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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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將晦暗的滿月燒成紅色,時隱時現地沉浮於濃重的雪雲當中。那些自天空上落下的冰塵並未落在戰場上,而是僅僅靠近與這座大火燃燒的城池,便被蒸幹,隨著風和不斷壯大著隊伍的英靈回到了天上。
白雪川伸出手接下一片躲過熱浪的雪花,那雪花極小,但落在他手上,並未迅速融化,隻稍稍停下了一刹,便隨著周圍的喊殺聲再次吹飛落在身側交戰軍人的寒甲上。
他看過很多關於利益的殺戮,唯有戰場上的生與死,勾不起他半分已然逝去的憐憫。
漸至冬日的土壤愈發硬了,血液潑灑下來,隻會粘稠地流於表麵,有些新發的冬麥就這樣還未鑽出地底,便被結冰的血液攔在了地下。
白雪川走得很慢,他有足夠的時間與能力到任何地方,包括以這種最直接的方式去見在軍隊重重保護之下的帝王。
而帝王也很快就看到了他……那是一種被遨遊於天外天的飛鳥站在井口俯視的屈辱感。
——你雄兵百萬、大權在握又如何,你在我眼裏不過是吹灰一縷,何時想殺你,何時殺得了你,不過動念之間。
“挑動戰亂,對你有何益處?”
……是他。
殷氏的人都有一種偽善的本能,但偽善到流於表麵的隻有殷磊一個人。
白雪川並未對此表露出太多的意外,淡然道:“尋仇並不需要益處,我更好奇的是……”眼尾掃了一眼身後百丈外衝出鳳沼關的一輛著火的鐵車,道:“為何你們都能理直氣壯地要所有人給你們一個說法?你們在滿足自己的征伐掠奪欲時,可有給過誰一絲喘息之機?”
白雪川陳述事實的目光在殷磊看來有一種刺目的嘲諷,很顯然……盡管有他本身的恨怒糾纏其中,但本質上依然是在為衛將離遭受過的不平而報複。
“她不需要你為她如此鳴不平。”
“這就是你無權糾纏她今後命途的理由。”
總會有一方犧牲,衛將離選擇犧牲自己,她能理直氣壯地要求天下太平,也能無愧於心地重新尋求一個新生。
而沒有付出的人,魚與熊掌想兼得……想要江山,又想要因江山而被傷害了的人,怎麽可能呢?
他無權去替衛將離說,她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
殷磊一時語塞,道:“我想要的也正是她想要的,誌同道合有什麽不對?”
冰冷的笑意爬上眼底,白雪川徐徐道:“正是因為你什麽都想要……所以我會讓你什麽都得不到。”
男人足以炫耀的東西不過那幾種——權力、財勢、力量、智慧、女人。
對於殷磊來說,摧毀他的權力與僅剩的反擊智慧,才能讓他那一絲隱藏的野心摧枯拉朽地湮滅。
“太上皇!!!”
不知誰遠遠地叫喊起來,隻見正在撤往後軍的一輛馬車前的兩匹烏頭雲駒瘋了一般衝向敵陣,轉眼間便沒入一片刀槍劍戟中。
“卑劣!”
“痛苦嗎?”戰場彼方的火海映在眼底,悠然仰首避開一枝射向他的暗箭,白雪川看著殷磊道:“你們帶走她的時候,我也是這麽疼的。”
……他是非要殷磊身邊親與仇都漸漸離他遠去才罷休。
看著殷磊氣急敗壞地遠去,周圍的刀槍劍戟以一種恐懼的姿態包圍過來,白雪川啞聲笑了。
“世人啊……何以以螻蟻度人者芸芸,以人度人者寥寥……”
“你們說,可笑否?”
離他最近的一名士兵已驚懼得近乎麻木,額上的汗水流到眼中的眨眼間,他便看見了濃暗的雲朵,眼前的一切在旋轉,有著火的城池、交擊的兵器……最後摔在地上時,滿眼暗紅色的泥土,和許多死不瞑目的人。
……他們始終是來晚了。
佛子溫儀在戰場邊緣見到白雪川時,他已然半身染血,便知道自己終究是渡不了這個人,他這樣的佛門高僧是無需介入兩國之間的戰場,但天下已無人能製服這個人時,他們就必須出手了。
“……雪川,你魔障已深。”
“佛子溫儀。”白雪川的聲音有些飄遠,道:“你說人生一世,清淨而來,穢念而去……何必生若此?”
“生為千秋,死為萬世。”
“千秋萬世之後,何謂至境?”
“至境得道成佛。”
“何謂佛?”
“佛出塵,為紅塵。”
白雪川又笑:“原是輪回。”
佛子溫儀雙手合十,深深一躬,道:“有人讓我來找你,請你等等她,她想帶你瀝塵。”
……她?
眼前本是一片無明,恍如夜行暗舍,同行者俱是白骨骷髏,他竟一時想不起她是誰。
白雪川看著自己的手,道:“我找不到她了。”
“她總會來找你的,你把過去的自己留在她的影子裏了。”
耳邊浮躁的殺伐遠去,白雪川眼底的魔障漸漸平息。
“亦是輪回?”
“她是你的輪回。”
染血的白衣隱沒於漸漸濃釅的飛雪中,佛子溫儀盤坐下來,喃喃念著超度亡者的經文,他身後一名灰衣老僧站出來,看著白雪川消失的所在,道:“他始終是殺了世人,不可赦。”
“隻是他若死了,換入魔者夫昂子,師兄可願?”
灰衣老僧歎了口氣,徐徐道:“世人啊……”
……
西秦陣中有一輛突兀的鐵車,它像是被什麽古怪的東西操控一樣,不分敵我地碾過一切擋在麵前的人,密集的箭雨落在上麵的同時,便被無形的力量一震之下彈開。
“殺了他!砍翻那輛馬車!”
