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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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一年遇到白雪川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雪。”衛將離伸出手讓紛紛揚揚的大雪飄落進掌心,還沒等她,掌心的溫熱便讓雪片都化成了水。
她隻得回憶道:“摸起來很軟,像是曬過的棉絮一樣,從很陡峭的坡上滾下去也不覺得疼……我說小胖兒,出門在外,咱們能不能有點格調?”
她身邊唯一的生物月神作為西南地區出身,很少見下雪,此時此刻正哼哧吭哧地啃旁邊竹葉上的雪。
其實衛將離這些年脾氣當真好多了,講文明懂禮貌,你不惹我我也很少去撩你,人也成熟了,隻有月神一如既往地放飛自我。
等到它啃得心滿意足了,衛將離才牽著它從山道側繞過去。
鳳沼關的北門已經被清濁盟之人悄然打開,讓流散的百姓能順著城門逃到城外去暫避。佛子溫儀就是那時候來的,他也帶著附近的苦海僧人前來救急,向她分析了一下現在的戰況。
再過兩個時辰,皚山關便會傳來軍令讓西秦大軍回撤,同時衛霜明奪位的消息也會擴散,隻要東楚發來國書停戰,衛霜明便會趁兩邊犧牲都不大的時候停戰。
在這一點上衛將離還是騙了白雪川一道,傳國玉璽的確是被她捏碎了,但係統裏能換一枚傳國玉璽,雖然要求苛刻,但她現在是厄蘭朵的汗王,汗王的金印加上先前累積的點數勉強能換得了一枚傳國玉璽。
有了玉璽,就能正式停戰。
衛將離想得倒是很完備,但隱約還是有點微妙的不安。
策馬從山道上走下,意外地在後方遇見一行保護著一輛馬車的士卒。
——前麵正在交戰,他們怎麽反倒往回走?
衛將離看他們也不像是傳令使,等到馬車駛近,車簾被風掀起,露出裏麵一張陰沉的臉時,衛將離微微失色。
——殷磊這貨失手了?
衛將離跨上馬正準備追上去把殷磊給搶救一下,忽然山道那邊也傳來了颯遝的馬蹄聲,那是一隊黑底金紋的侍衛,腦後的發帶上鑲著三根金色的尾翎。
他們是梟衛,雖然和金門衛虎門衛禁軍一樣都掛著個“衛”的編製,但實際上人數極少,專門在朝廷內部活動,消息靈通,平時專門為太子做一些懲治貪腐的政績而查案,朝臣們稱之為儲君的走狗。
他們幾乎很少出京城,衛將離也隻見過一次。
梟衛一出現,這個押送馬車的衛隊便猛然停住,紛紛抽刀,為首的侍衛喝道:“無詔在此攔截,意欲何為?!”
梟衛之人道:“前線緊張,上麵令我們在此接手押送反賊,爾等可以回前線了。”
“可有詔?!”
“我等奉太子詔。”
“太子?”那些人臉色一青,心中疑惑道莫非太子有投靠反王的跡象。
聯想到殷焱對太子前些時日的愛護培養,這些人更加懷疑,道:“皇命難違,爾等速速退去,否則待我等上報陛下,梟衛盡以反賊論處!”
若是尋常的軍人多少會有些忌憚,但梟衛向來以手段狠辣惡劣聞名,這話一出,他們唯一想到的便是殺人滅口,按上腰後的苗刀上,拇指一推,寒芒剛一出鞘,忽然旁邊殺來一條突兀身影。
一人一馬,直接衝入衛隊當中,左衝右突,單用鞭子亂揮便抽暈了一半多的人,餘下也都被她的馬揚蹄踹出三丈外。
“打劫了打劫了,喊你們上麵的人來交贖金,逾期撕票。”
梟衛們看著這人,先是一愣,隨即下馬行禮道:“娘娘。”
“別娘了,我都被廢這麽久了,以後還是以江湖名號相稱吧。”
梟衛依然恭敬道:“廢黜您的是反王,而非陛下,您如果願意,依然會是東楚的皇後。”
“這就不必了,東楚我也不打算再去。”說完,衛將離便適時打住,問道:“太子派你們來做什麽?”
“不瞞娘……衛盟主,太子派我們來接反王去苦海。”
反王……
衛將離策馬往後退了幾步,伸手一把扯下車簾,露出裏麵一臉複雜的殷焱。順手扯掉綁縛他的繩子,道:“你這一趟也真是得不償失,被殷磊玩兒了個底朝天,如何?說說感受吧。”
比起謀朝篡位失敗,殷焱似乎更在乎另一件事,向梟衛問道:“太子為何想來救我?”
“太子言,忠義難負,然親恩長記。”
“……”
衛將離敲了敲車門,道:“別覺得羞辱,小孩子隻懂善與惡,這是他能盡到的最大善意了。”
殷焱閉上眼,道:“戰兒是個好孩子。”
“知道他是個好孩子你就還算有救,跟他們走吧,苦海會歡迎你為陣亡的將士吃齋念佛。餘下的事情就交給殷磊處理便是。”
衛將離調轉馬頭走向鳳沼關方向,還未走出幾步,便聽見殷焱發出一聲輕嘲——
“愚不可及。”
“有什麽不對?”
