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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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之後,鹽瀆連下數場大雨,河流水位暴漲,往來船隻暢通無阻,旱災預警解除,倒是有了水患的跡象。

    桓容即將隨大軍北上,縣衙職吏整日調撥兵器,清點糧庫,忙得不可開交。

    散吏肩負起責任,每日上午至田間地頭勸農,督促流民開墾荒田,午後則兩人一組巡視河岸,稍有不對即刻發出預警,告知靠近河岸的居民,近日裏務必拘束孩童,不得到水中嬉鬧。

    “鹽瀆近海,且每日有人巡視河岸,府君無需太過擔憂。”

    石劭送來新的流民簿冊,冊中記錄的五百人都將隨桓容北上。

    “北伐之事非同小可,府君既領武職,遇敵來襲責無旁貸,必將對敵接戰。”

    “此五百人均有膂力,大多曾與胡人交戰,於刀槍下保得性命,稱得上悍勇無畏。其中兩人曾為流民帥,雖勢力不大,手下多已離散,然對敵經驗豐富,可堪一用。”

    石劭翻開簿冊,點出列在首頁的幾個人名。人名後錄有年歲,籍貫以及擅長的兵器。

    “今其誠心投靠府君,以求得晉身,仆以為,此人可用。”

    桓容點點頭,拿起簿冊一頁頁翻閱,發現錢實典魁不在其中,不禁抬頭看向石劭。

    “為何不將營中將兵錄入?”

    “錢、典等人現為府君私兵,自然不在其中。”

    說話間,石劭又取出一本冊子,記錄的人名不到一百,然資料詳盡,除本人姓名籍貫,連其家人都有列舉。

    “這八十九人為府君私兵,歸入豐陽縣公國內,不列入步卒名冊。”

    這個“國”並非指國家,而是封地。

    依照朝廷慣例,縣公私兵屬於絕對的個人力量,相當於貼身保鏢,除桓容之外,任何人都無權征調。

    也就是說,五百步卒可歸於“朝廷”軍隊,如果桓大司馬願意,隨時可以找借口調走,桓容沒有任何反對的理由。這八十九人則是保命的關鍵,隻要他們在,桓容的生命就有保障。

    當然,不排除意外情況,例如桓大司馬不在乎名聲,硬要在眾人麵前摘了桓容腦袋。

    事情真到那個地步,這八十九人未必管用,全要靠秦璟留下的部曲救命。

    “按照府君吩咐,盔甲和皮甲均已造好,另有相裏氏製出的竹甲竹盾,縣中鐵匠集合到一處,正打造鐵矛和長-槍。”

    桓容不缺錢,人手也夠用,但要打造精良的兵器,材料卻是個不小的難題。

    他想過複製鐵礦石,但複製出來該如何解釋?

    最近並無商船抵達鹽瀆,鹽瀆境內也沒發現礦場,平白無故出來一堆礦石,世人定會產生懷疑。

    想到可能產生的後果,桓容不禁打個冷顫。自己的實力還不夠強大,秘密暴-露的下場,他絕對承受不起,

    放棄走“捷徑”,桓容同石劭商議之後,取出金銀布帛,向鄰近郡縣購買打造兵器的材料。

    換成一百多年前,他要是敢這麽幹,絕對是抄家砍頭、三族夷滅的下場。

    皇-權大一統時期,禁絕私售鹽鐵絕不隻是說說而已。

    現如今,胡人內遷,北地三天兩頭打仗,城頭變換大王旗的頻率高得驚人。晉朝皇權衰落,士族成為與皇權並立的龐然大物,這種情況下,鹽可以大張旗鼓的買賣,暗中做些鐵礦石交易,實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有石劭擺出算籌,基本沒人能輕易占到便宜。桓容大可放開手,隻盯著礦石入庫,鐵匠開爐。

    “依朝廷軍製,兩百至三百兵卒為一隊,冊中流民可分兩隊,各選隊主。”

    “依仆之見,隊主由府君私兵充任,其下的什長和伍長在隊中挑選。屆時,五百人被大軍征調,表現優異者可以私兵名義調回。”

    “再者,五百人的軍器配備需當慎重,情況未明時,當以竹盾竹槍為本,鐵器需要押後,確認不會被大軍抽調,方可逐人下發。”

    “府君以為如何?”

