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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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蓁一直暗地裏留意萬貴妃,在謝老爹進來的那刹,那倏然劃過的異色瞧得清楚,仿佛舍棄什麽般惋惜。雖然被扣著動彈不得,腦子卻是運轉飛快,以萬貴妃心計,一步算十步,自然能猜出萬貴妃惋惜的是什麽。

    謝老爹固然好用,總歸比不上性命。而這當口,倉促之下的應對,反而失了轉圜的機會。而謝蓁要的就是如此,再沒有比眼下更好的機會讓謝老爹認清真相,隻是這真相於他們來說甚是傷人。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謝蓁隻憂心瞧著,更沒在意自己受傷情況。

    而謝元仿佛從她眼神中讀出了一切,自己總以為孩子還小,卻沒想到自己的疼愛得到萬分回報,甚是暖心。他垂首跪立,至今未聽皇上吩咐起身,眼下局麵還是讓他繃緊身子臨到一個界限。

    倘若……倘若皇上真要動他女兒,他便是拚了性命也要,也要如何……謝元因為心底冒起的巨大念頭愈發心神不穩,衣袍覆著的身子驟然緊繃,豁出幾分毅然決然。

    萬貴妃神色掩掩,何嚐不了解謝元,趕在事情無法挽回之前施施然開口,“臣妾願自證清白。”

    “皇上,事關臣妾娘家名聲,本想掩著不說,誰知竟被有心人利用叫姐姐這般為難於我。”萬貴妃神色哀戚流於表麵,實則眸底滿是陰沉,委屈開口,“六安寺產子這等無稽之談,姐姐怎會信呢?”

    王皇後轉過眼,最見不得她這模樣,輕嗤,“本宮倒想聽聽妹妹還有何辯解的。”

    “臣妾入宮侍寢……皇上最是清楚的。”萬貴妃聲音柔柔,配上那張麵孔,確是蠱惑人心。“至於在六安寺,皇上私下來瞧過臣妾,若當時有孕,皇上豈非會看不出!”

    這話一出,隱匿的意思昭然若揭,梁元帝私會萬貴妃又能證明,雖說不合時宜,確是真的找了最好的人證。果然梁元帝始終沉凝麵色,仿佛因為被揭露這事而顯了不快。

    謝蓁斂眸,並不理會她的惺惺作態,反而忍著胳膊扭曲的疼痛並不願出聲刺激到謝老爹。而後抬眸的功夫,就映入不偏不倚恰好站在一尺外的宋顯珩,一粒扣子隨著後頭驟然鬆開的力道滾落腳邊,被她踩住。

    這邊謝蓁機靈依然反握著侍從的,細微變動未引來關注。低垂眉眼掩過笑意,心底湧了一絲甜蜜。

    宋顯珩的目光則落在謝蓁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紅痕清晰可見,眉眼落了暗沉,王皇後要如何對付萬貴妃他不管,卻不該用謝蓁——

    王皇後此刻全副心神都在萬貴妃身上,直覺若錯失機會,以後再難,遂緊接著發難,“若本宮記得沒錯,萬家一對雙生姐妹,一樣殊色,可對?”言下之意便是有人代替侍寢了。

    謝蓁饒是佩服她的急智,再見她死咬這點,若是不牽扯上謝老爹與她自然是極好的計策,隻可惜——她偏偏弄反了事實。

    “還有那手賬為證,白紙黑字,還能也是編造汙蔑你不成,哪個那麽有本事能編得這般詳盡真實!”

    那手賬依然在地上,謝元自然順著瞧去,看到的與謝蓁方才所瞧相同一頁,很快從那字裏行間變換幾許莫測神色。姑娘家的閨房心事,字字真情流露,若換了旁的時刻,定能叫自己欣喜萬分,此刻倒像是懸在頭頂的催命符了。

    “我娘,我娘不是萬家已故大小姐萬眉麽?”謝蓁仿若這會才明白過來,如夢初醒般驚呼,“父親沉溺於母親的死一直不願多說,我卻很想母親,便著人私底下打聽,收集了母親生前書畫,其中一塊帕子更是隨身攜帶,大可叫人去取,一證字跡便可知。”

    此番言論一出,叫倆人都有些猝不及防。王皇後幾乎沒想過橫生枝節,連眸中的怒意都來不及收斂,而不遠的萬貴妃驚訝神色轉瞬即逝後便觀起了局勢,隻眉心蹙著,同樣的不喜。

    謝蓁卻是不管,在梁元帝默許的情形下,招了玉瓚回帳子取。不多時,玉瓚掩著驚慌神色複又回來,手裏仔細捧著一物,而後卻還跟著一罩著漆黑鬥篷的人。

    玉瓚抖著行過禮,那繡了一行娟秀小字兒的帕子就和手賬一起由李公公呈到皇上麵前。而後方對上小姐,低聲通稟,“小姐日前著人找的人找到了,奴婢擅……擅自做主將人一並帶了來。”

