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姆叔叔!”艾玟諾激動地叫道。

    發言台上老實的農夫也愣住了，望著實證人坐區裏的小吸血鬼。

    “你是，難道你是……小艾玟？！你是小艾玟！！”

    “霍姆叔叔！你還活著！！”艾玟諾邁開步伐想衝到台上。

    “不對！不可能！小艾玟已經死了！！我親眼看著她被殺害了！！！”那農夫下意識地抬起手拒著艾玟諾，臉上慢慢露出驚恐的表情：“而且，而且都這麽多年了，你不可能是小艾玟！難道……難道你是……你是……”

    “我就是艾玟諾啊！霍姆叔叔！”女孩不由停下腳步，像是不認識他般心痛地叫著。

    “不！你不是她，我親眼看著小艾玟倒在血泊裏！你是誰？！你是亡者是不是！”他臉上的驚恐混雜著憤怒扭曲在一起，哆哆嗦嗦地說著：

    “你，你是亡者！你是死人！！行屍？不，不對，行屍不會這麽像，你是個吸血鬼！”

    “你是個吸血鬼！！”農夫的聲音重重地響起，女孩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我確實是亡者，可，”她焦急地說：“可我也還是艾玟諾啊！霍姆叔叔！！”

    “霍姆叔叔你不記得了嗎？我以前最喜歡吃你家樹上的梅子了！每年你都會摘好多好多給我！你以前還經常跟我爸爸一起去喝酒，每次都醉醺醺的回來還被我母親罵了好多次呢！還有，還有我五歲那年剛記事的時候，那年糖果夜的慶典上，你喝醉了還偷偷跟我說你喜歡佐伊姐姐的後來你們真的成親了啊，還有我八九歲的時候村子裏去墾地我湊熱鬧扭了腳你背我回來的，還有佐伊姐姐跟我說過，說你睡覺喜歡打呼嚕每次你一打呼嚕她就使勁掐你一下你就安靜了，還有，還有……”

    聽著艾玟諾細數著過往，農夫扭曲的臉頰漸漸變得茫然：“小艾玟……真的是你嗎？”

    “是我啊，真的是我啊！”

    “你說了那麽多，說了那麽多，可你說的那些，都不在了，早已不在了啊……”

    他喃喃地說著，目光像是瘋魔了一般散成茫然一片：“莊稼燒了，村子毀了，人也都沒了，咱們那幾個一起逃出來的，最後就隻剩了我一個……”

    “那天我們被一隊骷髏追著往林子裏跑，村長叔和你落在了後麵被抓住，我是看到了的啊，我想著衝過來救你們的，可是我怕啊，我害怕啊，嗚，嗚嗚……”

    他抹起了眼淚，黝黑的手很快擦花了臉龐，哽咽著訴說著：“我想著跟他們拚了，可我沒用啊，我打不過那幾架骷髏的，我連一架骷髏都打不倒，我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抹了脖子，和村長叔倒在一塊兒，我眼睜睜地看著的啊，眼睜睜地看著的啊……”

    “霍姆叔叔……”

    “嗚，都是我沒用，可我是看著小艾玟倒下去的，親眼看著她死在我麵前的啊，你又怎麽可能是小艾玟，你怎麽可能是小艾玟……”他擰著鼻子自言自語了好久，目光重新聚集在女孩的身上，咬著牙搖頭道：“你不是她，別來騙我了！別來騙我了……”

    “霍姆叔叔！”艾玟諾心痛地叫著：

    “為什麽你也不相信我，那些事我都還記得——”

    “夠了！我求求你，”老實巴交的中年農夫看上去也很是痛苦，雙手捂著臉龐不去看女孩淚汪汪的眼眸，低聲哀求道：“求求你別再說了，我知道你們都還能記得些過去，可如果你真的還有良知的話，求求你別再玷汙小艾文的記憶了啊！”

    “別再玷汙小艾玟的記憶了！！”

    別再玷汙她的記憶了……

    別再玷汙……

    她的記憶了……

    霍姆叔叔的聲音在耳畔層層回蕩著，像一把匕首狠狠地一次次地紮進了心裏，疼痛和鮮血一齊湧了出來，像是粘連的蛛網染在身上怎麽都躲不開，甩不掉。到處都是空蕩蕩的傷口，鮮血流幹之後，那好不容易才拚在一起的世界又慢慢碎了，這一次再也沒有什麽能把那些墮進黑暗的碎塊給尋回來。

