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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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澹台楚卻不時望向姬璿真,數次欲言又止。
她在飛霞島時,向來任性嬌蠻,想要任何東西都是易如反掌,也從未有人敢拂逆於她;如今到了這離雲天宮之中,被元元子所欺,方才明白了世間萬物並不能全數順從自己心意的道理。
方才她算是窺見了姬璿真的私事,本想表明自己絕不會將此事泄露,影響師姊清譽,話到了嘴邊卻又怎麽也說不出口。
還是姬璿真瞥見她猶豫神色,主動問道:“澹台師妹可是有話要說?”
澹台楚被問到的那一刻,腦海一片空白,話語已是脫口而出:“師姊如何看待那血河穀魔子?”
話一出口,她自己也是愣住了。
姬璿真不曾發現她這番曲折心態,櫻唇一張,隻說了七個字:“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說的清清淡淡,而這寥寥七個字卻已道盡一切。
在剛剛將厲風和小祈重合的時候,姬璿真也免不了吃驚,但她向來是無故加之而不怒,猝然臨之而不驚的人物,很快就脫離了這種愕然情緒,重新回到心靈持靜的狀態之中。
無論厲風的前身是誰,又與自身有何因果,眼下他既然已經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那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他與曲妙蓮、藍溪情等人在姬璿真心裏也不會有任何不同,都是宗門大計與求道途中所必須鏟除的障礙。
澹台楚雖然性格嬌蠻,卻從來不是蠢人,心念電轉之下就明白了姬璿真話中蘊含之意,哪怕她對厲風全無好感,甚至還有一兩分鄙薄,此時也不禁對他生出了一點同情。
半道上她們卻是遇上了傅靈洲和荀子卿兩人,傅荀二人一見澹台楚就露出了大感頭疼的表情,實在是在宗門內就被這千嬌萬寵的小公主折磨的不輕,內心也是大歎時運不濟,這離雲天宮廣大無垠,怎麽偏偏就讓他二人遇到了這祖宗。
然而隨即二人就感到萬分的不可思議,澹台楚在姬璿真身旁無比的安分,一點也沒有顯露出到哪裏就讓哪裏雞飛狗跳的特質來,荀子卿甚至敢打賭她就算在父母的管束下也從來沒這麽乖過。
荀子卿還偷偷將姬璿真拉到一邊,低聲問道:“師姊,你是怎麽治住這混世魔王的?”
可惜修道之人耳聰目明,盡管他把聲音壓的極低,還是被澹台楚聽個正著,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姬璿真不由失笑,她自己性情冷淡,萬事不縈於心,卻不希望師弟師妹都是如此,修道並非泯滅天性,而是從無邊迷障之中尋得一點真我,以此為燭照亮前行之路。
一路上四人又碰到了真我觀的一名落單弟子,這名弟子修為堪堪到達金丹中期,姬璿真和傅靈洲有意讓師弟師妹曆練一番,便在旁掠陣,荀子卿和澹台楚合力之下斬殺了這名魔修,魔道一方又折損一人。
離雲天宮本就是乾元界的一方縮影,冥冥之中自有玄妙聯係,玄魔兩道年輕弟子在內相爭,占得優勢的一方在脫離天宮之後,也會更得氣運眷顧。
這是大勢之爭,再從修士個人層麵考慮,盡管他們各自身負上乘傳承,但離雲天宮作為天仙遺府也非同小可,說不準就會有所啟發,將己道更往前推演一步,更何況還可以同輩之中最出色者砥礪自身,怎麽說益處也是不少。
這一路上除了真我觀那名弟子,姬璿真一行竟是再沒碰到過魔道中人。不過仔細想想這也正常,進入天宮的魔門子弟人數本就遠少於玄門,他們又大多擅長避害隱匿之法,隻怕感應到四人氣機後就早早避開,並不願形成對峙之局。
數日之後,四人來到這一方小界中央,隻見數間宮殿坐落於群山之上,掩映在煙雲霧靄之中,在山脈上形成潛龍之勢,仿佛隨時都可一飛衝天,成為震懾諸天萬界的無上真龍。
這方是天宮真正核心所在,萬載以來,凡是能從此地活著出去的人,皆是受益不淺,也越發給天宮籠罩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四人對視一眼,心中所想都十分明白:機緣就在眼前,又豈能退縮不前?當下不再猶豫,齊齊進入正殿之中。
