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溯·天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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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先學寫正字?
——把這個字寫到心裏,才算得上真正入門。
一筆一劃寫完五十張“正”字,衛將離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掃了一眼窗外,見白雪川還未回來,坐在稍高的椅子上雙腿晃蕩了一會兒,從旁邊抽出一張廢紙開始寫別的字。
一個正字寫多了總會累的,聽白雪川說正字寫上一萬遍後,還要寫“永”字八劃五萬遍,“永”字後,還要臨他的帖臨兩年,才會放開讓她自己練。
小孩子的耐心多少都有些差,她每寫五十張,就會寫點別的。
衛將離自己的名字筆畫太複雜,寫得最好的反而是白雪川的名字,尤甚於寫了上千遍的“正”字。
“……寫得倒是不錯,可之前我交代給你的五百張你寫完了嗎?”
衛將離聽到這聲音,整個人往桌子上一撲,也顧不得下巴被撞疼了,連忙把寫了他名字的紙亂七八糟地團成團塞在自己身後,才瞪著眼睛看向窗外。
白雪川正在窗台便支著半張臉,也不知看了她多久,等到她撲騰完,方道:“疼嗎?”
衛將離立時搖頭搖得把頭上插著的小流蘇都甩了出去。
“……”
白雪川把小流蘇撿起,從前門推門進來,先是拿起旁邊一摞寫好的正字,從幾十張字裏抽出七八張放在一邊,說:“這些重寫。”
衛將離之前已有過一遭他對自己這方麵嚴格要求的經曆,一見隻有七八章被抽出來,剛鬆了口氣,就見他把餘下那一摞放在自己麵前。
“我是說這些重寫。”
——標準結局。
衛將離知道反正也說不過他,隻能抿著小嘴抽抽鼻子繼續磨墨。
白雪川一邊把她的流蘇係回去一邊道:“生氣了?”
“沒有……”衛將離鼓著腮幫子問:“你去哪裏了?”
“見師父,棋叟想收你當徒弟。”
衛將離又問:“棋叟是誰?”
“一個會把你賣到廟裏一生茹素的老頭。”
衛將離:“我……我回山上占山為王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逗了她這一句,白雪川捏了一下她的耳垂,道:“放心,我已經回絕了。”
——每天心情忽上忽下大起大落,這日子沒法過了。
夫昂子也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一貫是走的修心養性的路子,每天得睡足五個時辰,現在每天早上剛一日出,門外先就吱嘎一聲開門響,隨後自己徒弟就進了隔壁的屋子,開始了長達半個時辰的哄小孩起床的長篇大論。
——你是覺得為師這個天下聞名的高手聽不見?
夫昂子想了想決定把他們找過來深談一下衛將離何去何從。
“……師父的意思,阿離待在天隱涯不方便,待在東楚反而合適?”白雪川總結了夫昂子的意思後,便繼續咬著發帶給昏昏欲睡的衛將離紮頭發。
他一般說話不看人的時候,基本上就說明他沒有聽進去。
夫昂子咳嗽了一聲道:“她若沒有落下寒症,天隱涯也不是不能容,隻是這終究是個女娃娃,總有不方便的時候。棋叟看在我的麵子上,總歸不會虧待她的。”
“師父清修多年,沒想到在這迂腐陋習的一麵上,還在紅塵中。”白雪川一句話懟得夫昂子語塞後,捏了一把衛將離的臉,低頭問:“你說是不是?”
衛將離猛地一坐直,揉著眼睛問:“啥?”
白雪川道:“師父想趕你走,你應該怎麽說?”
衛將離哦了一聲,先挽了左邊的袖子,又挽了右邊的,用念三字經一樣的語氣念道——
“師父我很乖的會洗盤子會刷碗,不要趕我走,我保證今後每天少吃半碗……這個我做不到qwq”
——這段時間你都教了她啥?!
夫昂子:“雪川,為師確認一下,你沒有懷著別的心思,隻是想教她至藝成對嗎?”
“自然。”
夫昂子又道:“那為師要是執意不答應,你當如何?”
“不能如何。”白雪川把一臉迷惑的衛將離摟得緊了些,道:“我也很久未有遠遊了,師父若執意不願留她,徒兒覺得與其讓她東避,不如讓這條小真龍歸位,是不是會很有意思?”
