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溯·佛桑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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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什麽時候長大?

    ——等你比房邊的矮竹高的時候,你就長大了。

    孩提時總是對自己的成熟有著一種迫切的期待,那源於人在靜下來麵對時間這個問題的未知期待,就像她看慣了海麵上的的波瀾起伏,會不由得想要去探索深海的鯨鯢。

    白雪川就是這樣一個站在深海的人,她看不懂他偶爾逆著光時眼底的情緒,隻覺得隱約有一種那些發黃的舊卷上的批注正在分崩離析的錯覺。

    在之後的幾年裏,他在天隱涯外停留的時間越來越久,每每回來時,看著她的目光裏都會多了一絲晦暗的執念。

    “好在你還沒有變。”

    衛將離記得那時他離開了好久,數著日子等著院角的爬藤爬了半座牆,他才在一個雪夜回到了天隱涯。

    她睡眼惺忪地依稀聽見了門外師父的歎息,和消失在雪打窗欞裏的半句話——

    “節哀,來年我會親赴塞外祭奠……”

    這一夜的雪冷到了骨髓裏,本能驅使衛將離的睡意更深。待過了好一會兒,門被打開,蕭瑟的雪風裏,白雪川走進來,坐在了她床邊,握住她的手。

    盡管他的手太冷,但由於是熟悉的氣息,衛將離朦朧間還是轉過身來把他的手抱在懷裏。

    “……你回來了。”

    “嗯,我本來想來年帶你塞外見一個人,可惜晚了。”

    “她在哪兒?”

    “她走了。”

    “去哪兒了?”

    “去到一個……再沒有人以愚昧的眼光看待她的地方。”

    後麵的話衛將離沒有聽見,隨著重重合上的眼皮陷入沉睡。

    第二天醒來時,白雪川就睡在她床畔,連她起身都未曾發覺,直到衛將離微微起身,給他蓋上暖好的被子時,他才醒過來。

    “你這次回來待多久?”

    白雪川先是摸了摸她的頭,繼而拿手指輕輕梳著她已長肩背的烏發,道:“明天就走。”

    “這次是去哪兒?”

    “去密宗。”

    衛將離回憶了一下,愣道:“你終於要與禿驢為伍了嗎?”

    手指戳在她一時激動湊過來的腦袋上,白雪川淡笑道:“我若出家了,你怎麽辦?放心,不是要去做僧人,隻是去修習佛理。”

    “師父知道嗎?”

    “他知道。”

    ——哦。

    夫昂子都鬆口了,衛將離也不能怎麽樣,反正白雪川一向是拘不住的,隻要他決定去做某件事,誰都攔不住他。

    ……就像他那時執意要留下自己一樣。

    衛將離虎著臉躺了回去:“你竟然要投奔吃素的陣營,你再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師兄了。”

    “這麽生氣?”

    “聽說那些和尚修為高了還會辟穀什麽的,有這回事嗎?”

    “有倒是有……”

    “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你走吧,以後不要跟我說話。”

    白雪川無奈地搖搖頭,手指勾起她背後的一綹長發,看著發絲從指間滑落,忽然又問道:“阿離,你今年有十二了是嗎?”

    “門口的梨樹我摘禿了五次,應該有十二了。”

    “我虛長你五歲,待我二十一時,你就十六了。”

    他的口氣很平淡,聽不出有什麽特別的意圖,衛將離也沒放在心上,道:“那又怎麽樣?”

    “阿離。”

    “嗯?”

    “你十六歲之後想做什麽?”

    十六歲之後想做什麽?

    衛將離也有想過,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翹起小腿晃了晃,道:“我想下山遨遊天下,不僅僅是在遙川,我想去關外的草原上騎馬,去南苗的大山裏找傳說中的白鳳,沿途的絕壁上也許有師父喜歡的茶,我開心了就帶回來,不開心了就拔路邊的草謊稱是當地神茶……你說師父會不會認出來?”

    她說話時眼睛很亮,清淩淩地像是月光下的碧湖,再沒有起初時那種沉鬱的暗色。

    “我等你四年,四年後陪你一起可好?”

    衛將離疑道:“佛門的經書那麽多,你能在四年裏學完?”

    “那這樣,我們打個賭,我若在四年內佛學造詣駁倒密宗首座,你就送我一樣禮物,反之我送你。”

    這個約定衛將離在之後四年的修行裏很快就忘了,僅不到四年便將佛學造詣淩駕於密宗之上的白雪川也並沒有刻意提起,直到四年之後的某天,衛將離再次看見書房裏殘破的劍匣,才想起白雪川還有一口劍這個由頭,便以此向夫昂子請求下山。

    “為師與你說過,路遇強手不可敵當如何?”

    “尋其他與其有積仇之人,連橫成勢,擊而潰……疼!”

    夫昂子收起敲了她一記的茶秤,道:“教你的都學到狗肚子裏了,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想十六歲就玩連橫這一套,早遲要吃虧,忘記半年前你出門被人砍了十八刀的事兒了?”

