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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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容霸道一回,嚇得庾攸之差點鑽到車下。不待兄弟倆還府,消息已經傳遍建康城。

    彼時,南康公主正令人翻閱庫房,取出嫁妝中的書冊竹簡,分類進行造冊。

    李夫人同樣沒有閑著,親自帶著婢仆開箱,將成漢皇宮帶出的珍寶金銀放到一邊,重點翻找古籍。其中有不少先秦傳下的孤本,論價值絲毫不亞於晉室宮廷珍藏。

    “裝起來給殿下送去。”

    婢仆逐一開箱,找出的竹簡多達五十餘卷。

    李夫人忙了半個時辰,俏顏染上香汗,發鬢略顯蓬鬆。袿衣燕尾領微敞,別有一股慵懶風采。

    婢仆立即奉上巾帕,請李夫人到榻邊歇息。

    “今年的天氣著實有些怪。”一名婢仆道。

    “可不是。”另一人擦去額頭汗珠,接口道,“上巳節前還吹著冷風,不過幾天竟熱了起來。”

    “夫人的絹襖儒衣都要重備。”先時開口的婢仆道。

    “不若參照會稽郡的樣式,為夫人新製幾件?”

    婢仆們說得興起,忽聽門外傳來木屐聲。繼而有婢女稟報,南康公主有事相請。

    “殿下?”

    李夫人放下布巾,當即令婢仆將竹簡包好。自己移到內室,走到屏風後,新換一套絹襖襦裙,發鬢仔細抿了抿,配上一枚花釵。貝齒輕咬下唇,並不重施脂粉,已是蛾眉曼睩,方桃譬李。

    “走吧。”

    阿麥候在門外,見李夫人走出內室,側身退後半步。

    “殿下因何事喚我?”

    行過回廊時,見有穿著胡服的婢仆穿行而過,李夫人不由得皺眉。

    “回夫人,姑孰來人。”

    姑孰?

    李夫人沉吟片刻,沒有再問。

    一行人穿過兩條木廊,跨過碧綠荷葉托起的竹橋,抵達南康公主所在。

    “殿下在客室?”

    李夫人心下生疑,莫非是夫主帳下來人?

    阿麥沒有多言,躬身行禮,請李夫人入內。不同於桓溫的其他妾室,李夫人來見南康公主,從不需婢仆事先稟報。

    木門敞開,紗製立屏風被移到旁側。

    香爐未燃,南康公主坐於正位,兩名陌生女子俯身在地,均是儒衣長裙,嬌俏動人。

    掃過兩眼,李夫人眉心微動。

    看穿著打扮,二者已是婦人。

    姑孰來的,又送到公主殿下麵前,不用多想,必然是夫主新納的妾室。隻不知是帳下文武贈送,還是從良家得來。若是奴籍之人,即便桓大司馬收用,也絕不敢送到南康公主麵前。

    公主殿下火起來,可是要提劍砍人的。

    “阿姊。”快行兩步,李夫人跪坐到南康公主左下首。

    “阿妹來了。”南康公主側過頭,總算有了一絲笑容。

    “阿姊喚我來可是為她們?”

    “她們?”南康公主厭惡的皺眉,道,“不是。跟著瓜兒出去的人回報,瓜兒去了庾府。”

    “什麽?”

    李夫人吃驚不小,問出的話卻著實出人意料:“阿姊,郎君沒吃虧吧?”

    “當然沒有。”安康公主心情轉好,笑意浸入眼底。想起婢仆的回報,竟拊掌笑了起來。

    “阿姊為何發笑?”

    “你不知曉內情,待我喚人來。”

    兩名妾室伏在地上,南康公主看也不看,當即喚來婢仆,令其將事情重敘一遍。

    “諾!”

