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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乾元殿之後,謝璿並未立即回去。玉太皇太妃帶著晉王回了自己宮中,剩下的女眷各自歸去,婉太皇太妃便拉著謝璿的手,問她些孕中的事情——
元靖帝駕崩後留下了眾多後宮佳麗,除了三位貴妃和生育有皇子公主的寧妃、惠妃之外,其餘妃嬪或是移居別宮,或是幹脆被打發出宮給先帝守陵,整個後宮瞬間冷清了許多。
隆慶小皇帝當然沒什麽妃嬪,平王留下的女眷們,傅氏自然成了太後,揀順眼的兩個封了太妃,餘下的位份都不高。宮室空出來許多,皇上當初養在元靖帝身邊的時候也喜歡粘著婉貴妃,且傅太後一時半會兒動不了這位先帝的寵妃,是以婉太皇太妃也沒挪,依舊住在坤德宮裏。
隻是宮裏才經了喪事,雖說新帝應有新氣象,坤德宮中畢竟比從前素淨了許多。
謝璿跟著婉太皇太妃入了殿中,瞧著裏頭不少陳設都被撤去,不免訝異,“太皇太妃這是?”
“這稱呼聽著老氣,你還是叫我姑姑。”婉太皇太妃論輩分是當今聖上的祖母了,而謝綈卻隻有三十五歲,宮裏的上等脂粉保養著,正是豐腴多姿的時候,卻已然獨居深宮。謝綈每回聽著這稱呼都覺得傷感,便抿唇笑了笑,“都是謝家的人,現在先帝沒了,我這兒的講究便不像以前那樣多,叫姑姑反而顯得親近。”
“那就叫姑姑。”謝璿從善如流,目光落在牆邊的多寶閣上。
謝綈便道:“那裏頭許多東西都是先帝賞賜的,成日家擺著反而叫人傷感,便叫人收在錦盒裏了。璿璿——”她牽著謝璿的手走到內間,等宮人奉茶之後便將她們揮退,“今兒太後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哪能不明白呢?”謝璿哂笑了一下,“從前傅家還得先帝器重的時候,她們就想著奪了咱們的權,沒少費心思。如今皇上年幼,咱們王爺攝政,威望也日漸隆盛,還打壓著傅家不給出頭,太後心裏自然不舒服。好容易盼回了另一個皇叔,她自然是想另謀出路了。然而她這也是病急亂投醫,晉王當年是為躲避朝堂是非而死遁,難道如今就肯攪進渾水裏了?”
謝綈道:“畢竟五年未見,如今晉王是什麽性子,誰也吃不準。況且晉王早年頗有賢良的名聲,文臣們大多信服,難保不會被人利用了□□。你可不能掉以輕心,該防備的,還是當防備。”
她便是這個性子,在宮廷中這麽多年,凡事半點紕漏都不肯出的。
謝璿點頭道:“姑姑的話我明白。這段時間晉王守陵,傅太後還管不到那麽遠,我也會留意,等咱們王爺回來了,他兄弟二人見個麵,許多事便能看透。”
“攝政王的位子不好坐,不成功便成仁。你們啊,還是該早作打算。”
謝璿裝作沒聽懂的樣子,隻是道:“姑姑的話,璿璿記著了。”
謝綈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沒聽懂,然而這種誅心的話卻不能在宮裏說得太明白,既然人家暫時沒這個意思,隻好作罷,轉而又關心起謝璿腹中的胎兒。
*
晉王當晚就啟程前往泰陵,卻托高誠轉達了一句話——當年能僥幸保住性命,全賴韓玠和謝璿相助,這麽多年在外過得安穩,也仰仗信王的照顧,活命之恩終身不忘,也請謝璿不必將今日乾元殿裏的事放在心上。
謝璿聽罷,也隻一笑。
晉王歸來的消息傳出去後,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於信王府而言,倒是沒有太大的影響——韓玠出征在外,即便衛忠敏等人驚詫之下詢問韓玠的意思,也隻會向那邊聯絡,不會貿然來驚動謝璿。
倒是韓采衣得到晉王的信兒之後,高高興興的往信王府跑了一趟——從此後她不必再磨破嘴皮子請韓夫人允許她出京遠遊,倒免了許多麻煩。
謝璿聽了忍俊不禁,“怎麽,你都快十八了,你娘還許你這樣胡鬧?”
“這哪叫胡鬧?你且等著瞧吧。”韓采衣摩拳擦掌的模樣。
謝璿抿唇而笑。晉王性格溫潤,卻又過於安靜,若是跟韓采衣這麽個活潑的姑娘湊在一起,兩個人說不定還真能過得有滋有味。
這一天被韓采衣鬧得笑個不住,晚飯後去韓玠的書房聽罷齊忠的稟報,回明光院後便早早歇了。
誰知道竟又夢見了韓玠。
似乎還是那片廣袤的荒原,寒冬的雪積得足能沒過小腿的腿腹,冷風呼呼的刮著,漫天漫地都是雪沫子。韓玠單人獨騎,像是穿著鎧甲,正在雪地裏狂奔。夢境裏明明隻有風雪和韓玠,謝璿卻覺得周圍全是追兵似的,發急的想讓韓玠跑得更快,更快,直到——
他忽然歪了身子,栽倒在地上!