    謝蓁很快斂了疑惑之色,在幾道打探目光中淡定異常,一副事先知情的模樣,實則眼睛滴溜溜轉著,同樣猜測著身份。

    宋顯珩看著她那模樣,忽然回想起最初交鋒那幾回,這人也是如此……浮了幾分懷念。而後便將目光對了來人。

    “還不將帽簷取下。”

    “民婦容貌有失,唯恐驚了聖駕。”帽簷之下傳出女子尖細微帶顫抖的聲音。

    梁元帝亦是疑惑此人身份,“無妨。”

    那女子伸出一雙骨節白得嚇人的手摘了帽簷,赫然露出一張疤痕交錯的臉,幾乎都是被灼傷後的痕跡橫亙麵龐。隻一眼,乍見皇上露出的驚色,忙又低下頭去老實跪著。“民婦,民婦乃是萬家大小姐萬眉的丫鬟,當初大小姐來了府上,是由民婦貼身侍候的。”

    梁元帝也察覺自己有些失態,目光轉而落在了帕子上,取出比對,與那手賬自然一致,他原先動怒自是以為此物為萬貴妃所有,可這會兒細看……

    “妁兒可識得此人?”

    萬貴妃也叫來人的身份驚著,再看那模樣,心中更是不確定,當年母親到底是如何處置那些人的,一個接生婆子還不夠,竟還冒出個侍候丫鬟。隻麵對梁元帝的問話,像是有些膽顫不敢看似的回道,“這婢女……臣妾瞧不出。”

    “民婦有賣身契為證。”自稱萬眉丫鬟的聲音裏裹挾了冷意,自證了身份。雙手呈上紙契,唯獨清淩淩的眼眸與萬貴妃相對時劃過怨毒之色。

    “你說你是萬家大小姐的貼身丫鬟,那懷胎……”謝蓁恰到時機得提及。

    “正是民婦陪著小姐,小姐每日都會寫,期盼孩兒出世,盼著謝將軍來接!”那女子應答,再看向問話之人,眸中露了歡欣緬懷之色,“小,小姐……是小小姐,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女子的喃喃聲叫周遭都聽得清楚,反應各是不同。

    謝元自那話落,便是一副如遭雷擊的模樣,若那人是萬眉,那之前種種——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雲雨之時,那低吟悅耳,數的情動,饒是羞赧萬分,自己怎會錯認——

    萬貴妃沒的功夫見認親的戲碼,隻覺得有什麽正慢慢脫離自己掌控,心底惶然倏起,厲聲道,“單憑一麵之詞何以取信,定是有人刻意找來冒充作的偽證!”

    “小姐第一次與謝將軍相識是在……”那名丫鬟自發地講述起過往,隱去內情,說得倒是一般家仆能知道的事兒。

    謝元整個人被陰影罩住,看不清楚神色,隻繃直的背影叫謝蓁看得憂心不已。心想這人說得未免也太過詳盡真實,她確實找過當年與萬眉有關的人,大抵都叫萬家處置了的,如今突然冒出一個,她理所當然的以為是宋顯珩找人冒充來的,可如何能知道那麽多——

    宋顯珩與她目光一對,眉梢一揚,映著真實無可欺。

    “——!”謝蓁是真真驚著了,這般時運也是沒誰了。

    萬貴妃的目光掠過謝元直直落在王皇後身上,看著她幾乎抑不住氣急敗壞的模樣,心裏窩火撤去一半,她不能阻止謝元得知真相,然這丫鬟說的在她看來還有補救的機會,那些含糊了的過往沒有比她更清楚的,萬眉那個蠢的,原本不過一替身竟妄圖替代她,那是她這輩子都要瞞下的真相!

    王皇後頹然退了一步,與萬貴妃目光相對,眸中顯了不甘憤怒,“萬妁,你早知今日刻意布局引我上當,好惡毒!”