東楚大軍的主帥曹敬賢躲在了車尾,在他看來那輛詭異的鐵車簡直如同邪魔一樣,等到它將目標轉向自己,他便駭地連連催促車夫:“快走快走!讓盾兵頂在前麵!”
“可主帥……那鐵車上好像是西秦的王印!”
所有將領臉色都變了,有王印的車駕,自然隻能有王的資格才能乘駕。若是擒獲了衛皇,這仗根本就不需要打。
“主帥!俘了衛皇就是撼世之功,澤蔭千秋啊!”
曹敬賢心一動,但一眼看過去,剛好看見那鐵車一個衝撞將前麵的一個參將腦袋碾成兩半,登時心頭一寒,正騎虎難下時,後麵一架金帳王車洶洶追來。
曹敬賢一見車頭之人,連忙下車趕過去道:“陛下!前線危險!讓末將護送您回後軍吧!”
“滾!快去把太上皇救回來!”
殷磊難得一吼,震得周圍的人都是一愣,此時那鐵車已然駛近,一支短鐵槍從鐵車中朝著殷磊飛出,洞穿了一名盾兵的重盾,直接紮入背對殷磊正諂媚著的曹敬賢腦袋裏。
血液濺了一臉,殷磊猛然抬頭,便見那鐵車前的赤眼駒猛然發力,馬頭上掛著的尖角正要衝殺至其麵前時,斜刺裏忽然又來一輛馬車——那馬車不過是皇室巡遊的儀仗,就這麽直接衝撞上了鐵車,兩匹拉車的雲州駒當場斃命,車轅斷裂,整輛馬車仰翻了過去,但也將那赤眼駒直接撞倒。
殷磊也顧不得什麽,衝過去掀開車門,周圍的將領一擁而上將裏麵額上見血的太上皇救了出來。
“父——”
殷磊還未說出口,便見殷鳳鳴不顧傷勢,轉身向那鐵車喝道——
“衛燎,你死了嗎?!”
鐵車內傳出怪笑,車門大開,所有人不禁都退了一步……他車裏坐著的人,心口竟還留著一支穿胸而過的長箭。
——他竟然帶著箭上戰場?
“……你不死,我怎麽甘心死?”衛燎的聲音有一種掩不住的虛弱沙啞,但他的確還在靠著一股倔強勉強地活著,甚至於眼底有著一種年輕人才有的興奮。他指了指地麵,道:“終究是我……先踏上了你的地盤。”
“你回頭看看,這有什麽意義?!”
“意義就是我要讓那個赤龍山躬耕的秀才看看,我扶持方士磋磨了越皇那麽多年,最後搶了屬於我的東西的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殷鳳鳴冷眼看他笑聲漸消,道:“我會再給你最後一次停戰之機,簽下停戰詔書,滾回西秦去!”
“這麽多年未見,你的自命不凡還是這麽可笑。我可是要去帝京的……對,就是被你燒了個幹淨的地方,衛寧後半輩子都想回去看看……”
衛燎知道鳳沼關焚之一炬,西秦與東楚從此幾乎是一條坦途,就仿佛自己贏了一般。大笑著駕車衝回了旁側更為凶戾的戰場。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衛燎活不久了,但殷鳳鳴知道他們不能殺他,否則等到衛霜明繼位,必然還要以殺父之仇向東楚宣戰。
殷鳳鳴見身側的殷磊眼神微動,皺眉道:“殷磊!不可多想。”
“父皇。”
殷磊轉頭看向他,神情有一種可怕的冷靜,道:“您以為……為什麽我不阻止殷焱帶著二十萬精銳赴邊關呢?”
“你是什麽意思?”
殷磊垂眸道:“西秦舊帝駕崩,新皇未穩,再沒有更好的機會了。”
“……”
血與火映在他眉眼間,讓殷鳳鳴想起了數十年前鞭指大越帝京的自己……野心、狂妄、貪婪。
殷磊剛剛轉身要去令麾下將衛燎誅殺於此,身後便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陛下,久違了。”
殷鳳鳴見佛子溫儀出現在戰場上,也很是意外,道:“大師為何來此涉塵?”
“本為阻止白雪川,可惜晚了一步。適才在戰場外圍見了衛施主一麵,她托我帶一件東西過來。”
簡單的一隻木匣遞來,四四方方,足以盛裝得下一枚玉璽。
殷磊沒有動,看著那木匣,他並沒有懷疑這物事的真假,在這個場合送來的必然用得上:“她是什麽意思?”
傳國玉璽,可以傳位,也可以用以國書……宣戰國書,或停戰國書。
“陛下需要這個。”佛子溫儀定定地看著他,道:“她相信你需要。”
佛子溫儀深深一拜,道:“溫儀代萬民,亦有此念。”
殷磊接過那方匣子,良久不語,直到衛燎的馬車再度衝殺時,他才將匣子放在一側。
殷鳳鳴閉上眼道:“你可還是要追殺衛燎?”
“是。”
殷鳳鳴此時方才出於一個父親的角度道:“你若殺了衛燎,莫說兩國之怨,從此與衛將離便是殺父之仇,這後半生,你就隻能做帝王,再也做不了良人了……你可要想清楚,是要江山,還是要她?”
這本來並不是什麽值得考慮的問題,他所生長的環境和處於的地位對他最深刻的教導就是做帝王就能得到一切——包括紅顏知己。
“可是父皇……沒有江山,哪裏來的她?”
殷磊眼裏最後一點屬於迷茫時的優柔與憐憫堙沒入黑暗。
“朕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