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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玠解釋完了,也似有些出神,目光習慣性的掃向牆壁上的地形圖。自年初至今,短短的兩三個月時間,韓玠卻消瘦了不少,最勞累的那幾天裏,眼底一直有淡淡的烏青。他本是習武之人,身子格外健壯,元靖帝的喪禮過後那烏青雖消去,臉上的憔悴卻還在。

    謝璿瞧著他明顯瘦了一圈的臉龐,十分心疼,“你不能下令給韓將軍實權麽?”

    “先帝當初防的就是這個,如今他才駕崩,我就反其道而行?”韓玠搖頭,“何況將在外,軍令有幾分分量,因人而異。倒不如我親往戰場,既能鼓舞士氣,還能就近調度,速戰速決。”

    ——以這些天的戰報來看,雁鳴關會失守、南苑王會連克兩城,不止是因鐵勒人善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劉銘的自傲與盲目。他熟讀兵法、天資聰穎是真,沒有多少臨戰經驗也是真,劉銘自己卻隻知長處、忽視短處,不肯聽從馳援將領的建議,一則將領不和,再則用兵有失,才會屢屢退敗。若非韓玠親自過去鎮著,單憑一份軍令,又如何壓得住劉銘?

    謝璿想了片刻,也知如今情勢緊急。鐵勒的曹太後願意出兵,那是極好的機會,若不趁此速戰速決,久之貽誤戰機,還真不能保證東南邊境安穩。她將頭伏在韓玠胸口,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外頭響起輕輕的扣門聲,應當是芳洲按她的囑咐悄悄送了雞湯來。雖說先帝駕崩的一個月內按禮要持素,可韓玠這般勞累,沒日沒夜的忙碌著,陀螺似的在宮內外轉來轉去,要真連著吃素,又怎能撐得下去?

    謝璿這兒雖不敢偷著開葷,卻怕韓玠有失,便悄悄命木葉做了一碗進補的雞湯送來。

    其實偌大的京城,哪能真的做到人人持素,隻消先帝進了陵寢,偶爾見點葷腥也無傷大雅。韓玠將一碗湯喝得幹幹淨淨,隨手撂下湯碗,“這裏頭加了藥材?”

    “怕你太累,加了幾樣進補的。”謝璿的手指落在他眉心,“瞧你這眉頭皺得,都快成老頭子了。”

    韓玠笑了一笑,“一樹梨花壓海棠,似乎也不錯。”

    “居然還有心情說笑!”謝璿就勢將指尖挪到他鬢邊揉著,既然韓玠出征勢在必行,留戀無濟於事,最要緊的還是後麵的安排,“等你出了京城,這裏的種種事情,都有安排麽?”

    “朝堂上的事情交給衛忠敏盡可放心,後宮之中有太皇太妃在,青衣衛裏有高誠在,隻要傅太後拉攏不到禁軍統領,便難有什麽作為。隻是有一件——”他忽然想起件要緊的事情,“先帝駕崩發喪之後,晉王得知消息,想要回京。我已安排了人接應,關於過去的這幾年,到時候他自會有解釋,你隻當做不知道即可。”

    謝璿詫異,“晉王要回來了?”

    “先帝已經駕崩,皇上登基後由我攝政,這是先帝臨終前親口跟眾臣說的。他如今回來,不必再麵對從前的尷尬處境,倒是能跟他的母妃團聚。”韓玠見她每回都對晉王之事格外上心,忍不住還是潑了點醋,“怎麽,許久沒見,有點期待了?”

    成婚至今,兩人感情一直十分融洽,韓玠未有過什麽醋意,謝璿便也沒什麽提防,下意識就道:“年他離開時還是個少年,如今四五年時間過去,能夠僥幸留得性命,當然……”一抬頭瞧見韓玠目光灼灼的看著她,後麵的話就咽住了。

    “當然什麽?”韓玠圈緊了她的腰,不肯放過。

    謝璿賭氣,“當然有點期待!”

    韓玠一挑眉,顯然有點不滿意,回身在書架的小抽屜裏一拉,裏麵藏著他曾經送給謝璿的那個裝滿了紅豆的乳白瓷瓶,往謝璿跟前晃了晃,“這輩子你隻能收這個,旁的不許看,也不許期待。”心意動處,將謝璿打橫抱在懷裏,大步進了內室。

    謝璿勾了勾唇角,沒做聲。

    韓玠半晌沒聽到她的回答,低頭時就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瞧著他,隱約一絲狡黠。她打趣似的睇他,“至於麽?”

    “至於。”韓玠將她放在榻上,很認真的吻她。

    謝璿有身孕,且月數還小,韓玠不能放肆,卻還有旁的辦法來廝磨她。親吻的間隙裏,謝璿想起他還沒說什麽時候走,便低聲兒的問,“什麽時候出征?”

