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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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容新官上任,不敢有半點馬虎。天未亮便起身,留下荀宥和錢實守衛營寨,率鍾琳、典魁及二十部曲健仆趕往前鋒軍駐紮的營盤。

    桓熙挨了三十軍棍,降職為隊主。

    劉牢之接管前鋒右軍,不敢有絲毫懈怠。

    官文下發後,立即率部曲奔赴營盤,手握將印,連下數道軍令,處置五六名桓熙安插的心腹,調換三名幢主,整頓巡營步卒。但凡有敢帶頭挑事的,一概軍法處置。

    不過一日時間,軍營上下已是大變模樣。

    劉將軍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前鋒右軍苦不堪言,又不敢公然違抗,抱怨幾聲都是膽戰心驚。

    論起鐵麵無私,劉將軍堪稱翹楚。不管你是將官還是步卒,背後站著誰,一旦觸犯軍令,通通放倒,掄起軍棍就打。

    桓熙從昏迷醒來,得知自己被降職,手下僅有兩百人,當即怒不可遏。又知安插在軍中的心腹都被剔除,三名幢主也換成了北府軍的將官,就要來找姓劉的理論。

    “世子小心!”

    醫者正看著煎藥,帳內僅有兩名小童,沒攔住暴怒的桓熙,隻能眼睜睜的看他一躍而起,中途臉色煞白,渾身僵硬,慘叫一聲跌落榻下。

    “世子!”

    小童嚇得聲音都變了,忙不迭上前攙扶。結果力氣沒用對,桓熙背部傷口崩裂,鮮血瞬間染紅繃帶。

    “啊!”

    從出生到現在,活了三十餘年,桓熙還沒遭過這樣的罪。被小童攙扶著趴到榻上,一邊疼得冷汗直冒,一邊恨得咬牙切齒。

    不要被他抓住機會,否則,必要讓那奴子好看!

    醫者提著湯藥入帳,見桓熙傷口崩裂,登時神情一變。他不擔心桓熙,卻害怕桓大司馬,縱然治好世子的棍傷,今日事情傳出,他就有失責的罪過。

    桓大司馬皺一皺眉頭,他甭想再有好日子過。

    醫者左思右想,決定再不離桓熙左右。同樣的,在傷勢好轉之前,不許桓熙離開床榻半步。

    於是,在大軍出發之前,桓熙基本沒在軍中露麵。以至於多數將兵幾乎忘記,南郡公世子還在前鋒軍營盤內,將隨大軍一同出征。

    如此一來,倒是為劉牢之和桓容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就算郗超想出計謀欲對兩者發難,桓熙不出現,再好的計謀也會流-產。他手下的人早被降的降攆的攆,誰敢帶頭鬧事,一頓軍棍砸下去,不老實也得老實。

    劉牢之是天生的將才,整頓軍紀一絲不苟,督查將兵操練更是不遺餘力。

    桓容進入營盤之後,能明顯感到氣氛不同。

    緊繃、肅殺。

    他有十成肯定,劉牢之接管之前,以桓熙的帶兵能力,前鋒右軍絕不會有這份煞氣。

    “見過將軍!”

    兩人見麵,桓容當先行禮。

    甭管私下裏交情如何,如今劉牢之是前鋒右軍主將,桓容在他手下做事,必要率先行禮以明軍紀。

    劉牢之受過桓容的禮,笑著請他進帳。喚來之前的運糧官,取出記載糧秣的簿冊,當麵進行交接。

    “粟米豆麥均清點完畢,裝上糧車。”

