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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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巳節後,桓容成為建康城新的傳說。

    青溪裏外,長幹裏中,傳得是沸沸揚揚。更有人現身說法,稱讚桓氏郎君俊秀雅致,瀟灑不羈,磊落重義,有前朝士子之風。

    建康城中的小娘子常常眺望秦淮河北岸,目光熱切,期待桓容能駕車出行。

    “如此翩翩少年,吾等心甚慕之,想望風采。”

    身為“受害者”,庾攸之同樣出名。隻是不是什麽好名,而是“膽若鼷鼠,無士族郎君之風”。有人複述桓容當日所言,聞者無不搖頭歎息,以為庾攸之不敬先祖,實乃不肖子孫。

    庾攸之兩次出門,昔日好友均閉門不見,避之唯恐不及,就差和他割袍斷義。牛車行過,沿途被人指指點點,可謂狼狽不堪。歸府後大發脾氣,砸碎整麵玉屏,打傷數名婢仆。

    鬧得動靜太大,庾希下令將他關在房中,美婢狡童全部逐走,隻留年長婢仆伺候。

    “什麽時候流言散去,什麽時候你再出門!”

    庾希聲色俱厲,庾攸之不敢違抗,想到今日下場,心中恨毒了桓容。

    “桓元子月中歸京。”見侄子仍不受教訓,庾希加重語氣,“你可要好生思量!”

    聽到桓溫大名,庾攸之下意識抖了抖。見庾希轉身要走,躊躇問道:“伯父,上巳節時,為何是殷氏六娘?”

    庾希停住腳步,回身看向庾攸之,視線似鋼刀一般。

    “你在問我?”

    “伯父……”被庾希這樣盯著,庾攸之惴惴不敢言,先時聚起的勇氣瞬間消散。

    “如不是她,你怎會惹上桓容?”

    “當日動手的是侄兒,六娘僅是與侄兒書信。”庾攸之低著頭,聲音越來越低,“明明該是殷涓的孫女。”

    殷涓同桓溫素來有隙,同庾邈也有舊怨,如果能夠事成,正可一箭雙雕。

    “住口!你懂什麽!”庾希厲聲喝道,“我已給你父送信,不日將派人送你往會稽。這之前你便留在府內,未有許可不許出門,更不許再同殷氏女見麵。”

    不給庾攸之抗-議的機會,庾希走出房門,吩咐門外健仆:“看好郎君!”

    “諾!”

    庾攸之被關在家中,沒有美婢相伴,索性每日喝悶酒,大量服用寒食散,脾氣變得愈發暴躁。短短幾日時間,雙眼布滿血絲,臉頰凹陷,精神卻極度亢奮。

    會稽來人見他這個樣子,當場大驚失色。

    庾希同樣吃驚不小,忙將他放出,喚來醫者診脈,並將伺候的婢仆全部拖到門外鞭打,健仆也沒能躲過。

    “郎君這個樣子如何能夠遠行。”

    “不行也得行!”庾希硬下心腸,對來人道,“桓元子即將歸京,難保不會做出些什麽。將他送去會稽是為保命。我會向阿弟解釋,你等盡速打點行裝,擇日啟程!”

    “諾!”

    庾希忙著送走侄子,同在青溪裏的殷康一家也不平靜。

    上巳節當日,殷氏女郎歸家,殷氏六娘當即被殷夫人喚去,未等出言便被罰跪,整整兩刻鍾沒有叫起。

    士族女郎千金之體,哪受過這樣的罪。

    待殷夫人抬手,婢女上前攙扶,殷氏六娘已經雙膝打顫,臉色慘白如紙。

    女郎們跪坐在兩側,雖恨六娘行事不妥,此刻也難免同情。隻是礙於殷夫人之威,不敢開口求情。

    “可知我為何罰你?”

    “阿母是教導女兒。”

    “明白就好。”

    殷康夫人坐在矮榻旁,病氣未消,麵色仍帶著枯黃。

    “上巳節前我曾叮囑你們,行事務必謹慎,遠離庾氏子!你可做到了?”

    殷氏六娘低下頭,羞慚不已。

    “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也知你為何應下,這事你沒做錯。”殷夫人話鋒一轉,殷氏六娘驟然抬頭,眼中泛起淚水。

    當著眾人被冤枉,她沒哭;被逼擔下罪名,她沒哭;殷夫人的一句話卻瞬間打破她的心防,委屈和憤怒似洪水奔湧而出,頃刻將她淹沒。

    “阿母!”

    顧不得禮儀,殷氏六娘撲到殷夫人懷中,痛哭失聲。

    殷夫人抱著女兒,同樣眼圈泛紅。在場的殷氏女郎感同身受,無不陪著一起垂淚。

    哪怕再氣,她們終歸是一姓,同出一支。假若事情真不是殷六娘做的,這背後下手之人何等歹毒,生生是要毀了她,不給半點退路!

    “阿母,阿妹的委屈不能白受!”

    “我知。”殷夫人取過布巾,親自為女兒拭去淚痕。

    “此事我會同你阿父商量。經過此事,你們都該警醒自己,凡事三思而後行。什麽人可以信任,什麽人不能結交,務必要仔細分辨,牢牢記在心裏!”

