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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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容欣賞謝玄風采,幾名謝氏郎君走下牛車,看著桓府健仆,同樣嘖嘖稱奇。

    時下人欣賞飄逸俊朗的美男子,代表如潘安。大衫廣袖,飄飄欲仙才符合東晉審美。世家郎君女郎挑選婢仆,也多是參照這個標準。

    上巳節建康士族子弟同聚,何等風雅之事,如謝玄等人,身邊的婢仆小童都是個頂個的俊俏。

    偏桓容反其道而行。

    小童有,婢仆亦有,樣子自然不錯。但跟車的二十多名健仆各個古銅肌膚,肩寬背闊,膀大腰圓,肱二頭肌鼓起來幾乎能撐破衣袖。

    南康公主特地下令,跟著郎君出門,長相總要過得去。

    可無論怎麽挑,軍漢終歸是軍漢。尤其是上過戰場的南府軍,能挑出身上沒幾道疤痕的已經算是奇跡。想要長相過關,符合時下人的審美委實是天方夜譚。

    “禕弟,容弟。”

    桓容桓禕均未及冠,尚沒有取字。

    謝玄立在車轅前,同二人見禮。同行的數位郎君,能與謝玄並立的僅七八位。不是太原王氏就是琅琊王氏,餘下僅是見禮,並未上前。

    桓容稍加思量,心中便如明鏡一般。

    士族也分三六九等。王謝兩家屬於巨族中的巨族,位於金字塔頂尖,代表門閥中的頂尖勢力。其他家族多要仰三家鼻息。

    桓溫手掌大權,跺跺腳建康抖三抖,龍亢桓氏卻屬一般。兼同曹魏有些關係,即便桓大司馬在朝中說一不二,兩度北伐,在民間極有聲望,桓氏依舊無法列入頂尖高門。

    以謝安、王坦之為首的士族門閥,說不帶你玩就不帶你玩。

    這就是當世規則。

    死活走不進圈子裏,舉刀子也沒用。

    家族乃立身之本。

    假設不是郗家日漸衰落,郗超未必會甘於桓溫帳下,屈居為幕府參軍。

    謝玄親自登門相邀,給了桓氏極大的麵子。

    故而南康公主心懷疑慮,卻沒有阻攔桓容出門。庾希處心積慮,落實桓氏霸道之名,經王、謝郎君這一露麵,自然也會衝淡不少。

    謝安心係家國,絕不允許因私仇壞國事。庾希心胸狹隘,目光短淺。不能及時收手,注定要栽個大跟頭。

    青溪裏位於城東,烏衣巷則在城南。

    桓容坐在牛車上,隨意曲起長腿。

    車蓋未張,陽光自頭頂灑落,帶著融融暖意。伴著草木的清香,河水的甘冽,春日裏熏人欲醉。

    順秦淮河岸而下,沿途可見各式廛肆埒圍。

    多數店門敞開麵街,大者懸掛門匾,上書古體篆字,小者各色布幌垂落,風過輕輕擺動,同河岸邊輕搖的柳枝相映成趣。

    河麵上,商船舢板忙碌穿行。

    船頭的艄公赤著半臂,鬥笠掛在肩後,用力撐起船杆。伴著河水飛濺而起,小船已經同商船擦身而過。

    碼頭上,頭戴平帽的仆役往來穿梭,順著吱嘎作響的木梯登船,將南北來的貨物一一卸下。市貨的商人絡繹不絕,許多貨下船不久就在碼頭售罄。

    桓容看得新奇,留意到幾名身材高大,皮膚黝黑,滿臉卷須的船主。雖然穿著漢服,可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漢人。

    “鮮卑胡。”

    或許是他的表情過於明顯,好奇觀望時,身側已有人幫忙解惑。

    “觀其形貌應屬宇文鮮卑。”

    出言之人身著玉色大衫,頭戴葛巾,麵容清俊端雅。眉飛入鬢,眼尾狹長上挑,卻不予人輕浮之感,反有道不盡的書香之氣。

    “子敬兄。”

    方才經謝玄介紹,桓容知曉此人姓王名獻之,書聖王羲之的第七子,是東晉有名的大才子,頗得謝安讚譽。

    桓容對他並不陌生。卻不是因為王大才子的才氣,而是因為他的妻子。

    王獻之有兩任妻子,前任郗道茂是東晉才女,出自高平郗氏,祖父是東晉名臣郗鑒,桓溫帳下參軍郗超正是她的堂兄。後任司馬道福現在還是桓濟之妻,桓容的二嫂。

    無論前任後任,都能和桓家扯上關係。

    桓容麵帶笑容,仔細打量王獻之,暗地裏琢磨,假設桓大司馬沒有去世,桓家勢力未被打壓,司馬道福還會同桓濟仳離,不惜背上攆走前婦的惡名也要嫁給王獻之?