    萬貴妃聞言,在梁元帝視線掃過之時,快速斂了神色,依然是那副委屈模樣。今日這出毀了她苦心經營的謊言,可瞧著王皇後這般不肯認清楚事實的模樣,倒也痛快,隻是她再怎麽否認都改不了事實,餘光瞥見謝蓁隨著丫鬟所言陷入悲傷的模樣,驚疑片刻,隻當是個蠢得毀了她精心布局的。

    “姐姐認定那婆子所言,一心認為我有辱皇家顏麵,實則何嚐不是姐姐心底陰暗所致。”萬貴妃心神俱傷,清淚滿麵。

    王皇後潰坐在了椅子上,忽而神色古怪了起來,“未婚有孕確是有失顏麵,還不至於將當年知情的悉數滅盡的地步,陰謀,都是陰謀,那婆子是你故意留下的,這丫鬟,丫鬟也是假的——”

    “丫鬟是臣弟幫蓁蓁尋來的,萬家大小姐故去,這位倒是忠仆,在墓碑附近蓋了木屋獨居,隻因容貌盡毀,無人知曉身份,隻當是個守墓的。”宋顯珩此時站出,清朗聲音道。

    王皇後霎時調轉,凝著宋顯珩,怎麽都想不到會有他幫腔,謝蓁,對了,都是因為她,竟讓她一向倚重的昭王都——怎能不生怨氣。

    謝蓁垂著頭,似乎還沉浸在聽聞母親舊事的傷心裏,避過了倆人各自打探目光。

    萬貴妃今日亦是折損,卻生怕多言有失,當年盡心瞞下的緣由暴露,先一步開口,“婆子方才說生子的女子身上有和謝蓁一樣的紅痣,這點,皇上可比你清楚。”她驟然發難,仿佛不堪受辱,轉而尋向了梁元帝。“皇上,您待臣妾如何臣妾萬分相報,滿心裝得都是您,奈何這番寵愛總是招來是非,今兒竟有這出,牽連謝將軍,臣妾真是……真是……”

    梁元帝好似被點醒,驟然沉喝,“夠了,身為皇後好無容人之量,這些年來暗傷妁兒,她一再忍讓,卻讓你咄咄逼人,朕都不忍看你嘴臉!”

    “皇上!”王皇後失色驚呼。

    “謝蓁的出身妁兒早就同朕說過,乃是萬家小輩情種謝將軍,借酒行出的糊塗事,如今既已嫁為人婦,這段自然按下不表,妁兒所說句句屬實,朕看倒是你心懷不軌!鬧出這般動靜,豈不叫人看笑話!”

    “謝將軍乃是朕心腹愛將,牽連父女二人,王氏,你打的什麽主意!”他故意招來謝將軍聽明白這樁,省得日後生嫌隙,而王皇後……王家得勢太久,竟忘了這天下姓的甚,太子方是及冠就這樣迫不及待!

    謝蓁眼看著一場滅頂之災就這樣煙消雲散,更是體會了一把萬貴妃的深謀遠慮,一顆心歸位之後陷入了深思,隻是如何處置又是皇家關上門後的事,一眾閑雜人等自然都被送出了帳子。

    這一局明顯是王皇後敗了,還惹來猜忌,謝蓁瞥了一眼那頂明黃帳子,裏頭如何再不可探,可外頭的卻是送上門來的機會。

    遠處篝火跳躍,圍捕的獵物成了噴香四溢的晚餐,宮娥隨侍穿梭其中,王公貴族等已然入席,全然不知這邊詭波。

    謝蓁收回視線,卻見後頭沒有動靜,開口喚了一聲爹,卻覺了冷意。

    謝元仿佛魂遊,乍聽到聲音,眸底暴怒如潮水褪盡,卻留下痕跡,沉色滿布。凝著這個模樣性情都肖似那人的女兒,卻因為剛剛得知的真相,多年來一直認為的事實被人謊言虛構,饒是此時,都忍不住心緒翻騰,隻覺笑話。

    謝蓁暗裏擰著裙側邊,盯著謝元暗沉目光,上前揪住了謝元的衣擺,稍稍拉扯,帶著些安撫的意味,“爹——”

    謝元神色一凜,凝著那熟悉肆意動作,就好像看見幼時拉著他衣擺要去找娘的小團子,半晌才啞著聲音似問非問道,“那自稱萬眉丫鬟的——”後麵的話又咽了回去,還問什麽呢,一樁樁一件件,都何嚐不是證明自己識人不清!

