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王都，自然神殿，檔案空間。

    一條長長的棧橋，橋下一眼望不到頭的排排書架如長河般坐落，向兩側延伸直到黑暗之中，每一座書架上都疊滿了顏色各異的晶板與紙張，那是神殿千百年來積累的文件檔案與報告記錄。

    沒有灰塵，但那些在魔法的保護下依然發黃褪色的紙頁足以說明時間流逝了多久。

    棧橋之上，兩個身影並排站立。

    一個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雖然高大但已在時光中彎下了身子，旁邊的則是個雙十少女，雖能站得筆直卻也刻意彎著腰，湊到老人麵前，她是米涅爾瑪。

    “歐克爺爺！您就幫幫我吧，又不費您什麽事。”她甜甜地說，就像個撒嬌的少女一般，要是讓馬卡斯看到她冷若冰霜的老姐居然能表現成這幅可愛的樣子，估計眼珠子都得掉下來不可。

    “每次有事情了才想起我？”老人瞪著眼說：“大半年也不見你一次！”

    “這不是忙呢麽，可不能怪我呀，”米涅爾瑪抱怨道：“您又不是不知道雷蒙德隊長，把隊員往死裏用，在他麾下哪有什麽空閑，這不剛有點時間我就跑來看您了嘛！”

    “您看您看！我都成為正式的隊員了！”說著她顯擺了一下手上的一枚戒指。

    戒指上印著一把金色的燃火之劍，那是神聖執法隊的象征。

    “哦？來看我的，那好，走，爺爺帶你去吃王都最好吃的館子。”歐克甩了甩手，彎著腰就往棧橋的一邊走去。

    “別呀！”米涅爾瑪連忙攔到老人麵前橫舉雙臂：“歐克爺爺！拜托啦！”

    “我保證，下次有空一定專門來看您！下次我把我爹養的藍尾大王魚撈出來孝敬您！”

    “嗬，上次可也是這麽說的！”老人冷笑一聲，打了個響指。

    棧橋上出現一片魔法影像，裏麵是眉目稍微稚嫩一些的米涅爾瑪，穿著她原來那副猙獰重甲，背著一把血色大劍，隻聽影像中的她甜甜地說：我保證，下次有空一定專門來看您！下次我把我爹養的藍尾大王魚撈出來孝敬您！

    “哈……哈……”米涅爾瑪的表情頓時僵了，似乎好像可能還真的一個字都沒有變，怪不得說著這麽順口……

    她忙用寒冰氣息凍住額頭上滑落的汗珠。

    “魚呢？！”歐克吹胡子瞪眼地說。

    “歐克爺爺！下次一定！您就幫幫我吧，您要是不幫我，我，我，”也不知米涅爾瑪是怎麽做到的，說著說著居然帶了一絲哭腔，眼睛也紅了起來：“我被人欺負啦！您要是還不幫我我就去森林裏當德魯伊一輩子不出來了！”

    “喲！誰這麽大膽！敢欺負咱家的閨女！”歐克怒道。

    “多了去啦！雷蒙德隊長欺負我，還有那個什麽埃德製卡大師也欺負我，伊露維塔魔法學派的女生欺負我，還有我上次任務裏那個導師兼搭檔，那個神殿的遊俠，他也欺負我！我累死累活地在執法隊當預備役還要被這些人欺負！您也不幫我！我不幹了！我要去當德魯伊！”

    “好了好了，唉。”老人無奈地搖了搖頭：“爺爺幫你就是。”

    他笑嗬嗬地走到棧橋中間，閉上眼睛，伸出右手。

    橋下的無盡書架開始微顫，每一份文件都在發出鳴響，老人的手邊每瞬間都仿佛有無數顏色各異的紙張呼嘯而過，如同幻影一般出現又消失，棧橋下飛舞的文件仿佛一條湍急的河流，而他的手輕輕撫過水花表麵卻絲毫沒有被河水打濕。

    米涅爾瑪抿著嘴唇站在老人身後，冰霜的臉上已沒有剛剛撒嬌時的少女姿態。

    這些天裏，就像她怒火的誓言一般，她調動了所有的資源去追查歐諾羅姆失蹤一年的痕跡，包括楓葉大公的影響與人脈，甚至動用執法隊隊員的身份去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如果讓雷蒙德隊長知道恐怕把她重新貶為預備役隊員都算輕的。