    石劭擺開簿冊,一項接一項說明,巨細靡遺,不漏分毫。

    桓容仔細聽著,中途並未打斷。聽到最後,不得不心生感歎,到底是豪商出身,石崇的後人,這樣計算下來,除非渣爹真不要臉麵,否則休想占自己多少便宜。

    “善!”

    南地不缺竹子,現在也沒有生態保護一說。

    製造竹盾竹槍的材料要多少有多少,即便鹽瀆縣內的不夠用,完全可以在出發後搜集,一路走一路砍,倒還省去運送的麻煩。

    說起來,製造竹槍的點子是桓容提出,靈感來源於後世的太平軍。早期的太平軍何等驍勇,單憑著□□陣就沒少讓清兵吃苦頭。

    對他的這個提議,石劭大表欽佩。壓根不用桓容多說,自發著手安排,製造出的竹槍超出預料,論殺傷力,半點不遜色於鐵製長矛。

    “因時間緊迫,工匠僅製出兩幅鎧甲,且隻有身甲並無頭盔。”

    桓容表示理解。

    事實上,沒有秦璟送來的兩個鐵匠,這樣的“零部件”都不會有。

    古代的匠人講究血脈傳承,父傳子,子傳孫,外人絕無法掌握關鍵技術。不是隨便哪個鐵匠都能打造鎧甲兵器,找不對人,純屬於浪費時間和力氣,不會有半點收獲。

    經過百年戰亂,有該類手藝的匠人多被搜羅一空,秦璟能送來這兩人,可謂是極大的人情,桓容想了一天一夜,都不知該送出什麽樣的謝禮。

    “公輸和相裏幾人正趕製武車。”

    “武車?”桓容微感詫異,挑眉道,“他們不是在造糧車?”

    “糧車已經造好,仆昨日看過,每車僅需一匹駑馬,借人力亦可推動。”石劭想起新製的糧車,不禁現出欽佩之色,“臨到紮營時,糧車立起木板可為防禦,兵卒盡可歇於車上。”

    “果真?”桓容大感興趣。

    石劭點點頭,出言道:“府君何妨親往一觀?”

    “那統籌糧秣之事?”

    “府君放心,仆與鍾舍人自會商議。”

    “好!”

    桓容當即起身,喚兩名健仆跟隨,大步離開縣衙後堂。

    石劭收拾起簿冊,詢問過健仆,穿過兩條回廊,尋到正清點軍糧的鍾琳。

    說起鍾琳,就不得不提桓容在流民中尋寶撿漏的舉措。當時定下五六人,最終能通過“考核”的卻隻有兩人。

    一個是出自潁川荀氏的荀宥,另一個則是出自潁川鍾氏的鍾琳。

    前者擅謀略,熟讀各家兵書,頗有先祖荀彧之風。後者擅內政,同石劭配合默契,短短時日內,鹽瀆縣政煥然一新,鹽亭各項條例也被重新規劃,盈利增加數倍。

    如果桓容沒有雄心壯誌,也沒遇到各種內憂外患,大可趴在金山上悠閑度日,當個甩手掌櫃也能富足一生。

    當然,這樣的事隻能想想。

    現下並非太平盛世,鹽瀆越富,桓容越不能掉以輕心。

    沒有自保力量,鹽瀆隻會淪為他人盤中的肥肉,下刀切成數塊,幾口吞入腹中。

    “孔璵,庫中存糧可清點完畢?”

    “還差一百三十石。”鍾琳頭也不抬,麵前擺著簿冊和算籌,一手計算庫中存糧,一手提筆相記錄,可謂分毫不差。這份本事連石劭都羨慕不已。

    “敬德怎麽這時過來?”鍾琳記下一行字,開口問道,“府君可有吩咐?”