入內之後,方見其中玄妙之景。大殿上方是一副巨大的陰陽魚圖案,顯出兩儀交匯之道蘊;四根巨大的石柱按四象方位撐起了整個主殿,柱身上分別繪製的青龍、朱雀、白虎和玄武精細無比,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石柱束縛,成為真正傲然於天地間的遠古神獸。
而殿中乾坤巽兌艮震離坎八個方位,各有一扇古樸大門,散發出玄奧莫測的氣息,牢牢吸引住四人的視線。
此時形勢已十分明顯,每個來到此處的人都要自己選擇一條道路,獨自麵對之後的一切,這也正暗示著求道之路,這是一條孤獨的道路,越是道途後麵,同行者也就越少,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你,隻有憑借過人的天賦和堅定的意誌,才能一覽終點風光。
姬璿真星眸一掃,刹那間已是做出決斷,她身為女子,又是癸水體質,坎位居陰主水,自然是最佳選擇,當即毫不猶豫的伸手推開了坎位的那扇門,瞬間白光一閃,她的身影已是消失無蹤。
在她之後,傅靈洲、荀子卿和澹台楚也各自選定了一扇門,同樣消失在白光之中。
姬璿真進入坎門之後,那玄妙白光將她包裹其中,隔斷了一切感知,此刻哪怕外界天翻地覆,對她來說也是毫無意義。
等到白光散去,姬璿真赫然發現自己坐在一張竹榻之上,而麵前正跪著一名粗布麻衣、英氣勃勃的年輕人,他此刻額頭緊貼著地麵,顯示出一種臣服之態來:“······聖女,還有十日獸潮就要到達,還請您為眾勇士舉行賜福之禮,幫助部族抵禦獸潮。”
姬璿真此刻卻無暇理會這年輕人,隻因她發現自己體內的金丹雖然仍居於紫府之內,卻無法調動一絲丹力。
金丹乃是內精外神之結合,是她一身修為所係,此刻驟然失去感應,即便以她的心境也於圓滿之中出現了一絲波動。隻不過像姬璿真這等人物,處變不驚已近乎本能,因此她很快冷靜下來,開始思索眼下的處境。
這種情況在宗門典籍之中亦有所記載,她此刻所經曆的多半是天宮昔日之主的一段記憶,抑或其構築的一節幻境,自己便是成為了其中的一個人物,為使這段記憶或者幻境變得合理,超出這人物的力量自然也會被暫時封印起來。
這也正是宗門底蘊的體現,有典籍記錄她才能迅速判斷出自己當下的處境,若換了一個小門小派出身的修士遇到這種情況,隻怕連一絲頭緒也摸不著。
姬璿真思索間並未回答那年輕人,他跪伏良久,始終不曾得到回應,心中也是驚疑不定,不知是何處不妥,忍不住偷偷抬頭望向端坐的聖女,便見對方眼睫低垂,肌膚白如新雪,漆黑如鴉羽的長發一直垂落到竹榻之上,白的愈白,黑的愈黑,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來。
她就像一輪皎潔的明月,將簡陋的居室都映照的瑩然生光。
那年輕人正入神間,冷不丁看見那對蝶翼似的睫羽輕輕一抬,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星眸來,正正對上他的視線。
他駭的心頭亂跳,猛然低下頭,就聽見聖女清冷的聲線:“烏欽,你先回去,三日之後我自然會替眾位勇士賜福。”
烏欽連忙應是,恭恭敬敬的退出了居室。
姬璿真方才在想通自己所處境地之後,便於冥冥之中明了了此間種種狀況。
她低頭打量著自己,十分確定這正是自己的身體無疑,身上所著卻並非進入天宮時的宗門親傳服飾,而是一身白布麻衣,樣式與烏欽的衣著如出一轍。
她眼下卻是身處一個名為“東山”的部族之中,此身正是東山聖女,而剛才的年輕人名為烏欽,卻是部族族長之子。
此方世界喚作大荒,有數百部族繁衍於大地之上,其中又以四個部族勢力最大,東山部正是其中之一。部族依靠土地和水源而活,麵臨的危險以天災和野獸為甚,尤其是每過十年,就有獸潮從東往西,橫穿整個大荒,也給所經之路附近的部族帶來可怕危機。
如今正是十年之期,十日之後就有獸潮經過東山部領地,聖女作為部族的精神領袖,當要行使職責,為部中勇士賜福,這也正是烏欽前來請示她的原因。
大荒的風俗人情與乾元界全然不同,修行體係也天差地別,幾無任何相似之處。乾元界中推行的是金丹大道,修士感悟天地至理,吸取山川靈氣,使自身不斷超脫,最終結成天仙道果;而大荒中人人向內開發身體潛力,氣血越發旺盛,有手撕熊羆之力,卻仍不明天數,不知大勢,猶如蒙昧未開之屬。
而唯一的例外就是聖女。聖女擁有占星祈雨、賜福禳災的能力,順理成章的成為大荒人對自然敬畏的具體體現,甚至於精神寄托。而這幾項能力與乾元界的修士又有了相似之處,所以她在大荒中的身份作為東山聖女,必有深意所在。
姬璿真在極短的時間裏已經考慮了數種可能,猶在推測間,便聽到外麵傳來一道細微的聲音:“聖女,我可以進來嗎?”