    “明天。”韓玠側頭細細品嚐,“歸期未定,所以這回要多親,帶著慢慢回味。”

    這是什麽話,謝璿的臉愈發紅透,好半天才斷續道:“我等你……回來。”

    *

    韓玠是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時離開的,彼時謝璿還在熟睡。待她一夢醒來,外頭早已大亮,叫來芳洲一問,才知道韓玠已經走了。

    她也不急著起身洗漱,隻是抱著被子怔怔的坐著。

    昨夜的溫存依偎依舊清晰的印刻在腦海裏,比之更清晰的,是那已經許久未曾出現的夢——夢裏她還是靖寧侯府的少夫人,站在城樓上送韓玠出去,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官道上,她卻仿佛能飛過去似的,跟著他一路向北,竟看到了雁鳴關外的那方天地。真的像韓玠所說的那樣,荒涼又廣袤,夢裏萬象變幻,仿佛能看到高飛的雄鷹,看到帶甲操練的士兵,她在夢裏跟著韓玠騎馬疾馳,他將她擁在懷裏,顛簸的風景中,就連掠麵而過的涼風都是真實的。

    甚至他的體溫,也是熟悉的溫熱,她貪戀的依偎,卻發覺那暖熱漸漸低了。

    轉過頭時就見韓玠渾身是血,傷口處的甲衣都已破碎,一支箭自他後背穿心而過,將烏沉帶血的鐵器翹在她麵前。周圍像是有很多的士兵圍著,她手裏不知哪裏來的劍,也跟著韓玠四處亂砍,眼睛裏似乎隻有血霧,她看到韓玠拚盡力氣之後墜落馬下,被周圍士兵的長矛刺穿。

    謝璿嘶聲的哭著,卻沒有聲音,她想跑到韓玠身邊去,卻總都沒法觸及。

    疲憊而痛心的夢,像是揪走了身上所有的力氣,直至此時怔怔的坐在榻上,謝璿猶自覺得後怕。夢境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隻有夢裏的情緒是真切的,她悄悄的握緊了錦被,安慰自己這隻是個夢。

    狂跳的心漸漸穩了下來,謝璿洗漱後匆匆用了早飯,往皇宮趕去。

    韓玠出征時挑了幾位將士隨行,要先入宮拜見皇上,再由首輔率眾臣在皇宮外相送。

    謝璿趕過去的時候隊伍已經走了,百官都散盡,隻有衛忠敏緩緩的往宮裏走——內閣的衙署在宮城裏麵,這段日子他幾乎是跟韓玠一樣,每日忙到深夜,就差卷鋪蓋住在衙署。謝璿將馬車停在護城河邊上,兩側的楊柳已然抽了細長的枝葉,輕盈的掠過水麵。心裏隻覺得空洞洞的,很不踏實。

    回到明光院的時候,謝璿的麵色依舊很不好看,緊抿著唇坐在窗邊不發一語。

    芳洲有些擔心,挪步上前跪在地上,十分的愧疚,“奴婢該死,王爺出門前吩咐不許打攪王妃,奴婢才沒敢驚擾。沒想到竟累得王妃誤了時辰,請王妃降罪。”她深深的跪拜下去,目光還落在謝璿臉上,滿是擔憂。

    好半天沒等到回答,芳洲瞧著自家王妃那緊緊捏著衣袖的手,還是勸道:“王妃如今懷著身子,萬不可自苦。奴婢若有不是,王妃盡管責罰……”

    “不怪你。”謝璿忽然開口了,手指悄悄的鬆開,低聲道:“隻是想起些從前的事情,有點出神而已。吩咐人晌午時做得清淡些,我要歇午覺,外麵的事還是跟上次一樣,你出去給齊忠傳話,後晌我要見他。”

    扭頭見芳洲滿麵擔憂,謝璿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走吧,陪我去後院走走。”

    朝政上的事就連傅太後都不能插手,她更是無從置喙。如今最要緊的便是養好胎兒,將這後宅安定了,也給韓玠免去後顧之憂。這一圈兒走得有點累,回來後用完飯再消消食,午覺竟睡得格外沉。後晌去書房見了齊忠,叫他加緊王府戍衛,又將王府長史宣來吩咐了府內外的事情,待得說罷,已經是黃昏了。

    這一夜依舊寢不安枕,如是連著兩天,就連每日來請安的嶽太醫都急了,“王妃近日憂思頗重,於胎兒很不好!”他是個老人家,須發都快花白了,雖是臣下,因韓玠待他格外禮重,漸漸的也願意做些“犯言直諫”的事情,板著個臉勸道:“信王殿下才出了城,吩咐老成每五日便將王妃的脈案給他送過去,老臣若將這樣的脈案送過去,豈非惹殿下擔憂?”

    謝璿有點不好意思,“隻是這幾日寢不安枕罷了,太醫能否開個安神的藥?”

