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無聲的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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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錯覺麽……”
米涅爾瑪的目光依舊來回掃視著,下意識地拔起了那柄血色重劍。
她能感覺到這裏有異常的魔力波動。
她並非法係的高階職業者,無法分辨出那些魔力波動到底是由什麽魔法造成的,不過以她的經驗來看那魔法的階等應該不低。
而看到那柄凶器,周圍的人匆忙散得更遠了些。
按照冒險者們約定俗成的習慣,在這樣的落腳補給城鎮中不應該隨意亮出武器,雪河鎮的領主也明確規定在城中禁止爭鬥,但這位女戰士顯然已經強大到可以無視這些規則,或許壓根就不知道這些。
米涅爾瑪身上這副新的鎧甲延續了之前猙獰的風格,厚重的肩甲與關節護手護膝上都打造有尖銳的弧形鑄刺,在近距離搏殺中隨時可以化為致命的凶器,因為盔甲表麵以極高的工藝製出了一層層彼此交錯的細密棱角,整副盔甲由亮銀變成了暗銀的色澤,乍看上去鈍鈍的顯得有些粗糙廉價。
但絕沒有人會因此而小覷這幅鎧甲,更沒有人會因此小覷這位戰士。
不說那柄血色大劍,單這是她腳下時刻亮著的魔力炫紋,想必是為了撐起鎧甲的重量避免踏碎這裏的石板道路,能穿戴起這樣重量的一副鎧甲,這位戰士的實力已經超乎了一般人的想象。
米涅爾瑪緩緩把重劍掛回背上。
“難道隻是個巧合,隻是個路人隨手用了個魔法麽……”
“但那樣急速消散的魔力波動……”
幾個呼吸過去,她沒有發現可疑的身影,搖了搖頭,終於把注意重新放在了她原本的目標之上——那個年輕的草藥攤主。
如果檔案沒錯的話,他便是那份灰白報告的撰寫人,自然神殿的一位編外偵查。
明裏暗裏的目光依然聚焦在她身上,但她毫不在意,走到那年輕攤主的麵前,給他看了眼戒指上的燃火之劍,隨即取出那份灰白色的報告問道:“這份記錄是你上交的?”
還不等那攤主回答,米涅爾瑪猛地轉過頭,淩厲的目光再次掃視了一圈。
但除了周圍那些敬畏與好奇的視線被她嚇了一跳外,依舊沒什麽發現。
她冷冷地看向年輕人。
草藥攤主連忙接過報告認真確認了一翻。
他使了兩個眼色,想示意對方這裏談話不方便,但這位女戰士看起來似乎全不在意,他也隻好低聲回答說:“雖然是一年多前的記錄,確實是我撰寫的。我記得那人在我這買了一株治療特殊傷口的箭尾草,他便背著一張——”
“行了!”
