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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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下年紀尚小,稚氣未脫,一本正經說出這樣的話來難免令人發笑,可在場的兩人皆是態度嚴肅,絲毫不覺得有可笑之處,姬璿真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正如天光乍破,第一縷晨曦穿過黑暗的阻礙,帶來無盡的生機。
“這很好,你既然作出了決定,就當全力以赴,不被外界動搖,將己道貫徹到底。”
烏蘭慎重的點了點頭,像是作出了某種神聖的承諾,清秀的小臉熠熠生光,她心底陡然生出無窮的勇氣,足以支撐她麵對將來的困難。
很快就到了賜福的時候,天未拂曉之時烏欽就候在了居室之外,烏蘭則侍奉姬璿真穿上了莊重的玄色袍服。
乾元界的服飾以繁複精麗、廣袖飄飄為主,就像大衍宗的親傳弟子服,紫衣為底,外罩銀紗,飾以流雲鶴紋,盡顯優美雅致的風度;而大荒就截然相反,衣物風格樸素無華,往往就是由麻布直接裁成,又因人人煉體之故,式樣簡單,露在外麵的肌膚也要更多一些。
姬璿真所著的這件玄色祭服在大荒已經算是十分隆重的規格,與在乾元界相比卻仍然要簡單很多,一頭鴉羽似的黑發披散下來,並未梳成發髻,僅僅在額頭處飾以一塊水滴狀的藍色寶石,折射出剔透的光芒,映襯的萬千星輝落入瞳孔。
祭服的袖子相比之下要窄很多,長度恰在腕上,露出的一截皓腕欺霜賽雪,猶如毫無瑕疵的玉雕。
然而她顯露出的氣質壓過了這絕代殊色,令人升起深深的敬畏之心,不敢有絲毫褻瀆。
烏欽已在外等待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卻沒有絲毫不耐,良久,等到居室外門終於打開的時候,他抬頭望去,恍然看見了一尊活生生的神祇降臨人世,強大而威嚴,美麗而慈悲。
這英氣勃勃的青年深深的跪伏下去,等到姬璿真登上猊車之後,他親自驅使著這輛古樸的車駕往族地中央而去,在那裏有一千名東山部的勇士在等待著聖女的賜福。
當猊車停下的時候,姬璿真已看見了這些勇士。他們身著獸皮短甲,身形精悍,有種骨子裏透出來的血性,那是常年與天災、與野獸搏鬥之人經過血的磨礪,才能擁有的氣質。
在姬璿真出現的時候,這一千名勇士齊刷刷的向她行禮,她甚至在其中看到了烏察熟悉的麵孔,這位東山部昔年的第一勇士已經恢複了往日的銳氣,看得出來他已經突破了心關,身上的悍勇之氣更勝從前。
姬璿真接過了烏蘭遞來的東西,那是一隻烏木小碗和一節柳枝。烏木小碗裏裝的是念過賜福法咒的清水,而柳枝則是從東山部最古老的一株柳樹上折下,這株柳樹距今已有千年歲月,被視為保護部族的神樹,從神樹上折下的枝幹自然能將賜福的作用發揮到最大。
她用柳枝蘸向賜福之水,每次揮動之後神水就會落到數十位勇士的額頭上,如此反複數次,才將一千人賜福完畢。
之後,姬璿真將三根神香插在泥土之中,心中默念咒語,便有一點青色光芒燃起,迎風見長,短短數息之間就就凝結成了一隻巨大神鳥,體態修長,目蘊奇光,尾羽像折扇一樣層層展開,在空中曳出優美弧度。
這正是部族圖騰上的神鳥。相傳萬年以前,一隻青色玄鳥載著一名女子來到這片土地之上,女子名為烏瑩,其後數年,烏瑩有感而孕,生下一名強健嬰兒,就是東山部始祖,青色玄鳥也因此被整個部族奉為神鳥。
此時,玄鳥仰頸清啼,隨即張開遮天蔽日的雙翅,點點青色光芒如雨落下,融入了一千勇士的身體之中,他們頓時產生了如沐暖陽之感,連舊日的暗傷也消失不見,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輕鬆自在。
麵對這恍若神跡的一幕,東山部的勇士大聲歡呼起來,其聲震動雲霄,烏察更是振臂一呼,□□的手臂肌肉虯結,昭示出其中擁有的強橫力量。
這青色的神光不僅治愈了他們體內的暗傷,還賦予了無窮的勇氣,他們願以血肉之軀守護部族,戰到最後一刻。
短短幾天的時間轉瞬而過,在獸潮來臨的前一晚,烏蘭躺在外間的榻上翻來覆去半天也沒睡著。
她腦子裏很亂,雖然一直堅持認為留下對抗獸潮是正確的選擇,卻又忍不住想起了阿母在上一次獸潮中喪命的事情。
十年前的時候她還太小,連阿母的音容笑貌也十分模糊,隻依稀記得是一個十分溫柔的女人,直到後來聽了阿兄的描述,她腦海裏關於阿母的形象才漸漸生動起來。
在那之後,阿父漸漸老邁,族中的事情都交給了阿兄處理,她也在兄長的庇護下長大,卻始終感覺生命中缺失了一部分,夜深人靜之時感受到難以避免的孤獨。
烏蘭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鼻尖卻突然嗅到了一抹熟悉的冷香,緊接著就是輕微的衣物摩挲的聲音,有人輕輕坐到了榻上。
她心中一急,自己這樣躺在聖女麵前實在是失禮至極,掙紮著就想起身,一隻手輕柔的按在她的肩膀上,烏蘭就順從的躺了回去。
清淡的聲線在黑暗中更為靜謐,仿佛溪水淙淙流過心間:“睡不著嗎?”
