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氤氳的湖畔不遠，沿著遍布蝕痕的石階一路向下，穿過濕冷黯淡的通道與幾座光禿禿的石像，便來到了布蘭德一間間地牢般的房間彼此相連組成的地下辦公室。

    身著黑袍的布蘭德手裏正虛握著剛剛在湖畔釣上的大頭怪魚。

    他走到一張寬大的機械台旁邊，啪嗒把已凍僵了的怪魚放到了台上。

    這工坊般的房間和幾個月前看起來有了些變化，除了中央寬大的機械台，四周放置的各種複雜的魔法機械以及零件陣列與工具外，還多出了好幾個擺滿調製溶劑的水晶試管的架子與裝著各種粉末的藥劑瓶的櫃子，機械台上也擺放了一整套控製溫度的調配熔爐。

    看樣子布蘭德是準備煉製什麽藥劑。

    他從旁邊的櫃子中取出十餘種粉末混合搖勻倒入一支六棱水晶管中，隨即將晶管懸空放置在了熔爐台上並往熔爐一側插了一張深綠的魔力晶卡。過了一會兒，熔爐台上亮起一個六芒星般的加熱區域，在布蘭德的調整下很快由淡黃轉成了藍紫的顏色，晶管中的粉末在灼烤下開始散發出肉眼難辨的淡色氣體。

    見到此幕，布蘭德轉向一邊。

    看了看那條凍僵的大頭怪魚，又看了看剛取在手中的銀質切刀，他比劃了一下，微皺著眉頭，然後有點笨拙地剖出了怪魚的雙眼，魚眼上還附著著不少膠狀組織。布蘭德揮了揮手，剩下的魚身從機械台上消失不見，不知被他丟去了哪裏。

    他戴上機械手套，選了一隻極薄的旋刀，隨即很是小心地一層層剖開那兩顆眼球，最後從中取出了兩顆幽綠的晶體，照明水晶黯淡的光亮下那兩顆晶體中似乎還燃著兩團幽綠的火焰，讓人想起亡者骷髏眼眶中常燃的靈魂之火。

    血色的目光沒有在那兩顆晶體上停留太久。

    布蘭德褪下手套，取出了一個煉金小瓶，瓶子裏是一小顆暗紅的血粒，那是他幾個月前的夏天在洛薩南境的岡底森林深處匯集出的血粒，是他追蹤的那個遺落者灑落的血跡匯聚出的血粒。

    仔細感知了一翻，確認熔爐台上晶管中已不再有淡色氣體出現，他將那兩顆從怪魚眼球中剖出的幽綠晶體和那一小顆暗紅的血粒一同置入了晶管。

    “砰——”

    六棱晶管中發出一聲爆鳴。

    片刻後管口燃起一小朵碧綠的火焰，與此同時，晶管中的粉末開始嘶嘶地融化成碧綠的液體。

    一段時間後，火焰逐漸熄滅，晶管中也隻剩下碧綠透明的液體在灼烤下翻滾。

    布蘭德終於停下，他麵色極其肅穆地從櫃子中取出一本魔法書籍，那書籍的封麵用白漆燙著一個骷髏和兩隻森白的骨爪，顯得黑暗而壓抑。

    他將書籍攤在台上，翻開一頁，開始低聲頌念：

    亡者之息，仇敵之血，示我以蹤……

    房間變得昏暗，蒼白的雙手緊握住滾燙的晶管，不知名的魔法在掌心縈繞，周圍的物體開始輕顫，晶管中的液體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掙紮尖嘯，巨大的陰影掠過，布蘭德的頌念聲驟然變響，於是晶管裏傳來不甘的哀鳴，一絲絲黑色的氣息慢慢染上了碧綠的溶液。

    不知過了多久，六棱晶管中的液體變得黝黑而粘稠，布蘭德終於停止了頌念。

    血眸睜開，他立刻合上書籍並將之鎖回金屬櫃中，這才開始大口大口喘息，顯然剛剛的魔法即便對他來說也是極大的消耗。

    直到連服了兩支恢複藥劑，他才勉強站直了身子。

    回到機械台前，他取了兩個空的封裝瓶擺在台上，隨即搖了搖頭，又取了兩個空瓶，但又猶豫片刻，取走了一個封裝瓶，最終留了三個封裝瓶擺在台上，然後將晶管中黝黑粘稠的液體均分四份，將其中三份分別封裝在了三個晶瓶之中。