麵色陰沉的米涅爾瑪冷喝一聲。
她周身爆出一圈明亮的霜屑,在陽光下顯出刺眼奪目的華彩,周圍的人再次退開了一片,原先還在打量這邊的目光紛紛識趣地低下了頭。
連城鎮維持秩序的守備都隻能不吭一聲地遠遠觀望,更別提他們這些實力參差的冒險者,加在一起估計都不夠人家一劍劈的,看她這副模樣恐怕也是來頭不小不是邊境上那幾個著名的軍團就是神殿那樣的大勢力,可不是他們這些草頭冒險者惹得起的。
年輕的草藥攤主也如履薄冰地看著這位執法隊員。
米涅爾瑪假裝思索,又不著痕跡地放出了幾條長長的感知鎖線,卻依舊毫無收獲。
她看了看一臉惶恐的年輕攤主,終於還是謹慎地說道:“收拾你的東西跟我離開,短則數月多則一年,我需要你到更安全的地方。”
掃了眼他的貨物,她補充了一句:“一切損失由執法隊負責彌補。”
哪怕按照規則架構,執法隊的人對他這樣的神殿偵查並無直接領導指揮權,但在那柄神聖的燃火之劍下,年輕人也沒敢猶豫,直接卷起了攤鋪跟隨米涅爾瑪的腳步離開。
午後的陽光中兩人漸漸行遠消失在街道盡頭。
不多時,街道便再次熱鬧了起來,往來的行人重新打量起路邊的攤鋪,擺攤的商販也低頭熱切交談,嘴角紛紛掛起了笑容,有剛剛那位大戰士在這逛了一圈的消息,這幾天的生意恐怕會格外好做。
畢竟八卦消息也是冒險者們最樂衷的事物之一。
布蘭德終於重新顯出了身形。
他看起來格外低調,已遮去了那雙駭人眼眸裏的血色,望著米涅爾瑪和那個年輕人消失的方向,視野中那道本就單薄的血氣越來越遠。
“居然是執法隊的人……”他呢喃道:
“這裏被她搶先一步,不知下一個血氣線索在哪……”
預言家們注視未來時看到的永遠不止一個碎片,【複仇之血】的效力應該也不止能揭示這一處線索,但如果離開得太遠的話肯定是無法察覺那道本就單薄的血氣。
他夏天所追覓蹤跡消失在冰霜山脈深處,這裏是離得較近的一個落腳點,所以他才最先來此追查,卻沒想到被米涅爾瑪搶先一步帶走了關鍵線索。
“有點棘手了……”
……
……
脫開莫林溫暖的手,頂著議員坐席上那兩道刺痛的目光,艾玟諾一步步走上發言台。
台上亮起了她作為實證人的身份標記。
沒有人歡呼鼓掌,因為剛剛雅拉議員已經提過幾句她的身世,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準備傾聽這個不幸的女孩令人悲傷的遭遇。
陽光很明媚,艾玟諾往鬥篷下縮了縮,棕色的眼眸中閃過黯淡的往昔。
她看了眼下首的莫林幾人,視線掃過公眾坐區,那些熱心的王都居民關切與好奇的神色,終於低了低頭表示禮節,說道:“我會對以下我所說的內容負責,一切都是我真實的經曆,任何情感色彩也都隻代表我個人的感受。”
隨即她僵硬地往議員坐席方向行了個禮,緩緩敘說起了那些遙遠的回憶:
“我叫艾玟諾,出生於一個叫艾爾瑪的小村子,村子坐落在一條美麗的山穀中,藍天上映著清澈的溪流,微風吹過樹梢嘩嘩得如同樂曲,我從小在那裏生長。那時我還看不懂村子裏的地圖,後來知道那是歎息山脈邊沿的一個小山穀,平靜無波的黑河在這裏發源綿延千裏一直匯入死海……”
“村子裏的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寧靜而悠長,老人們說從很多年很多年前開始這裏的生活便是這樣,我也以為會一直持續這樣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後,直到到我也變成一個老人。可沒想到有一天,大群的骷髏士兵衝進了山穀,在一位屍巫的帶領下殘暴地衝毀了村莊……”
她的眼睛漸漸濕潤,但還是一字一句地講述著:
“不僅如此,他們還肆意屠殺。村子裏沒有兵器,大人們隻好拿著農具想抵禦那些彎刀與長矛,很快就被擊潰。我的父母也為了保護我被殺害,我看到他們的,”
她聲音哽咽了一下,隨即深深吸了口氣:“看到他們的屍體在我麵前被那個屍巫用死亡魔法喚起,緩緩從血泊中站了起來,我尖叫著掙紮著,村長爺爺拚命拉著我離開,帶著我和其他幾個幸存的人一起逃亡……”