小姑娘卻問道:“聖女,明日之後會有別的族人像烏蘭這樣失去阿母嗎?”
她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獸潮的到來從來都是伴隨著死亡,哪怕族中的勇士接受了賜福,也不可能完全攔住發瘋的獸群,所以明日之後,生離死別已是必然會降臨的場景。
姬璿真沒有回答,因為烏蘭是不需要回答的,她需要的僅僅隻是一場宣泄。
小姑娘在黑暗裏無聲的啜泣,當姬璿真的手掌覆上烏蘭的眼睛時,那沾滿了淚水的睫羽在她掌心輕輕顫動,讓她想起了幼時曾經養過的一隻翠鳥。
那已經是非常久遠的記憶了,有一隻受傷的靈鳥落在了天樞峰上,當時隻有七八歲的姬璿真發現了這生靈,給它包紮了傷口,每日又取來靈穀喂養,當替靈鳥梳理羽毛時,小小的孩子為掌下鮮活的生命驚奇不已。
現在姬璿真同樣感受到了那種勃勃的生命力,麵前的女孩子雖然年紀尚幼,修行天賦也並不出色,但她有一種難得的堅韌,會因苦難而流淚,卻不會被苦難所打倒。
她低聲道:“睡吧。”
這句話帶來了不可言說的奇異力量,小姑娘便在突如其來的困倦中沉沉入睡。
此時已是深夜,天幕上群星黯淡,隻有一輪明月高懸天際,遍灑清輝。幽靜的夜風帶來隱約的蟬鳴,還有樹枝搖曳間沙沙的聲響。
自從進入大荒之後,姬璿真重新產生了饑餓和困乏的感覺,更加接近凡人,而非修行有成的金丹真人。
這絕非一種碰巧或者意外,其中必有深意,就像她選擇了那扇與自身相合的坎位之門,那麽眼下麵對的情況也定然是針對她而產生的。
尤其是無法動用金丹之力,這也從側麵證實了她的猜想,此境的最大意圖,就是令她識紅塵煩擾,體悟眾生百態。
然而眼下這些經曆還不足以做到這一點,所以當明日獸潮來臨的時候,才是這一幅眾生圖上最關鍵的一筆。
亙古永存的明月依然清冷的俯視著時間萬物,而姬璿真靜靜的坐在竹榻之上,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絕美的雕像。
無論人類有多少複雜難解的情緒,晝夜交替從不會因此停止,當皓月隱入群山之後,新陽躍出天際,新的一天又以無法阻擋之勢到來。
東山部的族人感到整片大地都在震顫——這是獸潮從遠方而來飛速接近的信號,一千名勇士已經全部身著獸甲,手持長矛、弓箭或者其他武器,他們的麵容上全是堅毅之色,連許多婦人和老者也都拿起了武器,共同保護這一片土地。
烏欽和烏察這一對堂兄弟站在最前方,烏欽用手掌不斷摩挲著長矛的底部,他的堂兄則是嗤笑了一聲,獨眼中閃動著悍厲的光芒:“怎麽,怕了嗎?”
烏欽並沒有反駁,而是坦然承認:“不錯,我的確害怕,害怕不能保護部族。”他的目光深深望向烏察:“如果我死了,族長的位置就由你繼任,我阿父和烏蘭也就交給你了。”
烏察愣住了,隨即大笑出聲:“聽著,如果你死了,我絕不會替你照顧部族,你懂了嗎?”
他雖然是族中的第一勇士,從小到大更得人心、更有威望的卻一直都是這位堂弟,曾經他十分不服氣,然而直到今日,他才徹底明白對方確實比自己勝過一籌。
烏欽微微一笑,知曉別扭的堂兄雖然過去時常與自己相爭,然而這次是真的不想讓自己喪命,他的目光投向遠方,無數密密麻麻的黑點揚起漫天沙塵,帶著大地的哀鳴向東山部襲來。
他高舉長矛,大吼道:“兒郎們,隨我出戰!”
千名勇士的怒吼響徹天地,這些悍不畏死的英勇戰士衝進了重重獸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