    婢仆從上巳節中途開講,繪聲繪色,一字不落,仿若事情就發生在眼前。

    李夫人越聽越是驚奇。待聽到庾攸之的窘狀,禁不住紅唇微張,笑得花枝亂顫。

    “阿姊,我竟不知道郎君有這份本領。”

    “別說是你,我何曾知曉。”

    南康公主擺擺手,示意婢仆退下,略緩了緩,笑著道:“不肯吃虧,遇上無賴之人直接動手,這點隨了那老奴。”

    “阿姊。”李夫人收起笑容,慢慢坐直身體,輕輕拂過南康公主的手背,“她們還跪著。”

    背麵不易覺察,從正麵看去,兩名妾室腰束絹帶,一人身姿尚且窈窕,一人已掩不住微凸的小腹。

    南康公主揚眉,厭惡的掃過一眼,到底讓她們起身。

    “起來吧。”

    兩名妾室小心直起身,依舊半垂著頭。別說南康公主,連李夫人都不敢瞄一眼。

    “阿姊,她們今後留在建康?”

    “恩。”南康公主點點頭,道,“馬氏和慕容氏有孕,不便留在姑孰。”

    慕容氏?

    李夫人凝眸看去,見右側的妾室膚白勝雪,五官比漢人略深,的確帶著慕容鮮卑的特點。

    “夫主納了胡女?”

    南康公主冷笑一聲,道:“那老奴年近花甲,我倒是小看了他。”

    聽聞此言,兩名妾室香肩微顫,不自覺捂住小腹。

    動作實在過於明顯,南康公主再次冷笑,李夫人也不覺生出厭惡。出身鮮卑還如此作態,難怪殿下看不上眼。

    “阿麥。”

    “奴在。”

    “帶她們下去。”

    眼不見心不煩,南康公主不想繼續放這兩人膈應自己。至於桓溫的兒女多一個少一個,對她並無關礙。說到底,將她們送回來,八成是那老奴也不放心幾個庶子。

    想到這裏,南康公主莫名生出快意。

    該,活該!

    馬氏和慕容氏福身行禮,隨婢仆前往西苑。

    她們不明白,為何夫主要將自己送到建康。假若南康公主心生不愉,打殺了她們不要緊,肚子裏的孩兒,夫主也不念及?

    兩人心事重重,暗暗定下主意,此後必定謹言慎行,非必要絕不踏出房門半步,以免惹得公主殿下心煩,招致不必要的後果。

    少去兩個外人,南康公主倏然放鬆,隨手拿起一封書信並一份禮單,遞給坐在身側的李夫人。

    “看看吧。”南康公主側靠在矮榻上,單手捏了捏額心,“那老奴可真是費心思。”

    李夫人先看書信後觀禮單,大概半刻鍾,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看明白了?”

    “阿姊,夫主這是什麽意思?”

    “五十匹絹,五十匹蠶布,兩箱金,十斛珍珠,真是好大的手筆。”

    南康公主語氣平靜,眼中卻燃燒著懾人的怒意。說是為瓜兒壓驚,實則是在“買”那兩個庶子的命!

    “這次是瓜兒命大,如若不然……”

    “阿姊。”李夫人放下禮單和書信,移到南康公主身後,輕輕捏著她的肩膀,“夫主既是這個意思,阿姊怕不能硬扛。”

    “我知。”南康公主點頭。

    “姑孰送信的人說,那兩個庶子日前被打二十軍棍,至今臥榻不起。想來要留在赭圻大營,無法隨那老奴回建康。”

    南康公主表情中現出一抹疲憊。

    “算那老奴沒有喪盡良心。”

    李夫人抿緊紅唇,打開香爐頂,新投入一塊西域香。

    無色香-煙嫋嫋升起,南康公主微合雙眼,煩躁的情緒隨之慢慢平息。

    李夫人改捏為捶,一下下落在南康公主肩後。

    傍晚的風從窗口吹入,掀起立屏風後的紗簾,迷蒙了雍容的佳人、安謐的倩影。

    數息不到,靜謐陡然被打破,猶如石子投入湖心。

    “殿下,郎君歸府。”

    “瓜兒回來了?”