那地上像是有一把劍似的,穿透韓玠的身體,劈開風雪,猶自帶著猩紅。
謝璿猛然從夢中驚醒,隻覺得手心裏全是冷汗。她怔怔的望著頭頂撒花的帳子,好半天才努力平複了心緒,開口叫芳洲。帳外的芳洲立時有了動靜,掀開簾帳進來,道:“王妃……”瞧見謝璿那失魂落魄似的神情時,便是一驚,“王妃這又是做噩夢了麽?”
“給我倒杯水。”謝璿半坐起身子,就著芳洲的手將一杯熱茶灌到腹中,才覺得好受了許多。
芳洲怕她再為夢境所驚,便坐在謝璿的床榻邊上,“王妃睡吧,我在裏頭陪著。”
主仆倆交情極深,謝璿年幼時,偶爾夜裏害怕,還會把芳洲叫進來,拉著她的手睡覺。此時便如從前般拉著芳洲,心跳漸趨平緩,睡意卻還沒攢多少,謝璿不敢再想韓玠的事,有意轉移念頭,出神之間又想起芳洲的終身大事來,“你還是沒挑著順眼的?”
這話問得突兀,芳洲一怔,才低聲道:“王妃怎麽又操心這個。”
“算算你都多少歲了?”謝璿一笑,手掌撫上小腹,“我都有孩子了,你卻還孤身一人,叫你父母兄長擔心。”
“奴婢在王妃身邊很好,不想嫁人。”
“這又不衝突。”謝璿側頭看著她,噙了笑意,“不如從咱們王府選一個?”
“王府裏啊……”芳洲想了想,“似乎沒有合適的。”
“其實我瞧著齊忠就不錯,敦厚又能幹,人品信得過,也不敢欺負你。”
“王妃!”芳洲麵色一紅,“齊大人有官位在身,您可別折我了。”
“人家齊忠又不這麽想。我可是瞧出來了,他到哪兒都目不斜視,也就見著你,那眼珠子能靈活的轉上幾圈兒。”謝璿睇著芳洲,捕捉到她臉上的嬌羞,續道:“何況你又差在哪兒了?月錢不比他的俸祿少,霞衣閣裏每月還要分銀子給你這個小管事,嫁妝我給你出,回頭風風光光的嫁了人,我心裏才踏實。”
她這樣說,倒讓芳洲有所觸動,安靜了許久,才低聲道:“王妃待我已經很好很好了,芳洲不敢奢求太多,這輩子能伺候著王妃,就已心滿意足。真的,芳洲是打心眼裏感激。”
謝璿握著她的手,也勾了勾唇。
前世今生,有許多事令人沮喪痛恨,卻也有許多人令她感激。彼時她在玄真觀裏清修,身邊跟著的人不多,唯有芳洲時刻陪伴,及至嫁入靖寧侯府中,芳洲也是盡心盡力的伺候,陪她熬過許多個漫長的夜晚,直到臨終的那一刻,芳洲還為她撐傘,扶著她走在濕滑冰寒的秋雨裏……
對於芳洲,謝璿心裏藏滿了感激。
夜色深濃,主仆倆低聲說著話兒,不知是何時再度入睡。
誰知道那噩夢並未終止,斷斷續續的,總是在深夜襲入謝璿的夢境。連著四五天都是這樣,哪怕謝璿白日裏過得高高興興,絲毫不去想戰場上的凶險,到了夜晚時,依舊總被噩夢所驚,而且翻來覆去的全都是相似的夢境——
或是韓玠負了重傷,渾身是血的跌在雪地裏,或是韓玠被人追殺,在如雨的箭矢裏艱難奔逃,更甚者,他渾身是傷的跋涉在迷霧裏,背上刺穿的箭簇令人觸目驚心。而謝璿隻能在旁邊幹著急,哪怕嘶聲呼喊,卻也換不到他的回頭……
夢裏萬象變幻,她像是浮在空中,像是溺在水裏,根本走不到韓玠跟前去。
這樣的情境令人懼怕,謝璿思來想去,總覺得內心不安。
經曆了重回童年這樣詭異的事情,就算平常少去道觀佛寺,對於這樣不合常理的事情,總還是會有觸動。相似的夢境反複出現,這意味著什麽?
擔憂與不安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嶽太醫又一次發現她胎象略有不穩。皇家子嗣單薄,這麽個胎兒就跟寶貝似的,嶽太醫盡心竭力的伺候著,難免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謝璿口中雖然應著,心思卻已飄到老遠——
前世韓玠出征,每回她都是在府裏等候,盼過春夏秋冬,直至年末才能看到他的身影。四載季節輪回,卻終在那年的深秋,迎來那個噩耗,至死都沒等來他的歸影。這一世,如果舊事重演,那該怎麽辦?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謝璿就再難壓下去。
戰場凶險,誰也無法預料那些冰冷的箭簇會射向何處。
如果她又一次等不到韓玠歸來呢?難道就這樣擔憂著等下去?如果沒了韓玠,這榮華富貴、天下安穩,於她而言又有什麽意義?