    “爹,我懷疑娘的死並非意外。”謝蓁靜靜佇立凝視,不管萬貴妃如何編造的謊言,今朝破滅,她定教她再圓不起來。

    ……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民婦已經把知道的全都說了,沒別的了,大人饒命大人開恩啊!”被關在與死去獵物同一間的婆子對著黑漆漆屋子裏飄散的血腥味兒,真的是魂兒都嚇飛了,乍一瞧見人來,點了燈瞧見官袍,忙不迭地撲倒地上連連磕頭。

    “你把之前在皇上麵前說的再說一遍。”謝蓁自後麵率先發聲,裏頭的侍衛都退到了外頭守著,倒不用顧忌旁人。

    婆子認得這容色瑰麗的少女,正是她先前瞧過的那個,約莫猜到了少女身旁一身肅殺之氣的男子身份,利落地又複述了遍,與帳子裏所說無二。

    “你可瞧過女子樣貌?”謝蓁繼續問道。

    婆子搖頭,當初那一大筆銀子就是封口費,世家裏頭反叛的小姐也不是沒有,她原先也以為是其中一個,怎麽都想不到會牽扯這許多,“見不得的,隻隱約知曉是萬家的一位小姐。”到底哪個就不知道了。

    “與我身上一樣有顆紅痣。”謝蓁補道,視線卻溜向謝元。

    隨著婆子肯定點頭,謝元瞳孔驟然緊縮,半晌卻仍然壓不住聲音不穩艱難開口,“你……仔細說說。”

    “民婦沒見過那位小姐的麵兒,聽聲音是個溫柔的人兒,當時民婦被人威嚇,還是那位小姐開口解圍,同孩子溫柔說話,期盼孩子出世。所以民婦接生的時候也是萬般仔細,孰料還是出了差錯,令那位小姐殞命。”那婆子像是陷入自說自話,“那胎象明明還要晚一個月,卻偏偏早了,險些保不住孩子,當時有人來給那位小姐喂了湯藥……最後,最後孩子出世,女子卻是血崩沒救過來。”

    喝的是什麽湯藥,昭然若揭,比起萬家一個漂泊在外的小姐,一顆穩住謝元的棋子,孰輕孰重,萬家選了後者。

    謝蓁能想到的,謝元如何不知,甚至想的更多,當年馬背上驚鴻一瞥,少女容色明媚,嬌俏模樣刻入心間。隨後又是幾次不經意交集,是了,如今想來那幾次交集時不大不小的狀況,分明是那人不熟悉所致,嬌俏跋扈的,溫婉似水的,兩個人若是仔細,還是能分辨出來的,那那時候的自己呢?

    “元哥,爹要讓我入宮選妃,我不想去,我想跟你在一起,元哥你去同我爹提親可好?”

    “沒想到我姐姐跟我長得一模一樣呢,到時候讓她替我去,你說這法子可好?”

    “元哥,看到沒,那個就是我姐姐,我們是不是很像,不過她在外頭長大,長成個沉悶性子,說話也怪沒勁的。”

    再後來,他與她約見,桃花林花瓣紛飛,他應景吹簫,少女驚喜過後,卷袖舒展,輕盈靈動,那一瞬的神采叫周遭美景都失色,再難忘懷。

    而後禁不住情動,在女子嬌媚喘息中渾然忘我,事後他許下承諾上門求娶,卻不料變故橫生,他被派出兵,再回來心愛之人已成後妃,萬家竟那般膽大買通宮人將人送入宮中,再是那一聲聲的哭訴質問自己為何失約。

    這些年他最是懊悔,莫不是自己晚了一步。

    如今卻被告知,這一切是萬家的謀劃,謝元踉蹌退了一步,他自始至終都是被蒙在鼓裏的傻子,好用得很!

    “若是那位小姐還在世,瞧見姑娘如此,定是欣慰的。”婆子為了活命,自然是拚命揀著好話說。

    卻不知這話又劃開謝元的傷處,那一抹殊色存在記憶鮮明得恍若昨日,這些年無論馳騁戰場,還是夜深人靜,總是伴著自己的,卻是這樣一場陰謀下的犧牲品。

    心痛,憤怒,怨恨……糅雜一起,謝元雙眼泛著猩紅,渾身煞氣。

    “謝將軍?!”兜著鬥篷的女子一身淡紫宮裝,恰是萬貴妃身邊的婉秋,原以為買通外頭的看守,卻沒想竟會在裏麵直接撞上謝元,難怪門口那侍從欲言又止,卻不知這是謝蓁的交代。

    謝元想也沒想地扼住了婉秋的脖頸,一腔戾氣仿若發泄,“想滅口繼續玩弄與我?”

    婉秋猝不及防,手中東西印證那話般掉落地上,在謝元眸中勾起巨大諷刺。“將將……軍誤誤會……”

    隱在暗影裏的婆子嚇得不輕,指著婉秋含糊了一聲是你,顯然也是認識的。

    謝蓁一改冷眼旁觀,這人乃是萬貴妃心腹,又是隨入宮的貼身丫鬟,婆子竟然認得那就隻有……

    “我娘萬眉可是萬貴妃害死的?你可是充當她的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