    “並無。”石劭將手中的簿冊放到一邊,正身坐到鍾琳對麵,道,“隨府君北上的步卒已做好安排,孔璵錄完軍糧,可與我同去尋仲仁。”

    “怎麽?”

    “你我三人總要留一人在鹽瀆。”石劭正色道,“依我之見,仲仁擅謀略,隨府君北伐,一路上可出謀劃策。你我擅經濟內政,留在鹽瀆更為妥當。”

    鍾琳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仔細錄完最後幾行字,接過婢仆遞上的布巾,一邊擦手一邊道:“敬德所言甚是。然此事還需稟報府君,由府君裁量。”

    鍾氏和荀氏都是助曹魏爭奪天下的功臣,雖然鍾琳和荀宥兩支沒落,一路從北方逃到南地,險些性命不保,其底蘊仍非石氏能比。

    石劭本意並無過錯,的確是在為桓容考量。但他忘記最重要的一點,他是“臣”,哪怕出於好意,也不能代替桓容做決定。

    鍾琳和荀宥早發現這點,卻沒有貿然出言。

    一來,兩人新投桓容,根基尚淺,遇事不能率性,必謹言慎行。二來,就此事出言,難免有挑撥的嫌疑,很可能會事與願違,好事變成壞事,引來石劭疑心。

    吹幹紙上墨跡,鍾琳收起算籌,打算先同石劭去見荀宥,再往糧倉一行。

    “府君不在府內?”

    “府君去觀公輸和相裏造車。”

    “造車?”

    “武車。”

    兩人行過回廊,恰遇幾名婢仆迎麵走來。

    婢仆們福身讓到一側,微垂頸項,待兩人擦身而過,卻禁不住抬起頭,視線追隨而去。

    石劭俊美,鍾琳儒雅。

    兩人都是身姿修長,寬袖長袍,行走間腰背挺直,道不盡的俊朗瀟灑。

    目送兩人離去,婢仆們長舒一口氣,互相看看,臉頰都有些紅,忍不住掩口輕笑。

    “近日常見幾位舍人,卻少見郎君。”一名婢仆道。

    “是啊。郎君又要北伐,未知何日才能歸來。”另一人接言。

    想到桓容將要北上,婢仆們收起笑容,方才的好心情頓時一掃而空。

    “日前阿黍同建康來人敘話,我聽到一些,好似是大司馬下令,郎君才要隨軍北伐。”

    “真的?”

    “千真萬確!”

    “郎君剛到鹽瀆數月,此意實在令人費解。”

    “聽聞大公子之外,僅有郎君隨軍。”

    “二公子和三公子都不去?”

    “三公子好似在建康養傷,二公子,”掌握消息的婢仆左右看看,確定回廊四周無人,示意幾人靠近些,低聲道,“我聽說二公子廢了。”

    “廢了?”

    婢仆們一時沒反應過來,見說話者眨眼,方才麵露恍然。

    對一個男人而言,什麽才算是廢了?

    壓根無需明說。

    “真是這樣,難怪不能隨軍。”

    “可那也不該是郎君!”一名年紀稍小的婢仆道,“不是還有四公子……”

    “咳!”

    幾人正說得起勁,忽聽身後傳來一陣咳嗽。

    婢仆匆忙間轉身,竟是阿黍站在廊下,距幾人不到十步遠。

    “聚在這裏作什麽?側室可打掃幹淨?郎君的衣箱可整理妥當?”

    阿黍聲音不高,表情卻極為嚴肅。

    婢仆們不敢繼續閑話,忙不迭告罪一聲,快步穿過回廊,三人前往整理衣箱,餘下都往清掃側室。

    待婢仆們行過拐角,阿黍方對身側一人道:“此番郎君北上,麻煩定然不少。你回建康稟報殿下,郎君身邊有私兵八十九人,另有秦氏部曲二十人。”

    “秦氏部曲?”