謝璿對著窗外發了一整個後晌的呆,最後叫了芳洲去外書房,把齊忠叫到了跟前,“我想去潼州,需要多久的時間?”
齊忠詫異的抬頭,隔著薄紗屏風看不到謝璿的表情,心裏卻是突的一跳,“王妃還請三思!潼州距京城八百餘裏,即使快馬加鞭不舍晝夜的趕過去,也得一天一夜,王妃現下懷有身孕,又怎能去往那樣的地方!”
“無妨,我已問過太醫,三個月後胎象漸穩,隻消精心保養,不會有大礙。”謝璿擺了擺手,隻問道:“我以馬車趕過去,需要多久?”
齊忠為難了下,卻還是按照謝璿的吩咐算了算路程,道:“以王妃如今的身子,每日就算曉行夜宿,也隻能走百餘裏的路程,想要趕到潼州去,怕得要七八天的時間。”
那也不算太久。
她前世懷過身孕,也了解如今的身子,嶽太醫雖說她胎象不穩,那也隻是噩夢勞累後心緒波動為其察覺。認真趕起路來,選輛穩當的車駕出行,鋪上極厚的錦褥墊子,再備好安胎養身的藥物,這會兒肚子未顯,並不至於有太大的影響。而每日曉行夜宿的走百餘裏,一個時辰也隻二十裏的路程,也不算太快……
她默默盤算了半晌,便道:“我已決意前往潼州,隻是此事不可張揚,府裏的事還請齊統領安排。芳洲,吩咐人準備車馬,明日啟程。”
旁邊芳洲還欲再勸,見到謝璿那堅定的模樣,終究把話咽了下去,隻請示道:“奴婢知道王妃近來夜不安枕,怕是操心擔憂之故。既然王妃決意前往,芳洲也要隨行伺候,除了舒適的車馬之外,是不是帶個太醫同行?”
“不必驚動太醫,叫魏郎中跟著就是,一應事務以簡潔為要。”
芳洲依命而去,謝璿便又叫了王府長史及女官過來囑咐了些話,隨即往溫百草那兒走了一趟,等高誠回來的時候,將這打算說了。
高誠顯然也覺意外,“據我所知,信王殿下已收複了潼州數座城池,待得收回蓋城,大軍越過寬水,便可拒敵於外,暫時解了憂患。後續戰事自有韓將軍坐鎮,殿下也將回朝,王妃何必此時過去?”
“我不放心。”謝璿直白道:“近來總覺心神不寧,怕殿下在潼州有恙。高大人,我心意已定,這回過來,隻是同你借幾名青衣衛中得力的侍衛隨行。這段時間裏,諸事也請高大人格外留意。”
高誠沉默了半晌,才道:“既然王妃執意前去,高誠自當從命。今夜會有侍衛過去找齊統領,請王妃放心。”
“那就謝過高大人。”
*
謝璿這一趟出京,幾乎可以算是無聲無息。
簡單樸素的馬車駛出王府,裏頭坐著謝璿和芳洲,後麵的一輛馬車則載了魏郎中,以及路上必備的藥材和些日常用物。府裏餘下的丫鬟仆從一概不用,隻選了兩名凶神惡煞的侍衛坐在車轅上,便於開道,嚇走路上可能碰見的宵小之徒。而在暗處,韓玠留下的女侍衛和高誠選派的青衣衛或是喬裝跟隨,或是不露首尾的隨行,護衛頗為周密——
好不容易盼來了跟韓玠的這個孩子,謝璿當然不會大意。
馬車緩緩駛出京城,四月初夏,滿目都是青翠。拿了茶壺斟茶來喝,目光掃見那叢簡單勾勒的蘆葦,隨即看到了秀麗的字——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這還是當年韓玠送給她的茶壺,雖然不算名貴,卻叫謝璿格外喜愛,嫁往信王府的時候便隨身帶了過來,上回專門從韓玠送的禮物堆裏挑出來,日常拿來泡茶喝。
她的目光在蘆葦間徘徊,好半天才挑簾去看郊外的景致。
綠樹成蔭,桑陌縱橫,遠山如黛,近水似練。
謝璿忽然很想念韓玠,非常非常想念。
如果他還在京城,大概會抽空陪著她來郊外散心,哪怕隻是挽手走過這青翠天地,也足矣讓人幸福盈胸。
他現在會在做什麽呢?
數百裏之外,韓玠也在出神,隻是麵前擺著的是潼州一帶的沙盤,以蓋城為中心,沙堆上插了大小不同的紅綠旗幟。他的身旁站著滿副鎧甲的唐靈鈞,另一側則是潼州都指揮使蔡高,沙盤的對麵,是幾位盔甲俱全的部下將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