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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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到一記教訓,上巳節前,桓禕再沒有出過家門。

    南康公主下令整頓府內,郎君身邊的婢仆通通篩選一遍。凡查到有問題的,無論是否有實據,一律貶為田奴,子孫後代皆為奴,永不得脫籍。

    桓禕身邊的婢仆少去大半,留下的也是戰戰兢兢,行走說話都極為小心。

    桓容身邊早經過一遭,此次波折不大。但見十餘名婢仆被捆紮雙手,隻著一件單衣,赤腳被攆出府內,眾人也不禁繃緊頭皮,行事愈發謹慎,伺候起來更加精心。

    阿麥手段淩厲,南康公主得知結果,尚算滿意。隻不過,看到名單上的幾名婢女,不由得連連冷笑。

    “這幾個是琅琊籍?”

    “回殿下,這幾名婢女出身琅琊王府,隨餘姚郡公主入桓氏。”阿麥道。

    “為何不在姑孰?”

    “早前二公子做主,將人送給了四公子。”

    “給他送回去。”

    安康公主再次冷笑,名單飛落腳下。壓住裙角的彩寶炫亮,似能刺傷人眼。

    “派幾名健仆去姑孰,當著郎主的麵送給二公子。”

    “諾。”

    南康公主同桓大司馬夫妻多年,深知桓溫的性格。她絕不相信,人送過去,那老奴還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

    庶子多年陰藏著心思,她不是不能計較,而是不屑。

    現如今,膽敢傷到瓜兒,犯到她的底線,想要就此揭過,絕沒那麽容易!

    府內的一係列變故,桓容都看在眼裏。婢仆的確可憐,但此事不歸他管,也不應該管。

    時代不同,處事有不同的規則。輕言觸動,下場絕不會太好。

    正如此時的選官製度,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出身決定一切,能夠輕易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軌跡。

    生在高門,注定錦衣玉食,膏粱文繡;落於寒門,哪怕身懷大才,未必能有出頭之日。

    想在兩晉留名,一要刷臉,二要刷才。但無論刷哪個,必須有個前提:家世!

    桓容十分慶幸,自己出身士族。

    雖說親爹扛著造反的牌子,好歹躋身士族。如果穿到寒門子弟身上,更糟心點,醒來就是奴仆,別說前程,一日兩餐都成問題。

    西晉奢靡,石崇能將白蠟當柴火燒,用花椒塗牆。但在民間,多少庶人饑餓病餒而死。至西晉滅亡,晉室南渡,留在北方的士族尚有出路,庶人卻不由自主,命運如何可想而知。

    兩腳羊。

    這三個字,是刻在每個漢人心頭最深的痛。

    桓容靜坐在室內,單臂擱於矮榻之上,片刻後起身行到門外,遙望殘陽如血,日落西沉,隻覺心頭沉甸甸,喉嚨似被石子堵住。

    深深吸一口氣,他本不是憂國憂民的人。今日卻突發感慨,想這些有的沒的,當真是奇怪。

    “郎君,傍晚天冷,該多加一件外袍。”

    阿穀不再阻攔桓容外出,小童卻是隨身緊盯,恨不能十二個時辰不離,眼睛黏到桓容身上。

    幾次三番,桓容鬱悶得直想歎氣。

    但經小童打岔,驟起的憂緒一掃而空。桓容轉過身,落日的餘暉映在身周,笑容有些朦朧。

    “我知道了。”

    小童張大嘴巴,竟看得呆住。

    “阿楠?”

    “諾、諾!”

    小童被喚醒,忙踮起腳將外袍披到桓容肩上。不及說話,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木屐聲,不用回頭便知,來的定是四郎君。

    “阿弟!”

    隔著數米,桓禕便揚起笑臉。手中捧著三卷竹簡,快步走到近前,獻寶一樣送給桓容。

    “阿弟,這是我從書庫找到的!”

    在他身後,數名健仆或背或扛,都沒有空手。目測桓禕收獲不小,找到的竹簡不下上百。這也間接說明,桓家的藏書相當不少。

    兩晉時代,家藏金銀布帛頂多算是豪富,藏書的數量才能代表一個家族的底蘊。

    “這些多是曾祖和祖父留下。”桓禕放下竹簡,接過小童遞來布巾,一邊擦汗一邊說道,“待上巳節過後,我定為阿弟尋來更多。”

    “多謝阿兄。”

    桓容笑著接過竹簡,並請桓禕入內室。小童則留在廊下,引健仆去側室安放籍冊。

    兄弟倆坐到矮榻前,桓禕咕咚咕咚灌水,放下杯子咂咂嘴,下意識道:“阿弟這裏的水甚甜。”

    “阿穀調了蜜。”桓容將漆盤推向桓禕,道,“知曉阿兄喜甜,這些寒具多撒了糖粒。”

    桓禕咧開嘴,笑容無比憨厚。用布巾擦擦手,直接開吃。

    桓容笑眯雙眼。

    有個吃貨兄弟倒也是件幸事。至少他的飯量不再過於顯眼,隔三差五引來詫異視線。

    半盤點心轉眼消失,桓容展開竹簡,靜下心來開始研讀。萬幸有前身的記憶,不然的話,這些以小篆記載的文字,於他而言就是天書。

    竹簡雖重,記錄的內容並不多。

    迅速讀完一卷,桓容心中有數,餘下隻看開頭,多數掃過幾眼便放到一邊,隨手展開另一卷。

    “阿弟,”桓禕瞪大雙眼,疑惑道,“你這是在讀書?”

    “是啊。”桓容頭也不抬,喚小童送來更多書簡。

    “能看明白?”

    “自然。”

    “阿弟厲害!”