    衛將離回憶了一下,當真發現自己全然是屬於好了傷疤忘了疼的那種人,道:“那臨陣脫逃我該多慫呀。”

    “在敵人麵前慫和在你師兄麵前慫,你選哪個?”

    敵人罵她她還能對噴,白雪川嘲她她就隻能炸毛,想想還是在外麵慫比較劃算。

    第二次正式下山去找白雪川的師道劍,這一次那把師道劍已經轉手到了遂州的一個有點名氣的宗門揚刀門裏,被一個姓費的門主收藏了。

    這時候西秦的江湖很亂,密宗剛剛被封為國教,明麵上以自己為正道,暗地裏授意白骨靈道為首的邪魔歪道驅逐境內弱勢的百家門庭,致使不以武力見長的農家、工家等紛紛外流。

    衛將離出了遙川三百裏,路邊就遇上了好幾撥架,她初入江湖,什麽都想多看一眼,也就多看那麽一眼,戰團中有個哥們兒的耳朵就被切飛,砸到她懷裏。

    這就不能忍了,尤其是在那邊有人看她這麽個姑娘在這兒嘴賤嘲諷了一句,衛將離當即就炸了,扯著馬頭衝進戰團,硬是把那人的臉抽成了棋盤。

    衛將離沒什麽經驗,但到底還是夫昂子門下,些許個雜碎根本不是對手,戰團一時被打散,那位臉上能下棋的匪類叫囂——

    “有本事報上名來!”

    “我不報,報了你事後懟我怎麽辦?”

    “……”

    ——這個人咋不按套路來?

    不過好在衛將離那一雙碧眼太好認,那些人也沒再叫囂,喊了一句記住她了,扶著傷兵敗將便離開了。

    至於那位耳朵少了半邊的仁兄也實在,當即捧出一箱金條塞在衛將離馬上,險些沒把她的馬給壓骨折——

    “在下喬清濁,多謝俠士救我妻兒,不勝感激,俠士若不棄,到了前麵城池請容喬某設宴款待。”

    衛將離一看這人身後的車隊裏,還當真有個懷孕的婦人,頓時覺得自己發弁上的小花更加鮮豔了:“不必多禮,我還要去遂州辦事,這一路的官道荒廢,你還是快些進城吧。”

    那喬清濁喜道:“喬某此番正是要去遂州老家,少俠要去遂州正好與在下車隊順路,不若一同上路可好?聽少俠是外地口音,待到了遂州,少俠也好有個落腳之處不是?”

    衛將離在交朋友這一點上還是很有幾分天賦的,每回行俠仗義或者同流合汙都能遇見一些爽快人,喬清濁就是一個。

    直到去了遂州,衛將離才發現喬清濁是個已經從良的俠盜,原本也是個高手,些許個匪類奈何不了他。可等到密宗成為西秦國教之後,密宗在各地設置廟宇,要求“不可渡”的江湖人來廟中金盆洗手,從此不涉江湖事。

    然而密宗的金盆洗手是需得廢其武脈以示歸於凡俗的,江湖人以武立身自然不願,密宗各地為了向朝廷展示成效,時常令諸法王、諸華嚴僧四處抓捕灰色地帶的江湖人,喬清濁就是這樣“被”金盆洗手的一員。

    “……說來慚愧,本來我喬家也算富可敵國,此番喬某與家中數位兄弟遭密宗戕害,隻怕這次回去要被揚刀門打壓了。”

    每個地方都有地頭蛇,遂州便有兩支,一支是喬家,一支是揚刀門,而揚刀門主早在數年前便讓兒子到密宗拜了法嚴王為師,等於說已經靠上了密宗這棵大樹。

    果不其然衛將離去時便發現揚刀門的人正在搬喬家山莊的門匾,兩邊立時便起了衝突。

    喬清濁也是耿直,連裝都不裝上去就跟人懟,揚刀門的人就是為了激他出手,衛將離旁觀者稍稍清醒一點,立即就上去拉架。

    揚刀門之人怒道:“你是誰?關你什麽事兒?!”

    “關我的事,我姓衛,剛好想拜訪你家門主,麻煩引薦一下。”

    每個宗門都有那麽幾個嘴賤的狗腿,打量了一下衛將離道:“我們家門主剛娶了一房小妾,不缺美人,你要是想自薦,兄弟幾個枕邊倒還——啊!!!”

    ……師兄說得對,做人難,做君子更難,動口不如動手,學文化救不了西秦人。

    衛將離不生氣的時候最多把人打到半身不遂,生氣了就會把人一口氣打到半生不遂。

    通俗點說,就是斷子絕孫。

    喬清濁也懵逼了,他本來是感覺衛將離脾氣挺好的,沒想到下手這麽狠,打完人用腰帶把到場的五六個揚刀門人係成串栓在馬後道:“走走走找你家門主談談。”

    “衛家妹子,你代我得罪了揚刀門,他們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怕什麽?”衛將離翻身上馬,拿馬鞭敲了敲那些雜碎的頭,道:“有什麽麻煩,上天隱涯找去,我看到底是誰不放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