    布蘭德看了看晶管中還剩下的最後一份液體，仰首一口飲下。

    身子一歪，他喉嚨中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血色的目光明暗不定，他跌跌撞撞地向門外走去……

    ……

    ……

    黑暗中的低語，一模一樣的蒼白色麵具。

    “爍星之年，黎明之翼第十次會議，五號執行人（代指布蘭德），你又遲到了。”

    “你又遲到了。”

    “又遲到了。”

    ……

    “五號執行人申請加入會議。”聲音有些沙啞。

    黑暗，寂靜。

    十餘張蒼白的麵具下，沒有傳來任何回答。

    氣氛變得凝重。

    “【權杖】（代指懲戒之杖）座下已聯係我，【一號追查者】（代指歐諾羅姆）生還，【遺落者】（指昔日之眸中脫離契約未死並與組織失去聯係，曾將莫林擄到岡底森林中長相惡毒的老人）存活可能性降低一半，以及，我已動用黑魔法【複仇之血】準備對其進行最後的追查。”

    一瞬間湧入太多消息，黑暗繼續安靜了片刻，然後猛地炸開。

    “居然用黑魔法……”

    “一號追查者生還……”

    “什麽時候聯係的——？！”

    一片低聲私語不分先後地響起，黎明之翼的會議似乎從未如此混亂。

    “安靜。”幾個不同的麵具下同時響起肅穆的聲音。

    黑暗再次回歸寂靜。

    “同意五號執行人中途加入本次會議，與會人數，十四。”

    “下不為例。”

    ……

    “請五號執行人進行詳細說明。”

    “權杖座下執事於上月聯係我，我已表明願意歸於權杖座下，聯絡人透露在學院區域有所計劃，但我並非計劃執行人，隻獲取一枚對接符文。懷疑該計劃和附近突增的冒險者有一定關聯，另外基本確認遺落者並未回歸【內部】（代指昔日之眸組織）。”

    “【我們】（代指黎明之翼）可有相關消息。”

    “權杖一係近些年多有異動，座下最新啟動數個計劃，但具體為何尚不知曉。”

    “尚不知曉。”

    “並不清楚。”

    “請五號執行人爭取權杖信任，暫時配合計劃，其餘執行人密切注視權杖一係。”

    “極光核心事件中的外部人員【洛薩一號】（代指外圍組織黃昏之翼的成員斯特雷耶）是否可能為該計劃執行人？”

    “有一定可能性，但我一直嚴密注視洛薩一號，隻發現其上屬外部成員，並未發現權杖一係直屬成員，另外洛薩一號必要時可為我們所用。”

    “保持注視。”

    “保持注視。”

    ……

    “【一號追查者】（代指歐諾羅姆）在一年後重新回到學院，由此推測即使遺落者存活也大概率被自然神殿控製。我所追查線索在冰霜山脈裏消失中斷，不得已采用黑魔法【複仇之血】進行——”

    “——但黑魔法早被天空之環列為禁術，哪怕私下使用都會引來不必要的目光，我們早已同意不到萬不得已盡量不——”另一個方向的聲音插話。

    “——這是必須承受的風險。如果遺落者確實被神殿控製，我們則必須盡早確認並作出相應調整，況且無論如何內部都已開始逐漸暴露，我認為已經到了應采取更為激進的方法的時候。”

    “同意。”

    “同意。”

    “反對。”

    ……

    “但黑魔法【複仇之血】，五號執行人並非亡者，如何承受【複仇之血】的反噬。”

    “我以龍息食腐魚眼中的幽晶做調和，並將藥劑分為四份依次間隔服用……”

    “隻分為四份？即使有幽晶調劑魔力反噬恐怕也不是你能承受的。”

    “我已服下一份，餘下三份將依次間隔半月服用。”

