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溯·滄雪覆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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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西秦遙川·瀚雪山。
“公子,風雪太大,前麵三裏有個準提庵,且進去避一避吧。”
每至冬歲時,西秦的雪來得就十分急,方才還在山道上駐馬看紅葉,轉眼間便是風雪滿頭。
白雪川不由心下微歎,他倒是無所謂,隻是他這匹老馬怕是扛不得風雪壓身。好在路上遇見了一個同樣避雪的樵夫,便一道往那山中的準提庵去了。
庵裏的姑子原本不大願意多費柴火,待見了些銀錢,便喜笑顏開,請了白雪川去了後堂的禪房裏。
待用過半杯熱茶,白雪川不經意間看了一眼禪房內的裝飾,發現那褥角竟是貢品雲錦,不禁心下好奇,問同行的樵夫道:“老丈,我瞧這姑子庵偏僻,怎會用得上這般華麗的綢緞?”
樵夫沾了白雪川的光不必睡在柴房,也樂得跟他多說兩句:“公子有所不知,這地方住著一個公主哩。”
“公主?”
樵夫見他露出幾分笑意,道:“您別不信,真是往西三百裏皇宮裏的公主,因為得了惡疾,被送到這地方養病,你看看這房裏的漆木桌椅,這玉枕,都是給公主準備的。”
白雪川看那玉枕不大,想來那公主也還是個小孩兒,道:“那我們在這兒,豈不是占了公主的地方?”
“公子莫要擔心,說來也可惜,這公主一年多沒出門,庵裏的姑子說也照顧不過來,就在前些日子,半夜突發疾病,死了。”
“哦?那倒是可惜了。”
白雪川注意到那床上的玉枕,本來應當是一對,如今隻剩下一個,想起庵裏尼姑前倨後恭的貪婪之態,心下便有了幾分猜測,追問道:“既是前幾日的事,應當趁頭七未過報給官府才是,怎麽我瞧這庵裏連個白綾都未掛?”
“公子這說的哪兒的話,這準提庵是佛門清淨地,那公主身染惡疾,放在庵裏,若是傳到附近的農莊上該怎麽好。”
白雪川聽到這兒,大約也明白過來,不禁可惜這瀚雪山如此美景之後,竟有這一番世態炎涼。但聽那公主已身故,再如何究責也無濟於事,隻得暫且作罷。
待到了中夜時分,雪停月出,白雪川睡得淺,禪房後又有尼姑半夜起灶解饞的細微聲響,心下不耐,起身開窗,見瀚雪山如覆月華,奇美得不似人間景,便起意夜遊。
樵夫正在外間的榻上睡著,被雪風一吹便醒過來,見白雪川攬衣欲出門,道:“公子可是要出去?”
“我見雪景喜人,情不自禁,老丈先睡吧。”
樵夫道:“公子要往山下還可,山上可去不得。”
白雪川道:“這又是為何?”
樵夫一歎,道:“還不是這準提庵的女尼將那公主的遺體隨便扔上山,想來那公主客死他鄉,冤魂未消。日前我那同村的放羊童子趕上山放牧,下山時發現的羊群莫名少了一隻,他爹上山去找,隻發現了那羊屍掛在樹上,又說看見了個碧眼妖孽,疑似公主的冤魂,這幾日都無人再敢往準提庵上麵的山道上走。”
放了常人多半是能避則避,不過白雪川正當少年時,最喜這種奇談異事,反而起了幾分興致,出了庵門,便徒步往山上去了。
瀚雪山上正是明月出天山的時候,蟲鳥皆默,天地之間一片寂然純澈。
白雪川慢慢地走在山道上,待看罷雪月天光,流連忘返時,偶然回頭,卻見身後不止一排腳印。
雪地上有一排彎彎曲曲的腳印,很小也很細碎,看起來像是某種好奇的小動物,遠遠綴在他身後,猶豫著要不要現身一般。
莫不真的是那公主的冤魂?如果是的話……未免也太過可愛了。
白雪川莞爾一笑,倒也沒戳破,繼續往山上走,偶爾回眸時便見那串小腳印又跟了一圈,淹沒在一株雪鬆後。
似乎是好奇這小妖精能跟到什麽時候,白雪川起了幾分壞心眼,腳步加快了些,待走了二三十步,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小小的痛呼。
等到白雪川回頭時,便隻看見雪地上多出來一個坑,坑裏躺著一隻小鞋。
——怎麽笨兮兮的。
走過去拾起那隻小鞋,白雪川左右看了看,卻沒發現樹後有什麽人,直到頭頂上碎雪飄落,白雪川下意識地往旁側一躲,下一刻樹上便落下一個小小的身影,直接就掉在了軟軟的雪地裏,白雪川看不過去,伸手扶了一下,才讓她爬起來站穩了身子。
雪膚烏發的一個小女孩,光著一隻腳站在雪地裏,明明凍得發抖,還瞪著一雙碧綠的眼眸氣鼓鼓地望向他,手裏拿著一根不知道哪兒摸來的尖頭樹枝,指著他大聲道——
“此、次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吃的來!”
白雪川見這小姑娘鼻尖上還沾著雪花,不禁失笑道:“怎麽像個狼崽兒似的。”
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接住小姑娘毫無攻擊力的樹枝。
那小姑娘一擊不成,轉身就想跑,卻讓白雪川一下子抱起來,短短的手腳四處撲騰了一會兒,白雪川待她稍稍冷靜,笑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嗯?”
