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九章 天地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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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閑飲從城下用繩索帶上來後,看到衛皇遺體無恙,守城的將士剛放下心,閑飲便軟倒了下去。(無彈窗 小說閱讀最佳體驗盡在)

    “小公爺!”

    閑飲已是身中足足十箭,扛著這樣的傷勢,若非剛剛衛將離趕來,他隻怕早就死了。

    “快、快抬到軍醫處去!”

    身上開了十個血洞,其餘刀槍擦傷更是不計,剛一放到木架上,渾身的血就順著木架流了下來。

    “你們慢些!血都止不住了!”

    “慢不了!要馬上去軍醫處敷上止血藥!”

    喉嚨裏的氣息越來越虛無,閑飲閉上眼緩了好一會兒,道:“……不用管我了,去管衛將離吧,她好逞能,別等她跟東楚起了衝突,要回來的時候連個接應的都沒有。”

    “您說的哪兒的話,要是把大公主放在城外,陛下來了可是要扒了我們的皮的。”

    交代完這些,看見一直跟在身邊的天狼衛放鬆的神情,閑飲就知道自己跟涇陽公的約定到此已經仁至義盡了。

    “小公爺,待此間事定,您要回涇陽嗎?”

    “回不去了。”閑飲望著窗外飛雪的影子喃喃道:“我欠一個人一條命,該是還給她的時候了。”

    “您不是在和公爺賭氣?”

    “我從沒與父親賭過什麽氣,隻不過是自己任性而為罷了。我的命雖然是父母所賜,不敢輕易毀傷……但至少,要怎麽死,還是操之於我的。”

    “小公爺!”

    “你出去吧,我已經決定了。”

    天狼衛歎了口氣,他們已經跟著涇陽公十數年了,知道閑飲一旦決定要做什麽事,勸是勸不回來的。

    “末將會稟明新皇,望小公爺多考慮考慮,不要妄言輕生。”

    待周圍的人都走了後,耳邊隻剩下外間軍醫煎藥的動靜。

    ——還活著啊。

    剛剛拚命的時候還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現在靜下來之後才回想起來在此之前他是沒打算活著回來的。

    他是個不太喜歡拘束的人,因為父母的拘束而逃出家門,現在又因為道德的拘束而想要赴死。

    世上沒有那麽多如果,生就是生死就死死,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不是他想挽回這件事就能當做從未發生過一般。

    人會犯各種各樣的錯誤,並不是並不是年少不經事這一句話,便能讓一切煙消雲散的。

    “大人,該喝藥了。”裏麵的老軍醫提醒道。

    “你這藥能讓我明天就跋涉三十裏地去找人嗎?”

    “您一身積傷,現在天又大寒,便是神仙的藥也難讓您出門。”

    閑飲閉上眼,道:“那就算了吧。”

    老軍醫放下藥罐,收拾起手邊淩亂的棉紗,問道:“您是要去找誰?看您也不小了,可有家室?”

    “……煎你的藥去。”

    老軍醫討了個沒趣,搖搖頭便離開了。

    閑飲又閉上眼,失血帶來的半夢半醒的麻木間,隱約覺得有一雙手在解他臂上的棉紗,隨即一絲清涼的感覺從傷處蔓延開。

    他的皮膚甚至於能描繪出那雙為他換藥的手——柔軟、雪嫩,除了蔻丹的指甲是米分而圓的,像是玉貝的內側。

    手的主人是有著江湖人的堅定和忍耐,同時又有著嬌貴的身體。

    極端地說,她雖然嬌貴,但卻不嬌氣,是世上罕見的好姑娘。

    ——隻是,怎麽就遇上我這個冤孽了。

    思緒錯亂間,待到那隻手搭上襟口,閑飲猛然睜開眼。

    “你剛剛是想說去見誰?”

    “玥瑚,你怎麽——”

    “我來拿回你欠我的這條命。”

    ……她知道了。

    閑飲痛苦地閉上眼,強行坐起來,待到眼前因失血而帶來的的黑暗散去,他才臉色蒼白地抓起榻邊的刀,一彎膝,竟直接就這麽跪了下來。

    翁玥瑚並沒有馬上扶他起來,靜靜地看了他片刻,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跪我一個女人,你是要被笑話一輩子的。”

    閑飲搖了搖頭,拔出隨身多年的雁翎刀,道:“因我年少浪蕩,累你遠嫁,誤你一生,我欠你一條命,現在於天下已無愧,情你把我的命收回去吧。”

    翁玥瑚垂眸,接過他的刀……這口刀很重,刃麵上的血槽因沐血得久了,呈現一種暗淡的棕紅。

    “我當然是恨過你的。”手指慢慢撫過刃上清寒,照見她一雙有些淒然的眼眸:“前一天晚上,我還在為嫁衣上的錦花不夠精巧而熬到半夜,等到了第二日,我看著那花燭都熔到了底,還是沒有人來……到最後他們告訴我,我未來的夫君死了。”