    運糧官遞出簿冊,滿臉堆笑。

    鍾琳翻開簿冊,同一名文吏核對。

    文吏姓王名同,卻和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沒有任何關係。

    他是寒門出身,祖籍會稽,算學本領超過常人。如果出身士族,現下至少是郡縣主簿,可惜門第限製,能在軍中做個文吏已是極限。

    桓容與劉牢之對坐敘話,主要是關於前鋒右軍出發日期,以及行進的線路。

    一旦軍隊出發,糧草實為重中之重。桓容身負重責,絕不能出現差錯。不然的話,劉牢之帶兵深入敵境,缺衣少食,壓根不可能打勝仗。

    “六月亢旱,北地水道定然不通。督帥下令,點軍中役夫鑿通钜野三百裏,引汶水入清江,再行挽舟入河。”

    劉牢之鋪開輿圖,將渡河地點指給桓容。

    這幅輿圖十分粗陋,僅比郗超所繪好上一點。桓容看得皺眉,卻沒有貿然出聲,隻是認真聽著,在腦海中描繪勾畫,形成一幅更加直觀的路線圖。

    “舟入清江,溯流而上,先過下邳。”劉牢之點著墨跡勾出的一個圓圈,隨後又分別點出兩個方向,道,“以督帥之意,大軍將過彭城,使君以為過彭城將遇慕容垂,不如取道蘭陵郡,繞開豫州直往鄴城。”

    總體而言,兩條進軍路線都不錯。

    桓大司馬意圖穩紮穩打,先取一兩場小勝,郗刺使則想省些力氣,直-搗-黃-龍。

    不能說誰對誰錯,但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明顯後者更可取。

    隻不過,桓大司馬未必願意采納“對手”的意見。

    他組織北伐,意圖不在滅掉燕國,而是積攢聲望,為迫使晉帝禪位鋪路。

    如果攻打鄴城,必引起鮮卑猛撲,戰事定會拖上許久。不動鄴城,先取幾處靠近晉地的郡縣,既能威懾慕容鮮卑,又能在民間刷一刷聲望,何樂而不為?

    從他設定的進軍時間也能推測出背後目的。

    六月不是北上的最佳時機。又遇上天旱,幾月不下一場雨,水路定然不好走,大軍說不定就會困在途中。

    沿陸路北上,和以逸待勞的鮮卑騎兵開仗?

    簡直是開玩笑!

    桓容知道這次北伐的結果。

    事實上,曆史按照軌跡前行,東晉北伐失敗,他才會更加安全。但是,想到將要死傷的將兵,以及被胡人囚困奴役的漢家百姓,他又感到迷茫甚至愧疚,心頭似壓著一塊巨石,沉甸甸的,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劉牢之專心看著輿圖,沒有察覺桓容異狀。

    鍾琳清點完簿冊,轉身見他愣愣的出神,低聲問道:“府君可覺哪處不妥?”

    “沒有。”桓容搖搖頭,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煩躁的情緒,接過清點後的簿冊,道,“數目一致?”

    “簿上數目沒有出入,糧車仍需要清點。”

    桓容點點頭,借口親自清點糧車,退出主將營帳。

    大軍幾時出發,從哪條路線北上,都不是他能決定。他能做的僅是堅守本職,確保軍糧穩妥。

    至於其他,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想得再多也沒用,不過是徒增煩惱。

    桓容不是軍事人才,沒有自信可以指點江山,幾句話改變整個戰局。不懂裝懂胡亂插手,使得戰局更壞,後悔都來不及。

    郗愔加入北伐已是改變了曆史。

    能不能就此推動曆史齒輪,將戰局推向另一條軌道,既在人為也在天意。

    “府君,糧車現在營北。”帶路的文吏恭敬說道。

    “如此,帶路吧。”

    距離糧車越近,運糧官越是緊張。自桓容決定親自查看糧車,運糧官的臉色就變了數變,緊張中透出些許恐懼。

    桓容發現不對,心下有了計較,沒有當場詢問。待抵達糧秣存放地點,立即遣走看管糧車的步卒,令部曲和健仆上前清點。

    這一清點,果然發現了問題。

    表麵上看,粟米豆麥數量不差,解開裝糧的布袋,裏麵裝的卻是黴糧!