她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休息,整個會場鴉雀無聲。
“原本我們想去其他的村子,但附近的村子也都被焚毀了,到處都是黑色的血跡,卻看不到一具屍體,我一直哭,一直哭,村長爺爺就安慰我說離開亡者國度就安全了……”
“但亡者國度的邊界那麽遠,村長爺爺年紀又那麽大,哪有什麽機會呢……”她愣愣地搖了搖頭:“我們逃了好久,但或許都還沒能離開歎息山脈,便被抓到……殺死。”
莫林看到台上麵色蒼白的艾玟諾揚了揚脖子,顯露出那條可怕的疤痕。
公眾坐區響起一片低聲的驚呼,大家的呼吸聲好像都變得沉重了些。
艾玟諾緩緩講完了她在山穀中的遭遇,休息了一會兒,繼續開口。
少年發現她聲音變得堅硬而冰冷:“等我醒來時,已經是在血杖領主的地牢中,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亡者,亡者中第五序列的吸血鬼。”
她伸手接住了一縷陽光,眼中閃過痛楚,蒼白的手掌很快如燙傷一般泛起赤紅。
“血杖讓我學習喚起遺體的魔法,我不願意,他就把我關在地牢裏,後來……”
艾玟諾將她在血杖領主的城堡中生活緩緩道來。
從與血杖的心腹手下相處,到後來偷偷去參加學院招生考核,再到之後在領主的追捕下跑到了伊露維塔的經曆詳細地敘說了一遍。當然,按照他們商量好的那樣,略去了對奧古斯都議長的指控,麵對著這些尚不知曉議長真正麵目的居民們說出對其的指控,除了降低自己的可信度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而莫林也知道那老家夥的目光一直壓在艾玟諾身上。
“真想把那虛偽的老家夥踩一頓,看到他臉上那副硬擠出來的悲傷我就惡心。”馬卡斯嘀咕道。
“應該給他的眼睛下個詛咒。”莫林附和。
他警惕地看了看巴倫,發現卡迪爾少年正沉浸在艾玟諾的發言中,沒有去注意議員坐席中間的議長,鬆了口氣。
這樣的露天會場既然有議員出席,哪怕看不到武裝的護衛,但肯定也已激活了各種防衛的魔法結界,可以應對大部分意外,真要動手的話下場肯定極度悲慘。
況且那幾個亡者議員看起來也不是好惹的樣子。
“……我從血杖領主的詛咒中幸存了下來,進入伊露維塔生活學習,但我不會忘記他們對我親人舉起的屠刀,那些被焚毀的村落。我曾前往神殿控訴我的領主,但祭祀們告訴我他們對此也無能為力。”
艾玟諾頓了一下:“因為神聖聯盟對亡者國度的影響太弱,沒有辦法懲戒那些罪人,也沒有辦法還那些無辜村民們一個公道。”
“哪怕是當初秩序守則上共同約定,領主有義務保證領民的安全,哪怕那些亡者領主做出了完全相反的暴行,也不會受到懲罰,甚至根本無人知曉。”她堅定地說道:
“因為亡者國度遠離聯盟,遠離神殿,才會這般肆意妄為。”
“所以我選擇站出來,以我的經曆,以許多和我一樣遭遇不幸的人們的經曆,以那些還在亡者國度的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可能會遭遇的經曆,請求你們支持雅拉議員的提案,加強對那片黑暗土地的監督。”
沒有去看奧古斯都議長,她向議員坐席的方向鞠了一躬。
又向公眾區鞠了一躬,台下響起掌聲,不熱烈但很整齊,代表著居民們對她包含同情的鼓勵與支持。
“我的經曆講完了。”
艾玟諾站在台上,等待提問官的提問。
莫林長籲了一聲,放鬆下來。
小吸血鬼敘述的過程比練習時更打動人,沒出什麽意外,接下去的提問也是雅拉議員早就安排好的,那些問題都已讓艾玟諾提前進行過思考準備,他看了看那位提問官,是一個胸前紋有自然神殿徽記的中年祭祀,留著短短的胡須。
但率先響起的卻是奧古斯都的聲音。
他顯得很是憤怒,站起身朝向一旁的四位亡者議員,麵色鐵青地沉聲質問道:“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情?難道你們亡者國度的領主就是這樣管理領地的嗎?!”