“不要你管!”
小姑娘努力蹬了兩下,又讓他直接握住了腳丫,還在腳心處不輕不重地撓了一記,小姑娘頓時整個人都縮了一下。
白雪川見她反應有趣,循循善誘道:“你看,外麵這麽冷,你一個人在山上要怎麽過?我帶你下山去可好?”
小姑娘猛搖頭:“我不下去,我是要在這兒占山為王的!才不給那些禿頭尼姑洗衣服!”
——占山為王……倒真有誌氣。
白雪川把小姑娘抱正,道:“因為那些尼姑欺負你,你才跑到山上來?就沒想過這山上既沒有吃的也沒有住的地方,你會凍死?”
這個時候小姑娘忽然自信滿滿道:“我不怕,我跟山那邊的熊商量好了,隻要我給它帶吃的它就讓我住在洞裏過冬。”
白雪川心想這小姑娘也夠厲害的,問道:“……那熊答應了嗎?”
小姑娘沉思片刻,道:“好像沒有,我找了它兩次,它都追著我跑,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你在山上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白雪川無奈,道:“熊不答應,我答應,跟我走可好?”
小姑娘撅著嘴扭頭不看他,白雪川又問了一遍,她還是不理,正想伸手去撥她頭上的雪花時,她卻反過來抓住他的手吭哧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小姑娘看著小,牙卻尖得狠,一口咬下去直接就出了血。
“……真是個狼崽兒。”
這點疼白雪川也不是不能忍,看她不鬆口,又在她腳心掻刮了一下,小姑娘瞬間便鬆了口,捂著臉從指縫裏看白雪川。
白雪川倒也沒跟小孩子計較,道:“人可不是什麽好吃的東西,給你糖好不好?”
小姑娘眼睛一亮,但又忍住了,上半身外傾,離得他盡量遠遠的,嘴裏嘟噥:“……我咬疼你了,你給我一點就行。”
……這可真是,沒法抵擋。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失敗,一塊糖就解決了問題後,白雪川十分憂心現在的孩子竟如此容易被人販子拐走。
因為狼崽兒對準提庵十分抗拒,白雪川便連夜帶她下山尋了個客棧落腳,也沒注意到老板娘看他的目光已然和看一個可疑的人販子沒什麽兩樣。
“麻煩店家準備沐浴,我這妹妹頑劣,上山滾了一圈兒就變成這樣了。”
好在少年人外貌優勢突出,老板娘最終還是信了他的話,不止提供了沐浴,還拿了件女兒的衣服來,本來是想幫忙給她洗的,但一看著小姑娘是個碧眼重瞳,鄉下人見識少,也不敢多接觸。
大雪天,還是半夜裏,想找個仆婦都難,白雪川隻得關起門來親自伺候。
“衣服都被雪水浸濕了,會著涼的,脫掉。”
雖說戒心在一顆糖的誘惑之下放下去不少,但多少還是有點害羞,狼崽兒直接就躲到屏風後,軟軟道:“我自己會洗,你不用幫忙。”
白雪川失笑道:“你人還沒浴桶高,掉進去了怎麽辦?”
“沒事兒,我可會遊泳了,庵裏的錦鯉都是我抓光的。”
……難怪飽受摧殘還長得圓乎乎的,原來是因地製宜,在哪兒都能就地取材充實自我。
至少她這個精神白雪川還是肅然起敬的,道:“你自己洗,我去喊店家做些粥來,你喜歡吃什麽?”
“錦絲碧玉羹……”剛說出口,狼崽兒的聲音又小了下來,在屏風後露出半個腦袋,改口道:“什麽都可以,我不挑的。”
——倒是忘了,原來還真是個公主。
白雪川不大喜歡追問別人的過去,轉身出了房門去交代店家將粥食做得細致些,剛回房門口,就聽見“撲通”的一聲落水聲。
糟。
白雪川迅速推門進去,繞到屏風後,把濕噠噠的狼崽兒從浴桶裏提了起來。
狼崽兒嗆了好幾口水,隻得趴在浴桶邊上,任白雪川用皂角揉著她的腦袋。過了一會兒,她才扯了扯白雪川的袖子。
“怎麽了?”白雪川問道。
狼崽兒猶豫了一會兒,道:“我聽人說……那個什麽,男女有別,你看了我的肚子,是不是要長針眼啦?”
一個長得像年畫兒似的小娃娃,用一種十分擔心的口氣說出這樣的話,白雪川一愣之下,不得不趴在浴桶邊上悶笑了好一會兒,抬頭刮了她一下鼻子道:“你知道什麽是針眼嗎?”
“眼睛裏長針?”
小孩兒的世界也就這樣了,白雪川搖了搖頭道:“放心,你還小,不會的。”
小孩兒的思路就是容易拐到奇怪的地方,狼崽兒呆呆地問道:“那你要怎麽才會長針眼?”
“嗯……等我對你有興趣的時候吧。”
“那你要怎麽才會有興趣?”
“等你長大之後,我才有興趣。”
“我長大之後會變成什麽樣呀?”
白雪川把她衝洗幹淨,拿布巾裹了起來,一字一頓道:“你,該,睡,覺,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