    周圍越來越黑，也越來越冷，漸漸的就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隻有左手依然有一絲溫熱傳來。

    那絲溫暖伴著一股輕柔而堅定的力量，她下意識地隨著那力量的牽引邁開了腳步。

    莫林牽著失魂落魄的艾玟諾離開了會場。

    其他三人也隨在其後。

    公眾坐區低聲的嘈雜，台上那個老實漢子掩麵的哭訴，議員坐席中那些得意或擔心的目光，奧古斯都議長嘴角殘忍的笑容。

    都已與他們無關。

    他們隻想帶艾玟諾離開這裏，保護她不再受到傷害。

    ……

    陽光從西邊斜射過來，雄偉的議會大廈半明半暗，細碎的陰影凸顯出了建築上許多精致的雕塑細節，每一分光線的變化都能勾勒出一副全新的氣象令人駐足，那是千年前設計師的思緒銘刻其中流轉生輝。

    聽證會場外的矮牆邊，少年們停下了腳步。

    看著艾玟諾紅腫而茫然的雙眸在陰影中顯得毫無生機，莫林努力讓他的聲音顯得鼓舞昂揚：“我們先在這裏等一會兒吧？聽證會還沒結束，總要跟雅拉議員說一聲再離開。”

    艾玟諾縮在鬥篷之中，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更多的反應。

    他們的行李拖在巴倫手中，飛行馬車則停在城外的空港，即使要返回學院也還得花費不少時間，大家擔憂地看著小吸血鬼。

    不知道她能不能從剛剛的打擊中恢複過來。

    “那位大叔是你以前村子裏的嗎？”莫林低聲問。

    雖然再提起剛剛的事情肯定會讓艾玟諾難過，她臉頰上再次閃爍的淚痕也讓少年很是心疼，但現在說出來總比把悲傷都埋在心裏好，不然以後肯定更難和她討論這些。就像治療傷口——很多傷口如果不能在受傷後立即處理的話便再也愈合不了了。

    艾玟諾發了好半天呆，扯著鬥篷輕輕擦了擦臉頰，終於低低地說道：“那是……霍姆叔叔，以前就住在……家對麵，後來村長爺爺帶著……逃亡的時候也一起……”

    她話語之中已下意識略去了自己，仿佛已經不再認為那是她的親身經曆，仿佛她已卑微得不配擁有那些記憶，哪怕是那麽殘酷而絕望的記憶。

    “不要這樣！”

    莫林看著艾玟諾低垂的眼眸，用他最堅定的聲音說道：“不要這樣想！即使那位大叔接受不了，但我們都相信你，相信那些就是你自己的記憶，我們相信你就是艾玟諾啊！”

    “是吧，馬卡斯？”

    “是，是啊！”馬卡斯見自己的回答磕絆了一下顯得不夠堅決，連忙補充道：

    “剛開始我也以為你是因為記憶而弄錯了自己的身份，但後來聽了莫林的話便改變了我的看法，如他所說，這些涉及到死亡魔法的東西誰都下不了定論，隻有你自己才知道你是誰，如果你認為自己是艾玟諾那就一定是！”

    他飛快地說著：

    “別聽那個提問官瞎說，雖然有違常識，但為什麽你就不能是獨一無二？你本來已經是獨一無二的了啊！除了傳說中的那位死神大人，其他的亡者們在被喚醒後別說記得生前所有事情，能記得他們的姓名已經算難得了，你明明就比他們特殊得多！對吧巴倫？！”

    “哦？嗯！”笨嘴笨舌的卡迪爾少年不知該說些什麽，看向蒂爾娜求助。

    “我知曉在我們維斯魔靈的傳承中也有直接繼承前人記憶的方法，這種方法可以讓我們快速地掌握前人的知識，但一般來說，無論繼承多少記憶都不會將之和自己的混淆。因為記憶和靈魂有極深的關聯，如果不是自己親曆的經曆，哪怕是通過再高深的魔法繼承下來，也會感覺到陌生與隔閡。”

    蒂爾娜細心地挑選著措辭：“據說那種感覺就像醒來之後，腦海裏偶爾會浮現出的夢境的碎片，隔著一層朦朧的薄紗輕盈而陌生，是可以和真實的記憶區分出來的。”