    南康公主睜開雙眼,李夫人按住她的肩膀,纖指拂過公主鬢角,壓下一縷散發。

    婢仆稟報不久,廊下響起一陣木屐聲。

    桓容和桓禕走進室內,因未換過外袍,身上仍帶著些許酒氣。

    “阿母。”

    兄弟倆躬身行禮,分左右跪坐。

    桓禕興奮未消,想起庾攸之狼狽的樣子,嘴角差點咧到耳根。桓容則有些忐忑,壯起膽子抬頭,卻看到李夫人正為南康公主抿發,嘴角登時抽了兩抽。

    如此親娘當麵,心理素質如何能不強大。

    “今日之事我已聽說。”南康公主頷首道,“做得好!”

    啥?!

    桓容愕然。

    他擔心的事情一件沒問,開口就表揚他上庾家揍人?

    “隻是下手不夠狠,仍嫌心軟了些。”

    聞聽此言,桓容大睜著雙眼,活脫脫一隻被驚嚇的狸花貓。南康公主到底沒繃住笑意,李夫人也不由得眉眼稍彎,看向桓容的眼神滿是慈愛。

    “瓜兒放心,借庾希八個膽子也不敢找上門。頂多用些鬼蜮伎倆,不足為懼。”

    南康公主教導兒子,神情間既有驕傲又有欣慰。

    “待你阿父回建康,我把郗景興請來,為你詳解南北士族和朝中局勢。”

    郗景興……郗超?

    雖有點牙酸,桓容還是鄭重點了點頭。

    桓禕有些雲裏霧裏,來回看看阿母和阿弟,幹脆繼續傻笑。

    “阿母教導,兒謹記在心。”

    桓容在青溪裏動手並非臨時起意。他向南康公主要人時便打定主意,要設法給庾氏一個教訓。

    桓氏不被王、謝士族高看,至少手握重兵,掌握著槍-杆-子。

    庾氏身為外戚,早年也曾有過輝煌。可惜庾太後去世後一年不如一年,和桓氏對上沒有任何獲勝的把握。

    庾攸之闖禍,桓容受傷,謝安尚要費些心思安撫桓氏,至少不讓桓大司馬有借口動刀戈,引起朝廷動-蕩。反過來,桓容把庾攸之收拾了,庾氏頂多蹦高叫兩聲,實際能使出的手段少之又少,壓根傷不到對手皮毛。

    故而,桓容隻要掌握好分寸,完全可以在建康城橫著走。就算腦子短路惹上烏衣巷幾家,照樣有桓大司馬為他撐腰善後。

    說白了,盡可以坑爹,有親娘支持!

    桓容應諾,南康公主令婢仆送上蜜水,並將整理好的書簡抬出。

    “這些你都拿回去,裏麵有幾卷孤本世間難得,你需好生珍惜。”

    看著小山一樣的書堆,桓容頓覺頭大如鬥。

    知曉其中不隻有南康公主的嫁妝,還有李夫人從成漢宮廷帶出的典籍,桓容忙放下杯盞,正身行禮。

    “謝過阿姨。”

    兩晉習俗,父親的妾室要叫“阿姨”。

    別人是鄰居的王叔叔,他這是對門的李阿姨。

    桓容默默垂頭,不成,又汙了。

    “郎君喜讀書是好事。”李夫人笑道,“待容幾日,我仔細找找,想是能再找出些。”

    桓容:“……”

    他真心不是愛讀書的好孩子,能否求放過?

    桓禕放下水盞,夾起一截麻花送進嘴裏。看著桓容目瞪口呆的樣子,忽然有些明白,阿弟所言“不能讀書未必是壞事”,或許確有其道理。

    秦璟回到暫居的的宅院,聞聽忠仆回報,不由得朗笑出聲。

    “好,這小公子甚好!”

    “郎君?”

    秦璟笑著擺手,烏眸燦亮,豔色更勝往昔。虧得忠仆能眼觀鼻鼻觀心,硬是壓住飆升的心跳。

    “放出蒼鷹給阿父送信,我將多留半月。”

    “諾!”

    忠仆退出房門,站定拍拍胸口,和郎君當麵,沒有如山的意誌當真是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