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十八章 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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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之前,除了在這裏養傷你哪兒都不準去,明白了?
當時衛將離滿口答應,等白雪川前腳一走,後腳就從榻上爬下來,把爐子上的藥倒出來一口氣喝光,便要開門跟出去。
“你去哪兒?”
“玥瑚……”
皚山關外順著灞川支流南下三十裏,便是一座凡人難入的鬼林,這裏住著江湖上有名的神醫。三個月前,閑飲便是將受了傷的翁玥瑚送到這裏來醫治,翁玥瑚那時傷得不輕,加之常年憂思成疾,著實養了許久。
“你能不能不要讓我每次見你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翁玥瑚瞪了她一眼,到房內檢查了一下藥罐,才點頭道:“藥是喝了,但外敷的藥換了嗎?”
“……我帶上了還不行嗎?”
“你這樣藥翁要拿拐杖打你的。”
衛將離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打,對此很有經驗:“其實藥翁打人不疼,就是喜歡敲腦袋,至多打個兩三下便收手了,不妨事兒。”
“哦。”翁玥瑚又掃了病榻上一眼,道:“你要逃到哪兒去?別告訴我以你現在的情況,要去皚山關參與戰事。”
“我不參戰,就是去看一眼。”
“真的隻是看一眼?”
衛將離知道糊弄不過去,唉了一聲道:“我不知道東楚反攻入秦一事是真是假,白雪川說要去處理,我總是心驚膽戰的。”
翁玥瑚看著她認真道:“你去了能怎樣?那是兩國間的博弈,你能做什麽?”
“連去沒膽子去,怎麽知道不能做什麽?”
翁玥瑚歎了口氣,出門走到隔壁,背起一隻藥匣,在衛將離意外的目光下,道:“你去止戰,我去找人,要走一起。”
“你不回秦都?跟我去前線做什麽?”
“有人欠我半條命,我去找他討。”
……
兩國間的戰勢出現了逆轉。
原本已經打入鳳沼關的西秦大軍在短短一夜之中忽然倉皇撤回皚山關內,在第二日黎明的薄霧裏,東楚的軍隊反過來兵臨城下。
他們的陣勢並不精妙,但在他們的前軍中,簇擁著一具棺槨,逼得皚山關的守軍連一根冷箭也不敢放。
“我朝特來送還貴主遺體,皚山關守軍,還不開城門嗎?”
城上西秦軍士默然,城下是東楚三十萬大軍,誰開城門誰就是亡國罪人……但若不開,即便是擊退東楚大軍,他們也都會被後繼的爭權者作為犧牲品殺光。
未交戰,先奪其勢。
“援軍到了嗎?”
“太子正率軍往皚山關趕來,現在陛下已駕崩……我們還要聽國師的意思嗎?”
所有人動很茫然,衛皇在他們心中從來都是不倒的戰神,盡管他們有的憎恨其逼迫他們拋家離鄉趕赴戰場,但不得不承認……他一死,西秦的江山就要亂了。
“東楚都兵臨城下了,還指望那妖僧?”
城下走上來一隊人,俱都一身沐血,待城頭的守軍正要拔刀防備時,他們當中有人出示了一麵令牌,城上將領頓時神色一斂。
“小公爺是什麽時候來的?天狼衛援軍已到了嗎?”
“難為你還記得我。”剛剛與密宗兩個法王級的正麵交手,拚盡全力殺而敗之,閑飲的臉色有些蒼白,但還是強打精神道:“徐校尉,回城的殘軍加上原本關內守軍,有多少能守城的?”
“小公爺放心,皚山關雖不及鳳沼關穩固,但餘下軍隊守城綽綽有餘,隻是陛下駕崩得突然,城內人心浮動,除非太子能及時趕到,否則……”
閑飲順著他的目光往旁邊城牆上其他普通軍士臉上一一掃過,他們已然麵上浮現畏懼之色。
這倒是個麻煩,陛下率軍出戰,意外駕崩,他們這些守軍如果為守城而放棄先皇的遺體,莫說戰敗後果如何,便是在百姓裏也會有不少人罵他們賣國。
閑飲在城牆上看著下方密密麻麻的軍陣,衛皇的遺體就在城門前不到百丈處,而在其後麵五十丈的地方,墨龍華蓋下的戰車上,毫無疑問是這著反製棋的操手。
他竟有這樣的膽量親身上陣前?
殷磊給他的印象與現狀的情況相去甚遠,閑飲的記憶裏,除了最開始的烏龍,殷磊就一直是個飽受各方擠壓而性情狂躁的昏君,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麽天下霸主的誌向。
……可他現在就在這裏,就用這種無解的陽謀等著他的霸業開端。
“不能拖,越拖守軍越沒有戰意。隻能我去把遺體搶回來了。”閑飲深知這樣對峙下去西秦的敗數會越來越高,隻能強壓下與妙音王交手時留下的隱傷,按上刀就要下城牆。
旁邊的天狼衛連忙抓住他:“小公爺,這太危險了,你若有個萬一,我們要如何與公爺交代?!”