    蒂爾娜的話讓艾文諾的眼眸微微亮了片刻，但隨即又黯淡了下去：

    “可為什麽……為什麽連霍姆叔叔都不相信我，連他都不相信我……嗚……”說著說著她再也抑製不住地哽咽了起來，兩行淚水止不住得滑落。

    “嗚哇……霍姆叔叔可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最好了，”她撲在莫林的肩頭失聲痛哭：“可為什麽連他都不相信我……連他都不相信我……是不是我真的弄錯了，我好害怕，嗚嗚……”

    “這也是人之常情……”莫林安慰道，給馬卡斯使了個眼色馬卡斯會意返回了會場。

    “雖然你以前沒提起過，但關於你到底是誰這個問題，我想你當初剛剛被召喚醒來時，肯定也為此煩惱過很久吧？你既然生活在亡者國度中，從小肯定聽大人們說過亡者與生者的區別，並非生命的延續，你也肯定因此而疑惑過吧？”

    艾玟諾哭著點了點頭。

    “就是啊……”莫林耐心地說：

    “你想，就連你當初都花了那麽長的時間才克服疑惑相信你就是艾玟諾，那其他人怎麽可能一下子就接受呢？而且恐怕越是以前和你親近的人，便越難以接受你依舊是艾玟諾的事情，畢竟常識告訴他們被喚醒的亡者和身體的主人毫無關係。”

    “你想你的那位霍姆叔叔看著你長大，又親眼目睹了你的死亡，這麽多年過去你卻幾乎毫無變化地出現在他麵前，他一時當然接受不了。”

    少年努力讓他的話顯得更有說服力，安慰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其實小吸血鬼今天已經相當出色了，即便議長的突然出現給她造成了不小的壓力，但她依然能堅定地在眾人麵前講述出她以前的經曆。而且在麵對那個提問官不依不饒的逼問時，她也一次次鼓起信心對其進行反駁，表達出了她的看法與立場。

    哪怕是換做莫林上台自認也不能做得更好，至少打動了很多居民。如果不是最後艾玟諾意外見到了熟識的親人卻被拒絕相認，今天簡直可以說是大獲全勝。

    “你想啊，”莫林繼續說：

    “如果你所熟悉的人，比如我或馬卡斯，像你一樣意外離世又被喚起成亡者，然後說我們並沒有回歸月神的懷抱，你會感覺如何呢？哪怕是相信我們的話，恐怕也要在一起相處一段時間才能確認吧？”

    少年微笑著，終於抓到了艾玟諾的目光：

    “我覺得，如果你有機會再和那位大叔生活一段時間的話，他肯定也會慢慢相信你就是他記憶中的小艾玟，他肯定會相信的。”

    “真，真的麽……”聽著少年的話語，艾玟諾的啜泣聲慢慢的小了。

    “真的。”莫林肯定地回答。

    馬卡斯重新出現在幾人的身邊。

    “我已和雅拉議員說過，我們可以先行返回學院了。”看到艾玟諾已經不再痛哭他也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他和莫林交換了一下目光，見對方點了點頭，便又試探著對女孩說：“除此之外……剛剛我還在會場後攔下了你那位叔叔……”

    艾玟諾連忙抬起頭看著他。

    “我沒跟他再說你的事情，”馬卡斯解釋道：

    “但我向他問清楚了幾個問題，他說他前些年一直生活在亡者國度中一個叫做瓦林的小鎮裏，幾天前突然有亡者領主的人找到他問他當年逃亡的事情，然後把他帶到了這裏。”

    “原本他們還讓那位霍姆大叔倉促地背了好多東西，大概是說當初那場屠殺隻是一場衝突引發的意外，亡者國度大部分區域比如他所生活的瓦林還是很好的，不需要神殿的監管也一樣。他們讓他就照著那些說，但臨上台時卻沒有再提，隻是把他推到了發言台上。”

    馬卡斯看著女孩，見她沒有流露更加悲傷的表情，又說道：

    “另外我還……問了那位大叔在神聖王都的住處，他被安排在城北的一間旅店中，如果你想去拜訪……”

    艾玟諾眼眸一下子亮了起來，似乎很想點頭知道霍姆叔叔的落腳處，但又抿著嘴猶豫不決。滿是淚漬的鬥篷下，她神色複雜地凝望著不遠處的會場出口，似乎在期盼著那位霍姆叔叔會從那裏走出，走到她麵前，再像以前一樣摸摸她的頭再給她幾顆好吃的梅子。