    “我能承受。”

    ……

    ……

    相比夏天，伊露維塔的冬日要寧靜許多，尤其是在陽光照拂的晴天裏，泡泡蛇會藏在積雪下麵呼呼大睡，跳跳鼠則會小心地把珍藏的食物從窩裏拖出來曬曬，就連最為吵鬧的脾氣暴躁的火狒狒都會不由自主地懶散下來，躺在溫暖湖水邊的樹杈上一麵梳理毛發一麵曬上一整天的太陽。

    隻是今天這種寧靜並沒有持續很久，一種令人毛骨悚然地哢哢聲很快讓森林裏所有在曬太陽的動物們坐立不安，那是不知多少副牙齒同時上下撞擊彼此摩擦所發出的聲音。

    “都給我打起精神！”

    森林一側靠近懸崖的冰瀑灘上，須發虯結的矮人桑地·鐵錘大聲說道：

    “從上節課開始已經給你們足夠時間練習了，現在控製你們的魔力在皮膚上織出防寒護層，別傻嗬嗬地靠消耗魔力取暖，那樣太不劃算聽見沒有？就你們那點魔力肯定不到下課就消耗光了！就說你呢，克裏奧！還有你，馬卡斯！”

    矮人教授麵前正哆哆嗦嗦地站著百十個衣裳單薄的聽訓學生。

    “是，是……是，知，知道了，教教教……授。”

    被點到名的克裏奧與馬卡斯費了好大勁才口齒不清地做出回答，其餘地學生也絲毫沒有幸災樂禍的心情，至少此時還沒有人能控製得住自己打顫的牙齒，所有人都自顧不暇。

    莫林感覺自己快要失去兩隻耳朵了。

    因為這段時間注意力都在別的地方，他並沒有花很多心思練習這門課程的作業【防寒護層】，可誰想在胸口織出防寒護層是一種難度，要在耳朵織出防寒護層則完全是另一種難度，而在快要凍僵失去知覺的耳朵上控製魔力編織出精巧的防護層更是難上加難。

    月神在上，要是有尖鼻子教授那種毛茸茸的地精耳朵就好了，少年忍不住地想。

    就連黑火都被鐵錘教授明令留在了宿舍，不然有火元素小黑在指環印記中還能稍微暖和些。

    這是魔力運用課程的課堂。

    雖然鐵錘教授的課一貫危險，但同學們原以為和第一節課一般，矮人教授會找一大塊冰晶之類的東西讓他們把手貼上去一段時間檢驗對防寒護層的掌握情況，誰想他直接讓所有學生換上了夏天的單件薄衣，然後將全班拉到了冰瀑灘來。

    腳下是一公尺厚的冰雪混合物，旁邊則是從雪峰上直接垂下的巨大冰掛，還未升到頭頂的太陽自然被山峰擋住一絲溫暖都漏不過來，這還不算，鐵錘教授還不知從哪弄來一張三階的【強風術】，用得半生不熟地在一旁呼呼呼地對著百十個學生吹冷風，也虧得他們都是連接了魔力之海的職業者，換個普通人來恐怕沒幾個呼吸的時間就徹底涼透了。

    莫林一邊試圖挽救自己的耳朵一邊瞄了一眼不遠處的巴倫，心裏頓時一陣同情。

    來自永冬冰原的卡迪爾少年原本還算自在，但鐵錘教授瞄了他一眼後就把他揪到了一旁和希婭特維斯博格三位龍族學生以及維斯魔靈蒂爾娜站在一起，矮人教授為他們幾個有抗凍天賦的學生準備了特殊加餐——三環魔法【深寒冰息】：

    在那看得莫林頭皮發麻的淡藍色寒氣的包裹下，連希婭特維斯和博格他們仨都有點吃力——他們皮膚上已浮現出了淡淡的龍鱗紋案，身為維斯魔靈的蒂爾娜更是連身體上那些流轉的亮藍色魔力通道都黯淡了下去，而巴倫的光頭上很快已凝上了一層淡藍色的冰帽。