“現在能在對方軍陣打個來回的,整個皚山關除了我找不出第二個,退一萬步說,我若真交代在城下了,你就幫我給玥瑚帶句話,就說……”閑飲頓了頓,道:“就說以後再遇上我這樣的人,多一眼都不要看,不值。”
言罷,他便從角樓外直接翻下城牆。
“我來接先皇遺體,請撤吧。”
三十萬東楚大軍等待這一刻已等了多年,從黑龍戰車旁策馬走出一名虎目大將,斜劍一指,道:“衛皇身份高貴,貴國連開城門相迎的氣度都沒有嗎?”
“東楚慣以禮法治國,真要卑劣到讓一代梟雄的遺骨不得安息嗎?”
虎目大將剛要說什麽,黑龍戰車那頭又驅馬趕來一名將領,對閑飲道:“陛下有令,江湖人以武立身,若你能憑借自身武勇過得了我大軍之防護奪回衛皇遺體,他們便作罷,若不然,還請知難而退。”
……他知道。
閑飲苦笑了一聲,事已至此,殷磊已然是鐵了心地要入侵西秦,能給他這個警告,已然是仁至義盡。
盾牌後的弓箭手已經張弓搭箭,無數箭鋒對準了閑飲,後者抬頭看了看黑龍戰車的方向,徐徐抽出長刀,上前了一步。
江海潮喊道:“好膽!留下姓名!”
“江湖閑客,留了名,陰間酒肆也不會讓我多賒兩斤黃酒。”
江湖人,你無名,我無姓,拔刀見殺,生死勿慮。
揚沙沐雪間,人已殺至近前,縱身躍上棺木邊剛抓住衛皇遺體時,背後冷箭崩弦聲已至近前,唯有放手才能全身而退,但與此同時,後方的槍兵已然到了十步之外。
這是唯一的機會了。
閑飲目光一狠,抓起衛皇的遺體背在身後,揚刀當下迎麵數箭,卻攔不住餘下幾支散箭……
“如此高手,何必輕生?聽說你曾與楚統領互為知己,若歸順東楚,豈非兩全其美?”
“是知己莫論立場,論了立場,便隻能生死說話了。”
身前身後,四麵八方皆是寒鐵以對,閑飲隻能笑,不知是在笑他終於可以問心無愧地走了,還是笑群牤之愚。
待江湖閑人笑罷,勾手道:“犯我家國者死,哪個賊兒來戰?!”
“送他上路。”
江海潮話音剛落,忽然耳邊風聲一動,本能地剛要回頭時,一絲寒意順著他的臉頰擦過,隨即視線那頭,黑龍戰車上的王旗攔腰而斷。
遲鈍了片刻,待摸到臉頰上一道細長的血痕,江海潮才後知後覺喝道——
“護駕!!有刺客!!!”
隻見王旗斷處,車轅後一名擊鼓手正被一把劍柄處雕著“師”字的長劍釘在鼓架上。
戰車中的殷磊站了起來,他看見皚山關側的風沙裏慢慢走來一個……他為之心入苦海了許久的人。
“不準放箭!”
衛將離的神色已經與上次見是迥然相異,更像是她那時在夏宮見到太上皇時,冷漠到骨子裏的神情,待視線稍稍落在他身上時,眼底又出現了一絲輕慢的嘲諷。
閑飲趁機殺出重圍,朝衛將離喊道:“你怎麽才來?!”
她收回目光,道:“路上耽誤了些時間,不過現在看來……卻還是不晚。你身受重傷,還是回去吧,此處有我。”
“你當心些。”
眼見得閑飲要帶著太上皇脫身離開,江海潮焦急道:“陛下!”
“朕說不準傷她!”
“陛下,她是敵國之人!”
“她會回來做東楚的皇後。”
——他對“我”還真好。
眼底微妙的陰鬱一閃而過,衛將離已然隨意地走入東楚的軍陣中,無視地走過殷磊身側,走上鼓架,拔出師道劍,隨手彈了一聲,道:“東楚後位怎麽看也與我這個既當了厄蘭朵大汗又為西秦而戰的人無緣,你打算怎麽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回我?”
——她願意?
盡管他從未見過衛將離如此冷淡的模樣,還是依舊被這毫無感情的詢問引得心中一動。
“殷焱所廢的乃是西秦的公主,若你願意……若你願意,我可以再以迎娶厄蘭朵公主的名義迎你回來,隻要聯合匈奴,東楚北方一定,便是連此處我也可以馬上收兵。”
能不定嗎?衛皇都死了,新皇要麵對國內的窮兵黷武的亂局,根本無力東進,匈奴再稍稍有些示弱,東楚便能二度中興。
好交易……他表達情意的方式,永遠都是交易。
衛將離忽然覺得有些荒唐,笑著問道:“你就是拿這個借口一直威脅‘我’到現在的?”
殷磊愕然間,卻見對方神色一冷,身形模糊間,四周驚駭聲響起,劍鋒已然指上咽喉。
“你……”
她的嗓音恍如十二月的冰霜,悄然結上鐵麵時,帶著一種難以抗拒的肅殺——
“你會是個東楚的英主,但你配不上‘我’,明白嗎?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