦是生起懼意,生怕下一瞬便是兵荒馬亂,畢竟沒有哪個君主容得下戴綠帽的名頭!何況是盛怒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