    女郎們同時正身,肅然神情,聆聽殷夫人教誨。

    “尤其是你,佳兒。”

    “諾。”

    殷氏六娘坐直身體,麵上猶掛著淚痕,眼神卻分外堅定。

    殷夫人看著女兒,終究感到一絲欣慰。

    能明白就好。

    雖然吃了虧,好歹還有挽回的餘地,總比始終不知不覺,一條路走到黑要好上百倍。

    不日桓大司馬便要抵達建康,如何應對需同夫主商量。

    必要的話,她願意上桓府賠罪,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務必將女兒從中摘出來,免得成為他人的替罪羊。

    庾、殷兩家各有打算,不約而同閉門謝客。

    庾希和殷康極少在人前露麵,反倒是送往姑孰和會稽兩地的書信不斷,一封接著一封,十分頻繁。

    桓府中,桓容挾筴讀書,朝益暮習,極少離開內室,連到廊下放風的次數都逐日減少。

    臨到夜間,需要阿穀催上幾次,甚至搬出南康公主,室內的燭火才會熄滅。

    如此勤學苦讀,收獲自然不小。

    數一數摘錄下的紙頁,桓容完全可以昂起下巴,驕傲的大吼一聲:我已打通任督二脈,練成絕世武功,就此東方……吔,這點就免了。

    最重要的是,圍繞桓氏形成的“親戚關係網”,終於被他弄明白了!

    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

    桓大司馬兄弟五人,其嫡庶子女加起來超過四個巴掌,兒子娶妻,女兒出嫁,親戚關係一層套一層,連成的關係網堪稱恐怖。

    由此想到王、謝等大族,桓容冷不丁打個寒顫。

    遇上這樣的龐然大物,還不是一個兩個,誰坐皇位上都得憋屈。如此還要高舉造反大旗,桓大司馬究竟是有多想不開?

    想起自己的外祖家,桓容也不得咂舌。

    縱觀曆史,司馬皇室可謂獨樹一幟。尤其是東晉,皇帝多數命短,隔三差五就要兄終弟及,擱在其他朝代簡直不可想象。

    桓容扯開衣襟,單手托著下巴,習慣性的轉動筆杆。筆上墨汁未幹,隨轉動飛濺而出,恰好落到進門的桓禕臉上。

    “阿弟……”

    桓禕隻覺麵上一涼,順手一抹,滿掌漆黑。

    桓容連忙藏起“作案工具”,親自遞上布巾。

    “阿兄怎麽有空過來?”

    或許是受到桓容苦讀的啟發,南康公主決心教導桓禕,令其每日早起隨健仆勤練武藝。

    “立車騎將軍聞雞起舞之誌,必能有所成!”

    通俗點講,驢子趕到磨道裏,不轉也得轉!

    身為兵家子,縱然不識詩書、不通文墨,有一副好身板,能夠上陣帶兵,今後就不缺出頭之日。更重要的是,桓禕如能有所成,對桓容也是助力。

    南康公主想得不錯,桓容大力讚成。

    如此一來便苦了桓四公子。

    以往睡覺睡到自然醒,兩餐點心隨便吃。現如今,卯時正必須起身,先練腿腳再舉磨盤,不到幾天時間,桓禕的兩手都磨出繭子。

    好的方麵,力氣和飯量一起增加。不好的方麵,膚色變得古銅,肱二頭肌向府中健仆靠攏,距離仙風道骨越來越遠。

    明年上巳節,如果桓禕再被邀請,除非眼光獨特,絕不會有小娘子再次手偏,將繡帕扔到他的頭上。

    每日對鏡自照,桓禕兩眼灑淚。

    然而,想到阿母的期望,阿弟讚歎的眼神,桓禕硬是咬牙堅持,從舉起磨盤腿抖到抓起石頭隨便掄,鐵錚錚一條大漢漸露雛形。

    因桓大司馬即將歸京,南康公主特地鬆口,許他休息兩日。

    桓禕興衝衝來找桓容,想同兄弟討個主意,父親歸來之日,是不是要當麵掄石頭,好好露上一手。沒料想,人剛走進門就被甩了一臉墨汁。

    “阿兄快坐。”桓容笑得溫和。

    麵對這樣一張笑臉,再大的怒火也在瞬間消融。

    桓禕擦過臉,坐到蒲團上,掃過尚未被小童收起的紙頁,不由得連聲讚歎。

    “阿弟好厲害!”

    “阿兄過譽。”桓容笑道,“以我之見,阿兄才是真的厲害,可比漢時猛將!”

    桓禕被誇得飄飄然,滿臉通紅。

    看著猶帶墨痕的型男麵孔,桓容心下暗道:老實人啊。

    正想著,室外陡然傳來一陣驚呼,原本明亮的天空瞬間開始變暗。

    “怎麽回事?”

    桓容好奇走出房門,立刻被阿穀和小童攔住。

    “郎君快些回去,不可出門!”

    “怎麽回事?”

    “郎君,是天狗吞日!萬莫靠近門邊,大不吉!”

    桓容反應兩秒,日蝕?

    小童縮到桓容身邊,牢牢抓住他的衣袖,雙手微微顫抖。阿穀和健仆一起動手,將木窗全部落下,房門關得嚴嚴實實。

    片刻後,屋外傳來鼓聲,一聲緊似一聲。

    白晝猶如黑夜,都城九門同時關閉。

    台城內鼓聲齊鳴,震耳欲聾。

    府軍凶漢列隊登上城頭,舉臂挽弓,弓弦嗡鳴不絕。

    史載:太和三年,春三月丁巳,朔,日有食之。有巫士言凶兆現,兵禍將至。

    同日,前燕太宰慕容恪預感大限將至,於病榻前叮囑樂安王:“今南有遺晉,西有強秦,我主年幼,恐事常不備。吳王天資英傑,智略超群,爾當稟於上,以大司馬授之。必能南拒遺晉,西抵強秦,護國之安穩!”

    語盡而終,太宰府內慟哭一片,哀聲府外能聞。

    慕容恪口中的吳王,正是燕帝慕容暐的親叔叔,日後建立後燕的猛人慕容垂。與之同樣有名,曾將苻堅困於城中,在西燕改元稱帝的“鳳皇”慕容衝,此時尚不滿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