    但總算有了結果，就像那個遊俠自己經常所說的——凡在時光中走過必會留下痕跡。

    她有所發現。

    隻是還沒確定追查的線索，於是她來這裏尋找。

    自然神殿監視混亂，不光是秩序邊界外的混亂潮汐，更主要是棲身於秩序火光陰影中的那些邪教徒與墮落者。因此神殿也有足夠多的自然祭祀和編外人員在各地做眼線，而對各種情報的收集整理最終則皆歸於此。

    作為執法隊隊員，米涅爾瑪雖然有權限來此查閱資料，卻沒有足夠的能力從這龐大的河流中找到她想要的那滴水珠，隻好請老人幫忙。

    “有了！”歐克突然說道。

    與此同時，他右手向前一伸，從一片幻影中捏出了一份灰白色的報告。

    滔滔河水頓時止息，所有的文件回歸原位。

    “你要的情報記錄，”歐克將灰白色紙張交給米涅爾瑪，裝作很是吃力地反手敲了敲彎成半月的後背，歎氣道：“老咯，找個東西都要找半天，藍尾大王魚不吃也罷，下次丫頭你可得抱個娃來讓我瞧瞧。”

    “歐克爺爺您說什麽呢！”米涅爾瑪還想撒嬌，但攥著紙張的手已蔓延出一絲寒氣。

    “老人家的身子骨可受不住折騰，就不陪你了。”歐克見狀搖了搖手，慢悠悠地離開了棧橋，隻聽他遠遠歎息了著：“丫頭，你性子就是太執拗了，以後少不了要為此吃苦，都怪你爹給你起的名字，非叫什麽天空之劍，要按我取的天空之雲多好……”

    “明明是天空的執劍者！”米涅爾瑪嘟囔了一句。

    目送老人離開，她看向手中的紙張。

    灰白色的報告應該是保密級別最低的一種，按理並不會包含任何重要的情報，但歐克爺爺既然將之取出遞給她，就說明上麵有她需要的內容。

    果然，米涅爾瑪鋒利的目光掃過紙頁，她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同時一絲冰冷的笑容蔓延上了她的嘴角。

    “抓到你的尾巴了……歐諾羅姆……”

    ……

    “莫林！再問我一遍！”

    公共休息室裏，艾玟諾一臉緊張地看著對麵的少年，馬卡斯等人則像觀眾一般一本正經地坐在周圍，不僅如此，蒂爾娜還特意請了幾個艾玟諾臉生的中高年級學長，圍坐在邊上充當陌生的觀眾。

    他們在模擬明天聽證會的情形。

    由莫林負責提問，艾玟諾回答並講述自己的經曆，其他人負責圍觀。

    隻是已經整整模擬了三遍，緊張的艾玟諾仍不滿意。

    “可以了，”莫林把手中的紙稿放到一邊：“雅拉議員讓我們準備的問題你都已經答的很好了，到時候放輕鬆就行，別緊張別害怕，那些亡者議員不敢拿你怎麽樣的。再說，學長們還有其他事情呢，總不能一直麻煩他們在這裏幫忙。”

    “哦哦，”艾玟諾起身送走幾位學長，又對莫林說：“再來一遍吧，要不你問我幾個紙上沒有的問題？馬卡斯？你來問吧要不？或者巴倫？蒂爾娜？”

    馬卡斯搖搖頭說：“這些問題都是議員挑選出來的比較難回答的問題，現在再分心準備其他的也沒有必要，有時間不如再熟悉一下雅拉議員的提案，說不定到時候會問到你對裏麵一些內容的看法。”

    “畢竟這是關於雅拉議員的提案的一次公開聽證會。”

    “好吧……”艾玟諾猶豫地拿起一疊文件：

    “可我心裏總是毛毛的，總感覺明天不會很順利……”

    “放心，雖然在你發言的時候我們沒辦法陪在你身邊，但也都在觀眾席位上啊，而且還有這個呢！”莫林抬手晃了晃，一顆淡紫色的五芒星符文在他手腕上閃爍了一下。

    “可萬一明天提問官問我一些答不上來的問題……”

    “那就不要回答，想辦法跳過那個問題。就像我們剛剛模擬時的那樣，不是特地模擬過這種情況麽，你做的已經很不錯了！”莫林誇讚道。

    幾天前在樹屋酒館，艾玟諾沒有猶豫就答應了雅拉議員會去聽證會上發言，當時表現的還算鎮定，但這幾天則幾乎緊張得茶飯不思整個人都瘦了半圈——她可是個生命力強大的吸血鬼都瘦了半圈，可想而知到底緊張到了什麽程度。