    桓容抬頭看向桓禕,挑起一條長眉。

    桓禕又抓起半根麻花,說道:“我看不得太多字,多了就頭疼。當年啟蒙時,儒師也曾用心教導,怎奈學會了轉眼就忘。心中明白意思,硬是寫不出來。”

    聽著桓禕講述,桓容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或許桓禕不是智商問題,而是有閱讀障礙?

    “阿弟?”

    “沒事。”桓容搖搖頭,道,“隻是覺得,阿兄並非他人口中所言。”

    見桓容沒有笑話自己,桓禕的笑容更加憨厚。

    “阿弟翻閱這些族譜,是要查些什麽?”

    “恩。”桓容模糊應了一聲。

    士族之間互相結親,彼此關係盤根錯節。想要行事不出差錯,必須把自家的親戚關係弄明白,以防出門遇到,當麵都不認識。

    竹簡翻開,單是桓溫一支就讓桓容頭大。腦子實在不夠用,不得不令小童取來紙筆,摘取主要內容記錄下來。

    南康公主的生母出身庾氏,論起來,庾希和南康公主是表親。

    桓秘的女兒,他的堂姐嫁給庾友的兒子庾宣,庾友和庾希則是親兄弟。七拐八拐,他和庾氏又成了堂親。

    他的二哥娶了琅琊王司馬昱的女兒司馬道福。

    從皇室排輩份,司馬昱是南康公主的叔父。也就是說,身為婆婆的南康長公主,同身為媳婦的餘姚郡公主,在娘家是一個輩分!

    看著紙上的線條,桓容徹底頭大。

    這還僅是冰山一角。

    算一算桓大司馬的幾個兄弟,加上桓氏的姻親,桓容臉都綠了。

    這些親戚關係,三天三夜都未必能背下來。

    桓容放下筆,捏了捏額心。視線掃過桓禕,後者吃完一盤麻花,正向另一盤下手,滿臉的輕鬆,當真讓他嫉妒。

    “阿兄。”

    “啊?”

    “我突然覺得,不能讀書似乎不是件壞事。”

    桓禕:“……”

    桓禕翻騰的動靜不小,事情很快傳入南康公主耳中。喚來婢仆詢問,得知不是桓禕胡鬧,而是桓容要查閱族譜,思量片刻,南康公主拊掌笑了。

    “瓜兒長大了。”

    欣喜之餘,令人又送來半屋竹簡,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時期。

    目送婢仆離去,桓容背靠門框,禁不住淚水橫流。

    閑著沒事吃兩盤撒子多好,查的哪門子族譜,操的哪門子心!

    可惜事已至此,不容改口。疲憊的搓了搓眉心,轉身看向半屋的書簡,桓容握緊雙拳,拚了!

    比起當年熬夜苦讀,這點困難算什麽!

    直至上巳節前夜,桓容仍埋首書海,阿穀和小童均憂心不已。最後是南康公主親自過來,叮囑他好生休息,否則不許出門,桓容才垂首應諾,不情願的離開書案。

    躺在榻上,桓容閉上雙眼。雖然精神疲憊,眼眶酸澀,所得卻是頗豐。最少可以確定,明日遇到建康高門郎君,自己不會說不上話,落得尷尬境地。

    燭火微搖,小童抱著一條厚被躺到屏風後。

    桓容說了幾次,實在說不動,隻能由他去了。

    待到更漏漸盡,桓容沉沉入夢。額間的紅痣愈發鮮紅,仿佛寶石一般。

    上巳節當日,桓容早早起身。

    堅決不穿婢女奉上的大衫,換成藍色深衣,腰間係帶繡有祥雲,垂掛碧色暖玉,正是南康公主送來那枚。

    “郎君未到年紀,無需戴冠幘,可要束巾?”

    桓容點點頭。

    阿穀淨過手,接替婢女為桓容束發。

    見有婢女打開漆盒,拿起貌似粉撲的東西,桓容臉色驟變,連連擺手。

    吊帶衫堅決不穿,粉也絕對不塗!

    “郎君,此乃建康之風。”

    “我不習慣。”桓容堅持道。見婢仆不死心,更舉出謝玄,言明當日見麵,對方同樣一身深衣,更沒有塗粉。

    阿穀實在拗不過,隻得令人捧下漆盒。

    桓容鬆了口氣,離開內室,信步穿過回廊。耳聞清脆的哢噠聲響,心中卻是不定。

    他是不是忘記了什麽?

    果然,行到回廊盡頭,迎麵遇上滿臉興奮的桓禕,桓容無語了。

    一身長袖大衫,敞開前襟,內裏是代表時尚的“吊帶衫”。俊朗的麵容並不符合時下審美,卻稱得上後世型男。

    問題在於,臉上偏偏塗了一層粉!

    “阿弟!”

    說話時,粉末簌簌往下掉,桓容無語望天。

    “阿穀。”

    “奴在。”

    “帶人為阿兄換件外袍,粉也擦掉。”

    “諾。”

    數名婢仆一擁而上,桓禕不解其意,愕然的看向桓容。

    “阿弟這是為何?”

    “三月風寒,為免受涼,阿兄還是換件衣裳。”

    看不見就算了,擺在眼前絕對不成!

    桓容說一不二,桓禕抵抗不過,隻能換上深衣,重新洗臉梳頭,坐上牛車。

    健仆揚鞭,一路行到烏衣巷口,遇到等候的的謝玄。

    一身長袖大衫,腰帶僅是鬆鬆係住,長發沒有束起,如雨瀑灑落身後。風過時,袖擺發尾輕動,百分百的卓越俊逸,瀟灑不凡。

    讚歎之餘,桓容看向悶悶不樂的桓禕,愈發確信自己做出了正確選擇。

    如此真名士當麵,他和桓禕這樣的,還是不要瀟灑比較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