她分辨出了這聲音的主人,於是說道:“烏蘭,快進來吧。”
得到允許之後,一個頭梳雙髻、麵容清秀的小姑娘怯怯的走了進來,她是烏欽的妹妹,也是東山部中侍奉聖女的選侍,素來將聖女視若神明,入內之後便跪伏於地,在未得允許之前絲毫不敢抬起頭顱。
在得到起身的命令之後,烏蘭站了起來,幼弱的眉頭卻深深的蹙起,顯示出她內心的糾結來。
姬璿真看的分明,卻並不主動問話,她向來不缺耐心,行事也多順勢而為,此刻心平氣和的等著這小姑娘吐露心中憂慮。
烏蘭踟躕了半晌,咬著唇道:“聖女,好多族人希望向南遷移,來避開獸潮呢。”
趨利避害本是人之本性,東山部裏有不少人覺得何必與那獸潮硬碰硬呢?獸群遲早要從東山屬地離開,等其退去之後再回來,又可避免族人傷亡,不比固守族地要強的多?
姬璿真並沒有對此做出什麽評價,反而問向烏蘭:“那你呢?你覺得是守衛族地好,還是向南遷移好?”
這清秀羞怯的小姑娘抬起頭,以一種與外表截然相反的堅定道:“當然是要守衛族地了!阿兄常說族地是我東山部之基,就像幼苗紮根在泥土之中才能長成參天大樹,若是今日獸潮來臨就放棄族地,他日別部來犯也輕棄族地,東山部又以何立足?”
烏欽和烏蘭能有這般覺悟,著實不是易事。這兄妹二人的阿母就是喪生在上次獸潮之中,烏欽還能教導烏蘭說出這番言語,足可見其人目光長遠,心誌堅毅,日後定非池中之物。
可惜不是東山部每個人都有這般眼光,十年的安逸生活令不少人都被磨平了血性,再也沒有抵禦獸潮的勇氣。
這也是常事,天道貴在平衡,有深謀遠慮、為百年計的智者,自然也就有目光短淺、隻看眼下的愚人,如此方構成芸芸眾生各具特色的意象。
不過這種深奧的玄理又非烏蘭這種小姑娘可以理解,她心中極為崇拜自己的阿兄,覺得阿兄所說都是很有道理的話,東山部世世代代紮根於族地之上,族人和這片大地早就密不可分,她不明白那些主張遷移的人為什麽能如此輕易的放棄自己的根?