    “……”

    “你知道有多少人嘲笑我嗎?明明昨天他們還羨慕我羨慕得眼紅呢。”翁玥瑚的手輕輕握上刀刃,回頭對他蒼白地笑了笑:“你一走,才讓我知道……這世上總歸是有人不喜歡我的。”

    毀掉一個女人的天真很簡單,隻要抹殺她所有的憧憬,她就再也不會對任何人抱有幻想。

    閑飲從未想過他能帶給另一個未曾謀麵的人以如此殘忍的人情冷暖,聽到這裏時,他才徹底掐滅了心中那一絲期待與動搖。

    “動手吧,後事我已安排妥當,但殺勿慮。”

    翁玥瑚將雁翎刀放在膝上,道:“我還有一個問題,認識我之前,你後悔過逃婚嗎?”

    “沒有。”

    “嗯,是實話……那之後呢?”

    這個回答比殺了他還難熬,閑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道:“有。”

    “哦。”輕輕點著頭,翁玥瑚拿起雁翎刀的刀鞘,慢慢將刀收回去,神色淡淡道:“你若不嫌我二嫁,這把刀,我就當你的聘禮來遲了。”

    “……啊?”閑飲一愣,連忙站起來想說點什麽,哪知膝下箭傷一痛,整個人直接就朝翁玥瑚倒了過去……

    “——玥瑚啊,你能不能給我拿點你的青玄膏,傷兵營那兒的蚊子可多了……”

    衛家的表姐第二次發現自己的兄弟意圖對自己的妹妹不軌,站在門口凝固了一會兒,默默地撿起門口的條凳。

    “閑飲我告訴你,別以為咱們倆都是傷兵我就揍不了你。”

    “你不是在城外嗎?!你把殷磊幹掉了?”

    “什麽我在城外,我……”衛將離悚然一驚,道:“我把殷磊幹掉了???!”

    閑飲跟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翁玥瑚把他推到一邊去,提醒道:“現在去也許還有救。”

    衛將離扭頭就跑。

    說好的和平解決並沒有和平解決,等到衛將離靠近城門時,遠遠地便看到煙塵那頭,隨著征鼓擂響,無數的西秦軍士潮水般湧出城門。

    交戰了?

    這樣的懷疑很快被打消,城外的聲音並不像是交戰時斧鉞鉤槍的廝殺聲,而僅僅是出城驅逐。

    衛將離不由得跟在軍士身後跟出了城門,沒有注意到旁側的軍士看著她的目光有些畏懼,甚至於沒有人出來攔她。

    城外的地麵在隆動,路過身側的軍士、乃至於一些走出家門觀望情勢的百姓,麵上都有慢慢擴大的喜悅。

    她在城門口站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東楚的確是退兵了,隨後便聽見有人叫自己,回頭時便看見剛除下麵具,正在活動著筋骨的白雪川。

    “東楚怎麽會甘心退……”

    衛將離的目光不由得被他身側的劍吸引過去……那劍上有血。

    “你殺了他?”

    那把師道劍一直被衛將離放在鬼林藥翁那裏,許久未曾擦拭,已經落了塵,白雪川已經用得不甚順手。此時聽見衛將離這麽一問,白雪川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盯著她的神情反問道:“我若真殺了他,你會恨我嗎?”

    衛將離閉上眼道:“我不會恨你,隻會怨我自己失察。”

    白雪川太了解她了,聽到她的回答並不意外,道:“總有人要死的,隻是在你看來,如果死的不是你,你就會負疚一生,對嗎?”

    “……抱歉。”

    “我沒殺他,讓他來恨你。”

    “什麽?”

    看著衛將離愕然的神情,白雪川道:“就算我不殺他,我也容不得下他再糾纏你……所以‘我’殺了殷鳳鳴。”

    ——你待我……隻能為友,不能共白首?

    殷磊這麽問出口時,白雪川就知道這個愚者已經動了作為他地位上決不能動的心思,盡管他拙於表達,白雪川卻知道這個人是不能容下了。

    隨後他用了一點對他而言的小心思,在殷鳳鳴撐著傷勢出麵為其子周旋時,冷不防地,動了殺。

    他記得血濺在殷磊麵上時,他是有多驚怒。

    仿佛是一直苦心構築的白日夢境忽然被擊散,他為此付出的所有期待與希冀再也不會以他為中心圍繞,而是露出了現實殘酷的獠牙。

    ——你這個人啊,想要兩全其美,哪有那麽容易?毀傷之恨,你以為她從無芥蒂?你以為她不會遷怒?

    ——你隻是想以後補償她,笑話,哪有那麽多以後?傷人者還妄圖求個圓滿?

    ——她不會再見你了,而你想要見她的一切衝動都會被你自己的道德和世俗枷鎖捆得死死的。從此以後,你們會互為殺父之仇,你待她的好,她待你的寬柔,與世無存。天上地下,從此再無同道之由,再無知音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