    可惜,假設隻是假設。

    凡事牽扯上政治難免過“俗”。沒準真是帥哥威力過大,迷得餘姚郡公主踹了桓濟也說不定。

    桓容生得極好,眉間一點朱砂痣更顯得靈透。

    少年聲音清朗,未見同齡人的沙啞,反而格外悅耳。說話時嘴角不自覺上翹,眉眼稍彎,竟讓王獻之想起母親最愛的狸花貓。

    思及桓、庾兩家之事,王獻之不由得憐惜之意大起,撇下親兄弟和堂兄弟,一路之上與桓容並車,為他介紹建康風貌,長幹裏的風土人情。

    謝玄反倒被擠到了一邊。

    看著行在右前方的兩輛牛車,謝玄對兄長謝靖笑道:“能得子敬的眼緣也是不容易。”

    王獻之的性情貌似平易遜順、聞融敦厚,實則卻非如此。如果看不上某人,壓根理都懶得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庾氏兄弟。

    甭管庾攸之還是庾方之,完全是拜訪一次打臉一次。為求一幅字,還要繼續送上來給人打,不打腫不算完。

    知曉桓容能得王獻之另眼相看,庾攸之八成會氣得吐血。

    要麽說,在刷臉的時代,有一張得人緣的麵孔實在是太重要了。

    桓容苦背族譜,死掉無數腦細胞,勉強梳理清同建康士族的姻親關係。行路之上,除了王獻之和謝玄,凡是有印象的族姓郎君,多少都能說得上話。

    桓禕陪在身邊,目睹此情此景,嘴巴越張越大。

    他竟不知道,阿弟這般厲害!

    同行健仆更是抬頭挺胸,與有榮焉。自家郎君能同得王、謝高門郎君談笑自若,彼此交好,再沒有更長臉的事情了!

    遙想前頭三位公子赴上巳節的情形,禁不住搖頭,暗地裏歎氣。

    嫡子終歸是嫡子。

    得南康公主和大司馬教導,無論品貌才學,小公子都是桓氏族中頂尖。便是早年號稱大才的桓秘,在桓容的年紀也未有這般境遇。

    牛車緩慢前行,車輪壓過石路,咯吱作響。

    長袖大衫的士族郎君坐於車板上,一邊欣賞美景,一邊談詩論道。其人或風儀嚴峻,或爾雅溫文,或瀟灑不羈,或清和平允。無論何種情態,皆是麵容俊美,身姿挺拔,氣度不凡。

    車架過處,引得秦淮河兩岸人潮洶湧。

    年輕的小娘子、風韻猶存的婦人均走出家門,駐足河岸旁,翹首觀望郎君經過。更有小娘子摘下發間飾物,取出隨身繡帕,爭相投入車上。

    一時香風嫋嫋,花雨陣陣。

    女兒家的笑聲流淌耳邊,清脆嬌美,似春日譜出的佳曲。

    此情此景,唯兩晉獨有。

    桓容年紀尚小,身在隊伍中間,照樣被繡帕蓋了滿頭,車板落下絹花細簪無數。謝玄和王獻之等人的牛車則是“重災區”,眨眼被錦繡堆滿,各式環佩簪釵閃爍其間。

    越向前走,女郎們越是熱情。

    至河柵籬門前,牛車已經不能稱為牛車,完全成了色彩斑斕的“花車”。

    謝玄等人已經習慣,神態自若的取下繡帕絹花。

    小童婢仆熟練的清點,不時互相對比,哪家郎君收到的“愛-慕”更多,哪位郎君不比昨年。

    桓容事先不知,阿穀卻早有準備,一邊清理車上一邊暗道,回府後定要報知殿下,小公子風儀過人,待及冠之後,必能同王謝郎君比肩。

    桓容的幾位兄長,當年可沒這份殊榮。

    桓禕的牛車行在桓容左側,同樣落下不少繡帕絹花。至於是真有小娘子青睞,還是準頭沒把握好,不小心扔偏了,那就不得而知。

    無論是哪樣,桓禕一樣開心,望著桓容的眼神頗有幾分熾熱。

    按照後世的話講,崇拜,赤-果-果的崇拜!

    桓容被看得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挪挪位置。見阿穀收拾車板,腦中莫名浮現一個念頭,幸好還是三月,也幸好扔的都是繡帕絹花。要是“投我以木瓜”什麽的,別說感受少女們的熱情,估計半路就會給砸出個好歹。

    在兩晉時代,作為一個美男子,甭管安靜不安靜,出門多會被熱情的人群堵住。再遇上幾個不理智的,真心會有生命危險。

    穿過籬門,沿溪流上行,人潮漸漸稀少,喧囂聲被隱隱的樂聲取代。

    溪水潺潺,流經處高低錯落,竟是天然的石階。

    水道兩旁遍植翠柳,早春三月,綠意盎然。

    柳樹下,溪岸邊,早有婢仆備好蒲團矮榻。

    接近上遊處建有一處亭台,回廊跨過水流,連接一座竹橋。亭子四周設有紗屏,應是女郎們所在。

    謝玄等人下車,立刻有婢仆迎上前來。

    早到的郎君們反而未動,有性情不羈的,更是斜靠在溪岸邊,敞開大衫,舉杯遙對。

    在場九成以上是生麵孔,卻不妨礙桓容大睜雙眼,眸光發亮。

    難怪後世言魏晉風流,眼前這些士族郎君,無論壯年不惑還是而立之年,甭管弱冠還是舞象,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帥!傷天害理的帥!

    即便是坐在溪岸邊向他飛眼刀的庾攸之,長相同樣不賴。

    不過……

    桓容目光移動,落在一個獨立柳下,著玄色深衣的身影上。

    身材修長,烏發如緞,肌膚似玉。

    看不清長相,隻觀通身的氣質,和在場諸人有天壤之別。

    比起風流的士族郎君,他更像桓容記憶中的桓大司馬,渾身殺伐之氣,活脫脫的古代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