姬璿真並沒有給小姑娘解惑的意思,她隻是說:“如果你認為自己是對的,就不要動搖,堅持下去。”
說罷,閉上雙眼不再言語。她閉目之時,就像一座絕美玉雕,從外表無法看出絲毫生命跡象,卻充滿了一種高踞雲端、俯視眾生的飄渺氣度,烏蘭不敢驚擾,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姬璿真此刻卻正在探尋東山部聖女的功法之秘。按照此方小界的設定,聖女有占星祈雨、賜福禳災等能力,從這一點看她像是結合了上古之時的“巫”及香火神道二者之力,難以準確將其劃分,在玄門正宗看來,這自然是左道之術。
但左道也有其神異之處,她思索此中關節時,識海中自然便浮現了一門功法,名為《神都寶照經》,此法若是修成,約莫相當於道修的元嬰境界,但其中曲折狹隘之處甚多,遠不及玄門妙法的清正平和。
她眼下無法催動金丹,等若一身神通法力去了十之七八,大荒中人的實力雖然比之乾元界懸殊甚遠,卻也未嚐沒有能夠威脅到自己之人。
她凝神細思,忽而心生奇想,以《太虛還真妙錄》為根基馭使寶照經裏的法門,竟然毫無阻礙,順暢至極,雖與原版仍存在著些許差異,但這點細微不同若非對寶照經造詣極深者,萬難看出,如此一來姬璿真對安然度過這一小界又多了幾分把握。
其實她在恢複意識之時就曾試圖驅使法寶,但包括太陰缺月弓和修羅陰煞刀兩件玄器在內的諸多靈寶皆是寂然無聲,若不是心神聯係尚在,她幾乎已要懷疑有人以*力斬斷了自己與法寶之間的道契。
曆經此事也方才知曉,法寶靈器總歸是外物,唯有自身道行境界才是根本,若是舍本逐末,免不了要走入歧途,於日後卻是大為不利。
她想通此處關節,猶如拂去靈台塵埃,愈顯清明,諸般妄念便如煙消散,無法留下絲毫印記。
時間悄然而逝,轉眼就到了傍晚時分,姬璿真一直在研究《神都寶照經》的奧秘,忽而一陣奇異之感將她從這種極為專注的狀態中驚醒。
她初時尚未分清,一怔之後才醒悟過來,原來卻是這具肉身產生了饑餓之感。她辟穀多年,早就忘記了饑餓滋味,不想在這小界之中卻又重新體會到這凡俗中人方有的煩惱,內心的感觸也非一言可以道盡。
姬璿真方有如此之感,烏蘭便舉著托盤從外走了進來,東山聖女平日的習慣就是在此時進食,烏蘭做起此事也算是駕輕就熟,熟練的將餐具和食物擺在了案幾之上。
食物並不豐盛,甚至稱的上簡陋,隻有兩張巴掌大小的穀餅和一杯清水,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了。倘若教其他人看見,必然會吃驚不已,想象不到堂堂一族聖女過的竟然是這般清苦的日子。
姬璿真對此卻並不在意。對她來說求道之途中無論是高床軟枕、珍饈海味,還是茅屋瓦舍、粗茶淡飯,都沒有什麽不同,隻管安然接受便是。
因此即便是這看上去難以下咽的食物,姬璿真也沒有絲毫挑剔,而是安之若素的吃了下去。
她吃的很慢,也很秀氣,烏蘭偷偷看著她,心裏忍不住驚歎於她的姿態。
這小姑娘身為族長之女,也曾同族老認了幾個字,可此刻看到姬璿真秀徹如山巒的輪廓,和優雅從容的姿態,搜腸刮肚也未尋到什麽華美的辭藻,唯有最質樸的“好看”二字浮上心頭。
姬璿真察覺到她的視線,放下食箸,輕聲問道:“怎麽了?”
小姑娘兩頰羞紅,支吾了半晌也沒說出話來。
這時,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道粗豪的聲音響了起來:“聖女可在?烏察求見聖女!”
姬璿真稍一示意,烏蘭便大聲道:“烏察堂兄,聖女讓你進來呢!”
她的聲音十分清脆,和烏察的粗噶形成了鮮明對比,讓人想象不到這兩人原來竟是血脈相連的堂兄妹。
烏蘭話音剛落,隻見一個相貌粗獷的大漢走了進來,他體型龐大,甫一進來,便壓迫的這居室逼仄了三分,愈發顯的空間窄小起來。
他大步前跨,在距離姬璿真尚有三尺之時,伏下了小山似的身軀,甕聲甕氣的向她問好。
烏察是東山部族長之弟的長子,天生異力,也是族中有名的勇士,他少年之時就能空手與虎豹搏鬥,成年之後更是力大無窮,勇武冠絕東山。
姬璿真淡淡道:“烏察,你為何而來?”
這鐵塔似的漢子抬起頭來,他一隻眼睛已瞎,唯有另一隻眼睛完好,此刻這完好的眼瞳裏射出悍然之光,直視著姬璿真:“聖女是否已經同意烏欽所言,將在三日後為族中勇士賜福?”
他如此作為,已算的上極大的冒犯,烏蘭剛要斥責他的失禮就被姬璿真製止,她明澈的目光平靜的看向烏察,在這目光之下,所有陰暗心思都無處遁形:“確實如此。莫非你認為此事不妥?”