“你以為殷磊會幹淨到哪兒去?”殷焱眼露嘲諷,道:“你不要忘了,我燒了鳳沼關後,西秦大軍深陷其中,這個時候隻要傾其餘兩關的兵力,便能一鼓作氣打到皚山關那頭去。以殷磊的個性,到嘴邊的肉不搶,就不是他了。”
上一次見殷磊的記憶碎片不由得湧現在腦海,衛將離眼神驟然淩厲起來。
“多謝提醒。”
……
雪下得太大了。
剛剛倒下的屍體轉眼間就被埋入雪地,仿佛是上天不忍看見這樣的人間煉獄而故意遮擋一般。
楚三刀看得分明,衛皇心口那一箭並不致命,僅僅是擦著心的邊緣而過,或許是偶然,也或許是弓手將殺與不殺寄托於一絲微小的天意上。
但是他必須在今天殺掉衛皇。
楚三刀深吸了一口氣,他對殷磊幾乎是言聽計從,足有十數年,為他坐穩江山而奔走。他決不能失誤,如果讓衛皇走脫,那麽迄今為止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會成為泡影。
腳步輕快迅速,跟著已經被陌刀手砍掉了一個車角的鐵車到了鳳沼關東北角的一處界碑前。
那界碑已有了年頭,往北便是橫穿太荒山的灞川,奔流不息的灞川水會一直流向楚京北麵的舊時越都——那是衛皇出生的地方。
殘破不堪的鐵車前,赤眼駒身上滿是箭矢劍痕,走到這裏再也走不動,屈起蹄子跪下來,眼中紅芒黯淡。
“灞川……那一年被越皇流放到西秦涼州時,走的也是這條水路。”
衛燎順著界碑外的河道向遠方看去,那盡頭傳來洶湧的江潮,與記憶裏有所吻合。
他的回憶不長,在楚三刀靠近前便出聲道:“我不屑死於毛頭小兒手中,把刀拿來,你可以走了。”
楚三刀並沒有猶豫,武人的尊嚴讓他必須維護衛燎最後的顏麵。將刀插於地上,退出十丈外。
“恭送衛皇上路。”
楚三刀背對著衛燎,他能聽見有人正從車上下來,啞聲相嘲,不知是哀歎這一刻來得太晚,還是梟雄一世意猶未盡。
“衛燎一生,自南嶼戰至厄蘭朵,縱橫疆域十萬裏,令西域諸國三十載未敢進犯中原一步,唯愧窮兵黷武、生民負盡……唯愧強求霸業、親緣負盡,生我者,我殺之,我生者,我毀之……死無怨由!”
楚三刀閉上眼聽到了最後,那些話語即將通過他的口轉述向史冊,而他將是這一頁最後的見證者。
……或許還不是。
“也該輪到他了。”
聽到這個聲音的一刹,楚三刀整個人都僵硬了,比之此間的大雪更讓他感到切實的寒冷。
白雪川像是沒有看到他一樣,緩緩走過去。
衛皇是站著死的,他的眼睛還執著地看著灞川的方向,站得比一個活著的人更堅定。
摘下衛皇手上的刀,看著刀刃上的殘血順著血槽在地上留下點點血泓,白雪川將刀丟回給楚三刀。
“恨與不恨,逝去之物終化塵。”
楚三刀不願多留,連忙快步往外走,不料迎麵一人擦身而過,在看到他手上帶血的刀時,眼中露出震驚之色。
“我……”
衛將離沒有停下來,向衛皇的方向快步走了數步,複又遲疑下來,茫然地看著白雪川。
白雪川似乎見過這樣的衛將離——那個時候她太小了,讓他忘記了到底是怎麽相逢的,隻記得她那時的模樣。
“他……是誰殺的?”
“我。”
他是真的死了。
衛將離不願意承認她留手了,在單純的愛與恨中,她選擇了恨。
任雪花落了臉頰,衛將離才壓抑著心底翻騰的情緒問道:“不要騙我,是楚三刀殺的。”
“局是我所布,衛燎隻是第一個。”
“夠了。”
“殷鳳鳴、殷磊、濁世論清……阿離,你想怎麽阻止我?”
“我……”
衛將離語塞間,驟然看向白雪川身後。
他身後的鐵車暗處露出一張妖異的臉,幾乎無人察覺到那裏還藏了一個人,他充血的雙目直勾勾地看著的背影白雪川,眼裏雜糅著一種婦人腸子一樣陰柔與幼童天真而惡毒的渴望。
“嘻嘻……”
——白雪川……白雪川……我在你身上投了那麽多的精力,該是你還回來的時候了。
衛將離猛然一轉,隻來得及稍稍阻擋一下,腰側便被抓出三道血口,身側的白衣又添新紅。
摩延提被衛將離一拍跌在了地上,像隻野獸一樣尖嘯一聲,向白雪川撲去,卻反被掐住脖頸。抬頭對上一雙罕見的盛怒眼眸。
他甚至於不顧全身帶毒的摩延提如何毀壞他的內力,而是直接震裂對方的腦髓,讓他尖叫之下,渾身骨肉內髒紛紛化成血泥,隻剩下一非男非女的人皮。
“阿離——”
摩延提留下的傷劇痛,衛將離微微脫力地抓著他的衣襟,仿佛生怕丟了他一樣,笑著說——
“你問我想怎麽阻你,我就想這麽阻你。你是想收手帶我去治傷,還是想我把你十六年前給我的命……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