    據蒂爾娜說，哪怕是晚上在床上看書她嘴裏也念念有詞，有時候還會用兩種語氣自問自答一副走火入魔的樣子。

    其實這些天大家也都盡力在幫她做準備。

    從聽證會最基本的禮節到每個問題的回答用語以及神態表情，再到當眾發言的一些心理技巧，乃至剛剛那般請陌生學長充當觀眾對整個過程進行模擬，可以說能想到的都已經做了，能做的都已經做的不錯了。

    艾玟諾依舊緊張。

    當然，不止艾玟諾緊張，莫林他們也挺緊張的，隻是不敢當著她的麵表現出來而已。

    畢竟現在經雅拉議員的認同，已經基本確定奧古斯都和亡者關係密切想要放開對亡者國度的兵力限製，而他們要做的事情相當於幫雅拉議員爭取態度中立的議員，讓更多的人警惕亡者。

    恰恰站在了議長的對立麵上。

    那可是神聖聯盟神聖議會的議長，當初在大祭司尤多拉大人的注視下選出的議長，持著那柄本應象征和平與團結的權杖。放在聯盟影響力最強的那些年，議長的地位可比帝國國王還要高得多。

    而現在自己居然要和他作對！

    想想都覺得刺激（作死）。

    哪怕不是直接作對，也夠少年們的心跳隨時快出一個級別了。

    莫林還好，隻是手心經常汗津津的，在公共場合下會時不時警惕地東張西望。

    可馬卡斯就慘得多了，他在背地裏可比艾玟諾還坐立不安。

    一想到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喜歡魔法機械的貴族子弟，居然要和聯盟議會上的那位作對，馬卡斯就光想拿【初級機械製作】課程上製作的衝擊錘給自己的腦袋來上一錘頭把自己錘暈過去，最好等莫林他們把那個議長大魔王打到了自己再醒過來。

    或者莫林他們被打倒了至少自己還能幫他們料理後事……

    甚至連續好幾個晚上他都緊張地說著夢話。

    諸如“慘了慘了議長大人放我過吧……我父親已經把我除名了我不算楓葉家族的別來找我哇……別追我別追我，我姐就在前麵……”之類賣慘的，也有什麽“狗屁議長原來這麽無恥……看巴倫一錘子敲碎你的腦殼……讓你勾結亡者國度！我踩我踩，踩死你！”之類囂張的。

    連小黑都被他吵得晚上睡不好，整日一副精神萎靡的樣子。

    隻有巴倫仍然無所畏懼，看起來並沒有放棄找人敲碎議長腦殼的打算。

    不過看著他時不時擦拭那柄沉甸甸黑黝黝的鐵錘，莫林心裏就一陣打鼓，想著一定要看好這家夥。別到時候在神聖王都偶遇議長他們幾人都在行禮，巴倫卻腦門一熱直接掄著錘子上去了。

    那可真是要從此揚名永遠被記在《伊露維塔學院大事記》**後輩瞻仰。

    “早點休息吧，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出發。”蒂爾娜看了看時間，示意大家散場。

    在圖書館中有一條直接通往神聖王都的通道走廊，但他們目前還沒有通行的資格，需要乘坐飛行馬車去神聖王都。

    莫林看了看窗外，月神的光亮被一朵雲彩遮住，星空正中那片鐮刀夜幕暗無聲息。

    心裏微微感慨，隻希望明天可以一切順利吧……

    ……

    暗色鐮刀下，神聖王都的商業街區依然熱鬧，因為臨近新年，人們格外舍得灑出口袋裏的金幣，大小店鋪也都張燈結彩各種看似優惠的打折活動接連不斷。

    但大半的行政區此時已冷清了下來。

    白日裏在此工作的行政人員皆已離開，除了還在執勤巡邏的守備外，整片區域幾乎見不到什麽人影，道路自然空蕩蕩的一點也不擁堵，可從自然神殿的檔案室到議會大廈旁的執法隊駐地並不遠，米涅爾瑪卻拖著猶豫的腳步走到現在。

    她依舊在駐足遲疑。

    雖然已經拿到了明確的線索，但想要沿著這條線索繼續追查的下去的話就需要更多的時間，她必須向隊長申請一個可以自由行事的假期，或者把自己查到的線索申報給隊長進行正式的立項追捕——那樣的話她便需要解釋之前擅自行事的調查。