烏察聲如震雷:“不錯,烏欽此舉無異於讓族中勇士送死,聖女又豈能同意此舉!”
烏蘭做夢也沒有想到堂兄會在聖女麵前如此汙蔑阿兄,她一張清秀小臉漲的通紅,怒氣衝衝道:“堂兄這是說的什麽話?我阿兄一心為了部族考慮,又怎麽會害了族人!”
烏察卻理也不理,隻用完好的那隻眼睛緊緊盯著姬璿真,等待她的反應。他心裏十分清楚,自己雖然是族中第一勇士,卻也無法阻止此事,唯有聖女改變主意才能令此事作廢。
在烏察預想之中,聖女聽了自己言語,勃然大怒才是正常的反應,畢竟取消賜福儀式會極大削弱她的威信,從常理來說任何人都不該對此無動於衷才是。
可姬璿真偏偏就不能以常理推測,她的麵容絲毫不曾表露出憤怒之意,仍然如月夜幽曇一般靜謐、安寧,連語聲也是不急不緩,讓人想起山石下淙淙的流水:“看來,你也不讚成族人留下抵禦獸潮,而是支持南遷了?”
她一語便道出本質,令烏察避無可避,隻能坦然承認:“不錯,我的確是如此想的。我東山部的根基便是數萬族人,隻要族人尚在,家園、田地舍了又有何妨,總有重建的一日,而死去的族人卻再也沒有複活的一天了!
他語聲悲憤,說到最後五官甚至也在劇烈的感情波動下扭曲起來,另粗獷的麵容顯的更加可怖,就像困於籠中的野獸,明明窺見一絲生機,卻始終無法掙脫樊籠的束縛。
烏蘭聽到此處,已顧不得在聖女麵前失禮,大聲道:“我東山部沒有不戰而逃之人!堂兄這是想做逃兵嗎?”
她人小力弱,此刻憤然質問,卻也顯露出血脈深處祖先傳承的勇武來,烏察終於無法再無視這個堂妹,他轉過頭,那僅剩的一隻眼睛便流露出沉痛的情感來:“烏蘭,你忘記了你阿母是怎麽死的嗎?”
烏蘭的眼眶瞬間濕潤,十年前的那此獸潮中,阿母為了救年幼的自己,被獸群殺死,她又怎會忘記。她心中仍不讚同堂兄所言,可提到阿母之後,她已心緒混亂,再也沒有餘力同烏察辯駁。
有太多族人喪生在十年前的那次獸潮之中,就連烏察失去的那隻眼睛,也是當時被一隻獸王所傷,他能留下性命已經算是僥幸了。
烏察重又將目光投向姬璿真,悲聲道:“聖女,難道您就忍心看著無數族人喪命嗎?”
這魁梧大漢流露出的真情實感,足以令鐵人動容,姬璿真沉默半晌,卻輕聲言道:“烏察,你應當已經發現了吧,這些年來無論你如何努力,功法卻都停滯於此,不得存進。”
她此言乍聞之下,似乎與東山部是走是留全無關係,烏察也是迷惑不解,但他性格耿直,能想到通過勸解聖女來改變烏欽的決定已是極致,再多的卻考慮不來,此時也隻能澀聲答道:“聖女所言,確為事實。”
從五年前開始,無論他如何苦練,一身功行就像凝固在經脈裏的石頭,耗盡全身力氣也推動不得。五年來他一直憂心此事,卻不曾向旁人透露分毫,也不知聖女是如何得知。
姬璿真已是歎了口氣,她歎氣時就像花瓣從枝頭落入塵土,令人感到無邊的惋惜:“你還不明白嗎,你的功行之所以停滯不前,正是因為麵對危險,你不再擁有從前那種無所畏懼的勇氣,而是生出了逃避的心理,不願直麵危機!”
大荒的環境與乾元界比極其惡劣,不僅要麵對洪水和颶風等天災之險,還有獸潮這般危機,在這種環境之下,大荒中人人都有一股悍勇之氣,憑此活血鍛體,錘煉肉身,以此抵禦來自四麵八方的危險。
而這悍勇之氣既是他們修煉的根基,也是大荒綿延萬年的精神傳承——與天鬥,與地鬥,與野獸相鬥,從不屈服!