    “不要多問,如實稟報便是。”

    “諾!”忠仆抱拳。

    “再則,來鹽瀆時,未想過會遇上兵事,並未為郎君備下護甲。”

    “此事殿下已知,我來之前,殿下已往台城兩次,六月之前定會有人送來。”

    “那就好。”阿黍鬆了口氣,“此行我會跟隨郎君,不惜性命也會護得郎君周全。”

    忠仆點點頭,兩人未再多言,就在廊下分開。

    阿黍往後堂為桓容打點行李,尤其是隨車的香料,除了桓容,僅有她和小童能碰。

    忠仆出府西行,由水路過京口,疾奔建康。

    南康公戶等著他的回信,必須日夜兼程,半點耽誤不得。

    與此同時,桓容行至西城作坊,看到公輸長帶著徒弟打造武車,越看越是欽佩,滿目都是驚歎。

    武車是由馬車車廂改裝,從外部看,同尋常車輛並無多少區別,僅是車壁加厚,車身加重,車轅上多出兩塊擋板。

    然而,經過公輸長的講解和演示,桓容壓根沒法再視其為馬車。不客氣點講,除了沒裝熱武器,這簡直就是原始版的“裝甲車”!

    “之前車廂裝有夾板,仆已更換木料,非是攻城弩,無弓箭可以穿透。”

    “車廂外層漆有殊材,可防火攻。”

    “夾層內置□□,遇到險情,府君可推開車板,拉動機關。”

    車廂由公輸長改裝,設置機關的則是相裏鬆和相裏棗。

    車廂側窗和車門重新拆裝,車壁前有活動的擋板,一旦有敵人靠近,桓容無需走出車內,隻需拉動設在暗處的機關,立即□□其發,百米之內的敵人都會變成刺蝟。

    “府君,車輪處也有機關。”

    相裏棗剛剛及冠,還帶著些許跳脫,示意桓容退後兩步,單手敲了敲車壁。輪軸處陡然多出三杆尖刺,木質的棱角,表麵包鐵,在白日裏閃著寒光,令人頭皮發麻。

    “若是陷入戰陣,可開啟此處機關。這些撞-刺足可斬斷馬腿,撞飛敵兵。”

    桓容咽了口口水。

    哪裏是撞飛,百分百會一撞兩截,順便再紮幾個窟窿。

    “車雖好,然如此一來,重量增加,拉車的馬匹也要增加。”

    公輸長和相裏兄弟皺眉。

    身為晉朝的技術宅,他們隻顧著安全方麵,倒是忽略了這個問題。

    “再者,戰場上刀槍無眼,如果馬匹受傷,車恐將無用。”

    桓容提出的都是現實問題,公輸長和相裏兄弟神情肅然,湊到一旁開始商量,是否要繼續改裝,爭取減輕重量。

    如果車不能動,威力再強也是無用。

    “府君,如遇險情,仆可代馬拉車。”

    典魁語出驚人,眾人均是雙目圓睜,滿臉不可置信。

    “典司馬,關乎郎君安危,萬萬不能兒戲。”

    典魁圓瞪虎目,怒道:“如此要事,焉能兒戲!”

    話落,當場扯開外袍右襟,單袖掖在腰間,向公輸長要來粗繩,大步走到車前。

    “府君請看!”

    典魁彎下腰,將粗繩一端牢牢係在車轅上,另一端繞過肩背,結成死扣。此後雙腳用力蹬地,脖頸鼓起青筋,伴隨著一聲大喝,三馬拉動的武車竟真被他拉出數米。

    “走!”

    典魁臉膛漲紅,腳步越來越穩,速度也越來越快。

    桓容目瞪口呆。

    難怪曹操要讓典韋睡在帳前,此等猛士在側,犀牛來了咱都不懼!

    這絕不是他胡說,魏晉時期,長江流域確實存在犀牛,蒼鷹不久前還抓了隻小犀牛,差點引得母犀牛衝入鹽瀆,來一場血洗縣衙為子報仇。

    想想能抓犀牛的蒼鷹,再看看一人賽過三馬的典魁,桓容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地球太危險,他果然該回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