    而雷蒙德隊長的脾氣……她眼中泛著凝重。

    眼前是一棟殿堂般的建築，黑色的外牆壁上以金鐵兵器作為裝飾，高聳的穹頂上，一支支塔尖筆直豎起將視線從地麵一直延伸至無盡的夜空。

    這裏就是神聖執法隊的駐地。

    除了白之塔，這裏便是整個王都中與議會大廈和四神殿並列的最神聖的地方。

    也是這座王都最冷酷無情的地方。

    盡管執法隊追捕的對象都是些墮落的職業者和瘋狂的邪教徒，但在力量占據優勢的情況下他們會把目標生擒押送回這裏，再由審判司的人進行審判，自然，這些罪孽深重的人往往被處以極刑——奪名之刑。

    在大部分人看來這比死刑更加殘酷，但至少絕大多數情況下，那些犯人是罪有應得。受刑人會淪為失名者，被剝奪過往的身體為了贖清罪孽往往被派遣至前線的秩序邊界作戰至死，乃至死後靈魂都難以回歸月神的懷抱，隻能永遠在虛無之中遊蕩不得安息。

    處刑地就是這座殿堂前麵，此時米涅爾瑪腳下的這片廣場。

    連她也一直覺得這裏的夜晚寒氣重了點。

    看了看那扇緊閉的黝黑大門，上麵合而為一的那柄耀眼的燃火之劍，又掃了眼手裏灰色的紙頁，她終於邁步向前。

    殿堂明亮的大廳，吊載的水晶燈在地麵上照出重重陰影，寬大的座椅上，身材壯碩如熊的雷蒙德看到推門而入的米涅爾瑪，咧開了一口白牙。

    “隊長。”米涅爾瑪行了一禮。

    雖然剛剛在歐克爺爺麵前數落這位隊長，平日也偶爾會和這位隊長爭辯，但她對雷蒙德其實懷有極高的崇敬。不僅僅因為對方是執法隊的隊長，她的頂頭上司，更重要的是，這位綽號笨熊的存在實乃她所見過的最為強大的戰士。

    遠比皇家學院中最厲害的實戰教員強得多得多。

    坐在這個王座般的位置上，原本也需要摻雜入各方勢力之中以製衡議會與神殿，但雷蒙德隊長不善言辭，能用拳頭解決的事情絕不多說一個字，也沒有人敢讓他多說一個字。

    米涅爾瑪清楚哪怕是如今她已越過塵世之線，在雷蒙德麵前也絕非一合之敵。

    抿了抿嘴唇，她將手中的報告往身後藏了藏說：“隊長，我希望能請一段假期。”

    雷蒙德咧著白牙看著她：“假期？現在？”

    米涅爾瑪氣勢一滯，終於還是遞上手裏的那份灰白色報告，生硬地說道：“我希望對歐諾羅姆·溫德沃克進行正式立項追查，我認為他在報告中有所隱瞞，推測其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可能出了問題。”

    “準了。”雷蒙德洪亮的聲音在殿堂中回蕩如雷。

    他擺了擺手，看都沒看那份報告。

    “嗯？”米涅爾瑪一時錯愕。

    她本已準備了無數的說辭用來說服隊長批準她的行動，沒想到對方居然這麽幹脆的同意了，甚至連報告都沒看上一眼，這真是雷蒙德隊長？怕不是被人冒充的吧？！

    如果不是對方依舊散發著難以匹敵的氣息，恐怕她當即便要拔劍相向。

    她感覺身體有些僵硬。“您不需要看下這份報告嗎，我已經找到了明確的線索。”

    “不用。最近沒什麽事情也用不到你，你自己有了追查的線索就去查吧。”雷蒙德幹脆地說道：“另外，正式立項就不用立了，誰知道那個昔日之眸組織有沒有滲透到我們執法隊來，一切事項你自己負責。”

    “哦，嗯。”米涅爾瑪還有些錯愕，緊緊地攥著那張灰白紙頁，指節泛白：

    “那我，就，去調查了。”

    她又行了一個後輩禮，看雷蒙德粗獷的臉上沒有異常的神色，疾步離開。

    “對了，你的盔甲打好了，既然來了你順便去領一下。”雷蒙德的指節敲了敲寬大的座椅，發出金鐵爭鳴的響聲：“比你原來那副還要好些，不過戰鬥時你盡量別依賴那鎧甲，免得耽誤了劍術修行。”

    “多謝隊長指點。”米涅爾瑪腳步一頓。

    “還有……”雷蒙德雷鳴般的嗓音突然啞了，很是尷尬地說：“別穿著那副鎧甲給去伊露維塔晃悠，要是給埃德那軟蛋看見了肯定要來找我討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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