東山部究竟是走是留,道理也正是如此。倘若舉部搬遷到南方去,表麵看來確實是保存了實力,可同時也就丟掉了那份悍勇之氣,丟掉了部族的精神傳承,就像老虎久不捕食,利爪自然就會退化,到了那時,這百獸之王與家貓又有何區別?
這才是要留下抵禦獸潮的真正原因。獸潮固然會帶來傷亡,可它也是最好的磨刀石,砥礪族人永遠不忘祖先傳承的精神,與這天地搏鬥到底!
烏欽雖然不如姬璿真看的這般透徹,但他作為默認的下一代族長,眼光也非常人可比,堅信部族留下才是正理,故而才請聖女出麵賜福族中勇士,激勵士氣。
而烏察聽到這番言語,猶如深夜聞鍾、當頭棒喝,以振聾發聵之聲引導他去思考過去從未想過的問題,一時之間無數紛紛擾擾的思緒都在他腦海中轟然炸裂,竟讓他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良久,這高塔似的漢子慘笑一聲,麵上已是露出了頹然:“沒想到我這些年所作所為都是錯的,當真是可笑至極······”
這一聲“可笑”,誰也不知道他指的是無常的命運,還是自己的所為,但即使是烏蘭也看得出來,他的堅持被乍然推翻,整個人的精神都瀕臨崩潰邊緣,難說會不會就此一蹶不振。
雖然烏察剛才還那樣揣度阿兄,但是小姑娘生性善良,還是不願意看到堂兄落到眼下的境地,她心中焦急,情不自禁的將急切的目光投向姬璿真,一點也沒有懷疑的認為聖女一定會有辦法。
聖女是整個部族的精神支柱,族人們像崇敬神明那樣信奉著她,烏蘭因為年紀尚小、心無雜念的緣故,信仰也格外純淨,近乎虔誠,如果姬璿真走的當真是香火神道的路子,必然不會錯過這種信徒種子,可惜她並非神道修士,也無意改換門庭轉修神道。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姬璿真同樣不會令這小姑娘失望,她的聲音極度冷靜,蘊含著不可思議的力量,破開重重迷障,令烏察從極度的混亂裏重新清醒過來。
“如果你就這樣一蹶不振,就更不可能有所突破,隻有重拾昔日的血性,才有希望打破眼下的困境。”
烏察瞳孔大睜,他像是什麽都沒明白,又像是隱隱約約的明白了什麽,恍如初生的幼童懵懵懂懂的抓住了清晨的第一縷曦光。
這是由於大荒中人隻鍛體不修心,當心境出現問題之後自然無法可解,隻能憑運氣來度過心關,姬璿真此舉等若將在烏察麵前直接點出了心關,他克服這關隘的難度也就降低了很多。
但他人點出總歸不如自己領悟到這一重心關,然而此為非常之時,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
烏察向姬璿真深深的低下了頭,來時他也曾做出同樣的動作,但那時他心裏仍然隱藏著一絲不馴——他並沒有像其他族人那樣全心全意的信仰聖女,反而始終抱有一縷揮之不去的懷疑。
可此時這一拜毫無勉強之意,而是發自內心產生了對這宛如神祇的女性的崇敬:“多謝聖女指點,我已明白要如何去做了。”
姬璿真微微點頭,隨即閉目不言。
烏蘭曉得這便是她不再理會外物的意思,忙壓低了聲音,悄悄的示意堂兄離開。
一夜安然而過,到了第二天清晨,烏蘭剛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是蒙蒙亮,她從休息的外間進入內室的時候,卻並沒有看到聖女的身影。
她急忙折返回來走到室外,這才發現了那道高挑秀頎的身影。
姬璿真的身量本就比尋常女子要高一些,平日裏又總是身著繁複的大衍宗親傳弟子服飾,更顯威勢深重,無形之中那種高高在上、超出凡俗的氣質也愈發明顯,像是在她和旁人之間劃下了一道深深的溝壑。
而此時她僅著一身素白麻衣,毫無紋飾,連一頭烏發也披散下來,全身上下釵環盡去,反而衝淡了那種高高在上的氣質,愈發顯出與天地相合、靈妙自然的狀態來。
這正是道家中所謂“天人合一”之境。“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天人本是合一,然而人生在世有太多雜念迷障,誘使人脫離了自然之本性,追求那些虛幻之物。
修行之途正是為了打破這些藩籬,去偽存真,令人性重歸自然,達到一種“萬物與我為一”的精神境界,姬璿真不曾在人人修道的乾元界裏領悟其中真意,反而是在隻知煉體、不明修心的大荒中踏入了這一層門檻,亦是命運的玄奇奧妙之處。