……難怪那些老家夥總說此子慧極則妖,他的敏銳足以讓他攪得天下不安。
夫昂子定定地看著他良久,微微一歎,對衛將離說道:“給為師端杯茶。”
……
天隱涯乃是一處幾乎與世隔絕的所在,早年白雪川年幼時還有一個啞婆婆照顧,自兩年前啞婆婆逝世之後,這處便有些荒蕪起來。
不過對於小孩子而言,這些略有些荒蕪的古樓比之華美幹淨的宮室更有吸引力。
房子後麵隔了兩棵矮鬆的地方有一座兩層高的書樓,這書樓每一層都要比尋常的樓閣高一些,乍一看有京中的三層樓閣那麽高。
才剛剛下過雨,衛將離推開書樓的門時並沒有激起多少灰塵。外麵透進來的天光照見室內,隻見滿是貼牆聯排的書卷,比之衛將離見過的打掃的整整齊齊的皇家學堂不同,這些書都是豎著放在一起的,一眼望過去竟沒有一本是嶄新的。
衛將離踮起腳尖拿下一本離自己最近的《厲物十事》,隨便翻開一頁,便看見了頁邊寫著一行細細的批注,衛將離一眼就認出來是白雪川的字。
她再往後翻了數十頁,依然有白雪川留下的批注,合上書,走到隔了兩個書架的另一邊,搬了凳子爬上去抽出一本《子晚子》,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白雪川留下的批注嫌不夠多,甚至於還多加了兩頁進去。
——他好厲害,諸子百家全都讀過了。
衛將離有些挫敗地歎了口氣,她和白雪川的差距太大了,待在他身邊總有一種心虛的錯覺。待她準備把書放回去時卻碰到旁邊一隻硬邦邦的木盒。
人見到木盒的時候,總是有些打開來瞧瞧裏麵藏了什麽東西的衝動的。小孩子尤其抑製不住好奇心,便踮起腳尖用指頭一點點地碰,沒想到那木盒那般長,幾乎抽出她一隻胳膊的長度後,木盒一下子失衡掉了下來,裏麵的什麽東西寒光一閃,竟掉出來把盒蓋都切開了。
——糟糕。
衛將離首先是有一種闖了禍的心虛感,保持著一個姿勢在椅子上僵硬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地爬下來,用一根指頭把破爛的木盒撥到一邊去,便看見那是一口約兩尺三的劍。
這把劍的劍格的不似她所熟識的睚眥等獸麵,而是一塊烏鐵澆鑄成的“師”字,而“師”字最後的一豎延伸成了劍鋒,平白給這個字多了一絲淩厲感。
衛將離不敢碰,有點緊張地爬過去坐在劍旁邊,猶豫了片刻,湊近了一看,發現靠近劍格處刻著一行字。
“……三代冶子耗十年所鑄……為吾兒正心,故曰師道,贈雪川。”
——原來是他父親送給他的劍呀。
衛將離不得不把這把師道劍拿起來,不料這劍看著輕靈,卻足有一張桌子那麽重。好在她這段時間身體恢複過來,有了兩把力氣,麵前把劍舉起來,從書樓歪歪扭扭地跑向中庭。
中庭才下過雪,正是鬆雪相映最值得一賞的時候,白雪川便索性拿著書卷坐在廊下看起了書,待走廊那邊的腳步聲入耳,剛坐直便看見衛將離竟然舉著把劍跑了過來。
白雪川迅速站起來拿走她手裏的劍,訓斥道:“你是在何處翻出來的,割傷了怎麽辦。”
“我把你的劍弄翻了……你看看壞了沒有,壞了我會去學打鐵給你重新打一柄的。”
白雪川啞然失笑,自打他教過衛將離以工代償後,她的觀念就變成無論闖什麽禍第一反應就是先給他
“不用了,這把劍我本來也是想扔的,隻不過一時丟在那處忘了。”
“可是這不是你父親送給你的嗎?”
“是,可對我而言並沒有什麽好留戀的,扔了便是。”
——對父親沒有什麽好留戀的……那不就跟她一樣?
這麽一想,衛將離立即以過來人的憐憫目光看著他:“一切都會過去的。”
——為什麽在她的三觀裏被父母拋棄還要論資排輩?她又是以什麽心態覺得自己是已經看開了的前輩?
白雪川忝為縱覽百家的飽讀之士,卻總也跟不上一個七歲小娃娃的思路。搖了搖頭轉身走向右側。
衛將離顛顛跟上去追問:“師兄你會使劍嗎?”
白雪川略一點頭:“像你這麽大的時候練過。”
“像我這麽高就可以學嗎?”
“嗯,你想學?”
見白雪川停下步子低頭看她,衛將離捂著臉從指縫裏出聲:“我覺得劍很好看,想學。”
白雪川卻一反常態地收起笑,認真地對她說——
“劍是殺伐之物,亦是君子之器,執劍則需得身負君子道,而君子道難行,難於上青天。”
“……”
衛將離沒想過還有這樣一層含義,隻看著白雪川沒有半點遲疑地將那柄師道劍投於崖下,又說道:“曆來劍器鳴於天地,總有悲歌回響,我不想你也走這條路,好嗎?”
“好。”
……盡管他說得很溫和,但他的動作卻讓衛將離感受到了他在某一方麵的堅持,就像他執意要把她留下來,從不給任何人留餘地,於他自身亦然。
對於衛將離而言,她對劍的喜愛不過是出於一時興起的心情,不會淩駕於白雪川的悲喜之上,那時她僅僅是困惑於白雪川對那把劍的決絕,而並沒有深究原因,直到她稍大些時,去書房再次看到原處斷裂的木盒,便起意到了他棄劍的崖下。
幾年過去,崖下已沒有劍了,再三尋訪,隻有一個路過的樵夫,說是有人數年前在這裏賣過一把撿到的劍,劍格處一個“師”字。
直到後來的後來,衛將離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她入江湖的契機,起初隻是為了找一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