    看到那朵冰帽莫林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教授，雖，雖然直接消耗魔力取暖效率很低，但用一環魔法【取暖術】或者二環魔法【防護術】總還是很劃算的吧。”小吸血鬼艾玟諾也算稍有些抗凍能力，此時抽著鼻子勉強問出了自己的問題。

    “早就說過了，魔法效果雖好但需要卡牌來施放，而很多情況下我們不會準備那麽多魔法卡牌，至少不會在符文扉頁中存放太多魔法卡牌，要是在北境秩序邊界上突然遇到寒流那等你找到需要的卡牌時已經涼透了！”身為戰職的鐵錘教授自然對魔法不太待見。

    另一旁金發的艾莉絲想要接話：“可是——”

    矮人教授瞪了艾莉絲一眼，手裏淡黃色的三階卡牌【強風術】閃爍了一下，呼呼的冷風猛地又增強了幾分，揚著冰渣灌到嘴巴裏讓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這下真是誰都說不出話了。

    莫林已經開始慶幸馬卡斯很有先見之明地準備了凍傷藥膏。

    就是不知道他準備的夠不夠多，也不知道耳朵要是凍掉了那藥膏還有沒有用，真不行到時候還得去生命之樹請西妮絲女士出手幫自己接上，或者幹脆用什麽魔法藥劑重新長一對耳朵出來……

    “才這樣就不行了？！”矮人教授揮著他毛茸茸的大手：“都給我堅挺點！站好了！趕緊把防寒護層完成，還沒讓你們穿著鐵甲去山上的冰湖裏潛泳呢！”

    “一個個眼睛都瞪那麽大幹什麽？！以為我騙你們啊？那可是這門課明年的基礎要求，不信你們明年來試試就知道了！”

    明年這門課就不是法係學派的必修課了，誰會來選你這課程！一瞬間所有法係學派學生們的心底都由衷地湧出了濃濃的迷之幸福感，和戰鬥學派的學生們相比，似乎他們這幾個月在魔法史作業上多受的苦流的淚都不算什麽了。

    但不管怎麽說，鐵錘教授苛刻的要求基本還是在學生的能力範圍內。

    隨著時間流逝，絕大多數學生還是能在身體出現凍傷前及時完成並維持住了防寒護層，斯特雷耶更是很快地完成了編織，整堂課連鼻子都沒抽一下，任憑冷風呼呼他嘴角仍帶著標誌性的微笑，一如既往的得體大方。

    隻可惜疏於練習的莫林並不在此列。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課，少年連忙向馬卡斯要來凍傷藥膏塗在了他如同被施了石化術般的耳朵上，還別說，果然有用，原本毫無知覺的耳朵居然火辣辣地劇疼了起來。

    “噝——”措不及防的少年被疼得抽了口涼氣。

    “呦！這是在往耳朵上抹什麽呢？”一旁立刻傳來克裏奧毫不留情的嘲笑聲：“怎麽，沉眠者的時間都用來睡覺了嗎？凡是認真練習過的應該都不會被凍傷吧？”

    嘲笑歸嘲笑，克裏奧人還是很警惕地退開了幾步，自從上次在模擬競技台被莫林暴揍了一頓後，這家夥似乎有了心理陰影時刻緊張防備著莫林暴起傷人。

    莫林不屑地掃了克裏奧一眼，見對方又緊張地退了一步，心裏一樂，想著是不是該找個機會狠狠地再揍這家夥一頓，說不定以後對方就沒膽量再來煩自己了。倒是一旁鐵錘教授不滿的目光還是讓少年有些愧疚，畢竟這麽多學生裏自己是少數幾個在抹凍傷藥膏的，如果認真按鐵錘教授的要求練習過的話幾乎不會出現這種情況，隻可惜……

    他實在沒有那麽多時間。

    不方便向矮人教授解釋什麽，也不想再和克裏奧糾纏，趁著中午能有一段空閑，也顧不得吃午餐，莫林揮手告別夥伴獨自跑回宿舍。

    他取出塔莉莎的訓練徽章，用魔力激活，片刻後，已置身維克多學院的島嶼幻境。（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