奧古斯都本就有不怒自威的軍人氣質,這一聲質問當真猶如山崩。
但知道真相的莫林差點沒吐出來,馬卡斯啐了一口,連一向沉穩的蒂爾娜都輕哼了一聲,而巴倫的腦門上青筋直跳,顯是忍得極為辛苦。
“我們亡者國度的領主很少會打擾生者的村落,如果有領主敢犯下這樣的暴行哪怕是最高貴古老的傳承也會被處以重刑,”那個屍巫議員義正言辭地回答,他轉頭對旁邊的男性吸血鬼議員說:“歎息山脈……你對那塊區域比較熟悉,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嗎?”
那個麵容英俊的吸血鬼站起身,向議長點頭致歉,又禮貌地衝公眾坐區微微低頭,這才對著艾玟諾說道:“首先我為你的經曆感到抱歉,我相信你說的大部分經曆都是真的。”
“誒?”台下的莫林愣了片刻,還以為這議員真良心發現了,但隨即便聽他說道:
“據我所知,那是兩個小領主爭奪領地起了衝突,確實波及到了周圍生者的聚居村落死傷了許多平民,但你說他們可以肆意妄為我絕不認同,亡者國度並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那兩位領主都早已伏法,被送進了淺海。”
周圍低低的響起一片驚歎,關於那片神秘淺海的傳說早已深入人心,沉沒其中相當於受了奪名之刑,是亡者國度最嚴厲的懲罰,受刑人被無名之火包圍漸漸忘記一切,在那片幽冥之海中永遠無法得到安息。
“對於這樣的領主確實該嚴懲不貸。”
奧古斯都還算滿意地說,他坐回了位置。
看明白這大概馬卡斯之前說過的,政客常用的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手段,艾玟諾冷笑了一聲強硬地說:“可在一年前我逃出來的時候,血杖領主可還活得好好的。”
“哦,這便是你誤解了,雖然你是血杖喚起的,但彼此衝突交戰的卻是他領地邊上的兩位小領主,這件事情與他是沒有關係的。”那個吸血鬼議員慢條斯理地答道:
“當然,我並不記得那兩個小輩的名字,但如果需要求證的話我想淺海邊的懲戒王殿裏保存有詳細記錄,任何人都可以查到那兩個領主沉在淺海裏的位置。”
“你可以把他們撈出來看看。”他殘忍地笑了一聲:
“或許他們還沒把自己的罪孽遺忘幹淨。”
“如果單是兩個領主交戰,為什麽村長爺爺帶我跑了那麽遠,但路上見到的所有村子都被焚毀了?!”艾玟諾質問:“如果單是其他兩個領主交戰,戰火又為什麽會波及到血杖領主的領地之上。”
“或許你們還沒能跑出足夠遠。”那個議員麵無表情地說:“你剛剛自己也提到,你們可能還並沒有離開歎息山脈,那次的衝突確實波及甚廣,因此才會被施以極刑。”
“而且你應該知道,亡者國度裏大部分的區域仍有生者居住生活,你的經曆雖然悲慘但隻是個例,受戰火波及而已,況且罪首皆已伏誅。”
艾玟諾冷冷地看著他,不再言語。
她已經看明白,哪怕再爭論下去也隻是給對方更多洗清責任的機會。
“咳,”雅拉議員也坐不住了,打斷道:
“還是繼續聽證會的流程,請提問官針對實證人的經曆提問。”
那個亡者議員坐回了席位中。
留著短須的提問官祭祀站了起來,拿著一張記錄的紙稿走上台,開口問道:
“你剛剛說,你是被名為‘血杖’的領主喚起的?”
“是的。”
“你還說,你在被喚起後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亡者?”那個祭祀又問。
“該死!”莫林心中一緊:“這個提問官被議長買通了!”(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