烏蘭無法理解這種境界,但她卻能直觀的感受到聖女僅僅隻是站在那裏,就與天地無比契合,既像天邊漂浮的一朵雲,又像山間吹來的一陣風,她是自然萬物的化身,是天地靈氣之所聚,是無盡玄奧之道的具體體現。
心思單純的小姑娘不自覺的停下了腳步,她雖然心中不甚明了,卻直覺的不敢上前打擾,隻是怯怯的立在一旁安靜的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姬璿真從那種玄妙的狀態中脫離出來,將目光轉向烏蘭:“跟我來。”
她的眼中仍然殘留著天人合一的道蘊,仿佛世間萬物都在這雙眼睛裏瞬生瞬滅,亙古不滅的歲月在其中流逝而過,烏蘭尚不足以窺見這般境界,隻覺心旌神搖,不能自持,直到一截素白的衣袖輕輕遮住了她的眼睛,鼻尖嗅入一縷淡淡的冷香,靈台一陣清明,這才恢複了心神。
等她的意識徹底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跟隨聖女走到了族地之中。
這一帶是普通族人居住的地方,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芸芸眾生裏最平凡的一部分,沒有絲毫特異之處。
但隨著獸潮將至,每個人的眼中免不了都出現憂慮和擔心,那是對家園即將遭受威脅的憂慮,格外真實,因而也就格外的觸動人心。
然而擔憂之餘,仍要勞作,數名赤膊的族人在肥沃的土地上播種,汗水順著身體滑落到地裏,卻一直無暇擦拭;田埂上坐著的一名老翁,正眯著眼睛,細細修理著手中的農具。
他們的麵容被日光曬的黝黑,雙手因勞作變得粗糙,連脊背也由於常年的辛勞而傴僂,從外表來看,全然不能與姬璿真往日相處的那些如珠似玉、風神高徹的人物相比,可她卻看的很認真,絲毫沒有因外表的醜陋而生出輕視之心。
她出生半年之後就被送到了大衍宗門中,在這天下一等一的玄門道派中長大,食靈氣、飲風露,誦黃庭、讀道藏,目中所視自是一派仙家氣象,來往之人也俱是道德之士,至於不曾修道的凡俗中人是如何生活的,她卻是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想過。
大抵修行中人內心深處總是有那麽一份自傲的,認為踏入修途之後自然就與凡俗劃出了一道界線,雙方便該緊守界限,不越雷池。
這種想法對也不對,走上修途之後,修士和凡人確實是踏上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二者的聯係也越來越少。可追溯根本,上古時代甚至根本就沒有仙凡之分,人人都是修者,人人也都身處俗世。
隻有真正身處俗世的時候,才會領悟許多枯守山門永遠也不會明白的道理。
當姬璿真走過的時候,這些平凡的東山族人都會放下手中的事情,虔誠的下拜,向庇佑部族的聖女獻上崇敬。
這種感情姬璿真過去從未體會過,如今在這特殊的情況下有了感悟,就像微小的石子投入心湖,在表麵漾開了層層漣漪。
兩天之內,姬璿真將東山族地走過大半,烏蘭也陪在她身旁,她雖然什麽也沒說,但這外柔內剛的小姑娘顯然在這段路程中有所領悟,氣質也脫去了青澀,愈發流露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成熟來。
到了第二天晚上,烏蘭忽然向姬璿真言道:“聖女,我找到了自己以後要做的事。”
她眼下雖然是姬璿真的侍女,但是按照東山部的慣例,聖女隻能由二十歲以下的少女侍奉,等烏蘭到了年紀之後,就可以將隨侍聖女的任務交給新任侍女,回到部族中去。
她從前也曾想過等到二十歲之後自己要做些什麽,卻一直沒有一個準確的概念,隻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此時終於堅定了心思,作出決定來。
姬璿真沒有因為她年紀小就輕視這句話,而是問道:“你想做什麽?”
小姑娘認真的回答:“我是族長的女兒,我阿兄也是未來的族長,我想幫助阿兄治理部族,讓族人們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