    “王妃懷有身孕,用藥總得十分謹慎,與其以藥物安神,不如王妃多出去走走,鬱氣散了,不去憂慮別事,自然睡得安穩。”嶽太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還請王妃聽老臣一言!”

    “多謝嶽太醫。”謝璿隔著簾帳也能察覺老太醫的焦急,便道:“我會想法子排解。”

    其實要排解,也無非就那麽幾樣,看書聽曲賞風景而已。

    謝璿近來為夢境困擾,自己也覺得該想法子透透氣,不能再囿於過往。

    看書費神,並非首選,聽曲兒上謝璿並沒有太濃厚的興致,而且如今還是國喪之內,誰有那個膽子去碰絲竹管弦?況謝璿還是王妃,先帝僅有的兩個兒媳婦之一,總不能明目張膽的往郊外去賞風景,想來想去,索性派人去給謝珺遞了個話,邀她同去溫百草那裏。

    溫百草的住處離信王府很近,隻是自打高誠與她成親之後,韓玠為了在元靖帝跟前避嫌,明著的來往少了許多。如今先帝駕崩,霞衣坊裏的生意也冷清了許多,趁著這個空當,謝璿打算好生跟謝珺、溫百草而已商議往後的事情。

    謝珺來得很快,一襲雲霧煙羅衫下是柔絹曳地長裙,滿頭烏發以素淨的銀釵玉簪點綴,比之從前的打扮少了華麗貴氣,卻添了恬淡的意思。她的氣色很不錯,手邊還帶著許融,母子倆進了院子,許融見著謝璿的時候,遠遠就招呼,“姨姨!”

    “融兒也來啦?”謝璿有點意外,坐在藤椅之間招手,“過來。”

    四歲的許融蹬蹬蹬就跑上前來,好奇的盯著謝璿的小腹,“娘親說姨姨肚子裏有小弟弟了,是真的嗎?”他這兒童言無忌,後頭謝珺上來同謝璿見禮,嗔道:“見了王妃先行禮,又忘了?”

    許融果然想起來,退身往後就行禮。

    謝璿想要阻止時,謝珺已然道:“你就讓他乖乖行禮,如今正是養習慣的時候,不可鬆懈的。”她的目光落在謝璿臉上,能瞧見眉目間的鬱鬱,略微覺得吃驚,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近來總是睡得不好,所以出來走走。”謝璿並未隱瞞,拉著謝珺坐在身邊,往屋裏指了指,“溫姐姐還在裏麵描今年要用到的花樣,不叫人打攪。姐姐答應我的可別忘了,這個鋪子還指著你呢。”

    “忘不了。這一個月裏忙了些,他去了鐵勒還未回來,所以事情多抽不開手,等他回來我就有精力了。還別說,從前沒接觸過生意,如今才知道,這裏頭門道不少,也挺有意思。”謝珺微微一笑,湊在謝璿耳邊低聲道:“隻是還不敢叫我們府上的老夫人知道。先前我稍微提了這個意思,她從不跟我發脾氣的人,那天卻撩了臉子。”

    “許老夫人出身名門,怕是瞧不上謀蠅頭微利的事情。”

    “可這蠅頭微利卻是不必可少的。你瞧如今北邊打仗,戶部為了籌錢糧,眉毛都要燒著了。前兒見著阿玖,她還說衛遠道整日的在衙署裏忙碌,都恨不得把一塊銀子掰成兩塊兒來使。我管著府裏家事的時候,各項開銷賬目都從我那兒過,才知道這家宅之大,外頭尊貴榮寵,若是沒有足夠的銀錢,許多事也還是會捉襟見肘。”

    謝璿忍俊不禁,“姐姐這兒倒是感觸不少。先前我也跟澹兒提過這個意思,他也覺得很好。”

    “說起來,我已許久沒見澹兒,他在國子監裏還順遂?”

    “春試推了一年,他也無可奈何,剛襲了爵位,府裏還有一堆事情呢,去國子監的次數倒是少了。”

    兩人說話之間,溫百草已經描完了花樣,帶著個花樣冊子出來。

    她和高誠去年成婚,臘月裏診出了身孕,如今已有六個多月,身子漸顯,行動卻依舊爽利。也不用人扶,捧著肚子穩穩當當的下了石階,同謝珺見禮過,便說起今年要用的花樣來——她過兩個月就要備產,等生下孩子的半年裏高誠必定也不許他費神,是以及早準備,這段時間可也費了不少心思。

    三個人都想做好衣坊,一直商議到黃昏時才罷。

    待辭了溫百草出門,謝珺便道:“信王殿下這一出門,你這臉色就差起來了。養胎可不是這麽養的,明兒我打算去看幾處宅院,不若勞煩王妃跟我走一遭?多走動走動,精神頭自然就有了。”

    謝璿當然樂意,隻是覺得詫異,“姐姐要買宅院了?”

    “嗯。”謝珺牽著許融,微微一笑,“打算給自己置辦一處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