    隻是，那是多麽貪心的奢望啊……

    艾玟諾苦澀地搖了搖頭，低聲道：

    “我們先回學院吧……今天已經好累了……”

    ……

    ……

    不知不覺冬假過半，艾玟諾卻仍沒走出低穀。

    盡管莫林幾人想盡辦法，想讓她哪怕隻暫時忘卻煩惱喜笑顏開，但她卻一直沉浸在過往之中，情緒十分低落，無論做什麽事都心不在焉的，連一向管用的閃亮亮的金幣都失去了效果，以至小黑從她的錢袋裏拿了張二階晶卡都沒能發覺。

    這也讓其他幾個少年一直憂心忡忡。

    怕她想不開，莫林還特地拜托蒂爾娜藏好了她的那柄匕首——那柄她以前用來防身，在去年的戰鬥中丟失又被執法隊尋回交還的鋒利的匕首。

    免得精神恍惚的小吸血鬼真做出什麽傻事可就追悔莫及了。

    雅拉議員也特地寫信關心過艾玟諾的狀態，道歉說是她沒有警覺到提問官可能被議長收買，沒有提前做好準備這才讓艾玟諾遭受各種刁難。

    此外，她在信中還表達了感謝。說那次聽證會其實相當成功，雖然場麵上可能是亡者議員們占了些優勢，但實際更多的人偏向了艾玟諾的故事，包括議員席位上的。她說在聽證會後，已經有幾位中立的議員表態願意支持她的議案，加強對亡者國度的影響。

    這幾位議員也會讓更多的議員對亡者國度重新警惕。

    這樣一來，哪怕是議長打算在議會上提出他正在擬定的那份議案，想要改變邊境的防區分配，讓亡者承擔更多的任務好借機擴充兵力，應該也沒辦法以三分之二的同意席位通過，算是達到了他們最重要的目標。

    但連這樣的消息，也隻是讓艾玟諾稍微高興了一會兒便重歸黯淡。

    蒂爾娜說她整晚整晚都在書寫著什麽，到了冬假的末尾，艾玟諾終於把一疊厚厚的稿紙交給了莫林，請他轉交給雅拉議員，那是她寫的回憶錄。

    “我把所有的記憶都詳細寫在裏麵了……”艾玟諾這樣說。

    “包括議長的事情，這大概是我現在唯一能幫到雅拉議員的了，如果她還需要的話，可以把這些資料出版成書讓更多的人看到，或許能起到些作用……”

    莫林注意到她選用的詞是【記憶】而非【經曆】，便知道她還沒能走出被親人拒認的陰影，隻好認真地接過：“雅拉議員收到了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艾玟諾抿出一絲笑容，顯得苦澀而迷茫。

    要是西妮絲女士能像治療傷病一般治療心病就好了，莫林想著，他不知道還能如何開導女孩，但讓她一天天的這樣悶著更不是辦法，就是憋也把人憋死了。

    靈機一動，莫林將手稿放到一邊，拾起她的手便拉著她離開。

    “誒你幹嘛！”艾玟諾有點慌亂地說，臉上泛起一絲霞紅。

    “我帶你去找王德爾教授！”少年說道：

    “都說了那些人是以訛傳訛的，他們哪能弄清楚靈魂的事情，就算你想了解這些單單在這裏發呆又怎麽可能弄得明白，要真想弄清楚，至少也得向斯特雷耶殿下那樣整天泡在圖書館裏翻資料學習啊，現在我們先去問問王德爾教授，看他對這些到底怎麽說！”

    “可——”

    “雖然沒有定論但這是可以研究的內容，你當初選擇自然與生命學派不也是因為這個想了解生命與死亡的奧秘嗎，難道受了點挫折就連去了解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少年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就走。

    小吸血鬼的力氣其實大過了他，但或許是少年的意誌要堅定得多，她雖然跌跌撞撞的但也被拉著來到了王德爾的魔杖工坊。

    雪層還沒清理幹淨，樹屋工坊有一半還被埋在積雪下麵。

    “就算你不相信自己，王德爾教授可是自然與生命學派的教授，對這方麵肯定更加了解一些吧，我們聽聽他怎麽說！”

    “咚咚咚！”

    少年毫不客氣地敲開了樹屋工坊的窗戶。（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