    繼續查看,整車軍糧,三分之一發黴,三分之一摻雜石子,餘下三分之一才能入口。

    “全部卸車!”

    桓容臉色發沉,雙手負在身後,十指攥緊,指關節幾乎沒了血色。

    這就是軍糧?

    這就是前鋒軍的軍糧?!

    糧食一袋接一袋搬下車,人手不夠用,幹脆找來軍中步卒。百餘人一起動手,不到半個時辰,糧車就被卸空。

    “開袋!”

    桓容當場下令查驗。

    運糧官癱在地上,麵如土色。想要靠近桓容說話,直接被典魁一腳踹開。

    文吏王同伏在地上,表情平靜,甚至有一絲解氣。

    軍中的糧秣早被動過手腳,上自桓熙下至幢主都在中飽私囊。運糧官身為經手人,沒少從中撈取好處。

    按照計劃,大軍北上之後,會搶割當地穀麥作為補充,壓根不會有人發現軍糧調換。

    不料一夕之間風雲巨變,桓熙犯軍令受罰,從將軍降為隊主。三名幢主均被降職調走,運糧之事由桓容接管。

    運糧官來不及調換糧草,連夜召集文吏更改賬簿,意圖蒙混過關。

    如果能過了這關,日後事發,大可推到桓容身上。說不定還能借機討好南郡公世子,得到更大的好處。

    沒承想,事情未能按照預期發展,賬簿沒看出差錯,桓容竟要親自查驗軍糧!

    賬簿做得再好,軍糧卻是無法調換。

    糧食一袋袋卸下,當著眾人被打開,運糧官失去最後一絲僥幸,心知死期將至,當場臉白如紙,癱坐在地如喪考妣。

    糧袋一隻接一隻打開,能入口的軍糧越來越少,發黴的粟米和摻著石子的豆麥堆積成山。

    桓容狠狠磨著後槽牙,鍾琳眉頭緊鎖,典魁怒視運糧官,不是桓容攔住,能一拳揍得他吐血。

    四周的前鋒軍士兵麵帶沉怒,目齜皆烈。

    他們拚死保家衛國,腦袋係在褲腰帶上和胡人拚命,這些xx養的卻貪墨他們的口糧!吃下這樣的軍糧,沒被胡人砍死也會被毒-死!

    “繼續,全打開!”

    百餘車軍糧,上千捆穀草,都是將兵的命,士卒的血!

    桓容怒視運糧官,當真想知道,這個人的心究竟是什麽顏色!

    劉牢之聞聽部曲稟報,放下手頭事趕來,見到發黴的軍糧,當場握緊雙拳,發怒衝冠。

    “好大的膽子!”

    兩下推開部曲,劉牢之大步上前,一把拎起運糧官,仿佛是拎起一隻雞仔。

    “誰給你的膽子,說!”

    運糧官雙腳離地,抖如篩糠。饒是如此,仍舊咬緊牙關,不肯吐出半個字。

    他很清楚,自己擔下罪名,或許家人還有一條生路。如果敢咬出桓熙,別說家人,全族都要遭殃。

    “說!”

    劉牢之怒到極致,手指扣緊。運糧官麵色紫脹,雙眼翻白,氣息漸漸微弱。

    “將軍。”桓容上前一步,沉聲道,“此人不能死。”

    劉牢之滿心怒火,表情猙獰,明顯要殺人。

    眾人懾其威,皆退避三舍。

    唯有桓容敢出聲,當下引來十餘道欽佩目光。

    不愧是“水煮活人”的桓縣令!

    果真英雄!

    經桓容提醒,劉牢之總算冷靜幾分,鬆開五指,運糧官掉在地上,雙手捂著喉嚨,一陣急促的咳嗽,喉嚨裏發出嗬荷的聲響。

    桓容皺眉。

    以劉將軍的力氣,這人的氣管怕是傷了,說不定骨頭都有損傷。

    想要問出口供,必要多費一番氣力。

    撇開運糧官,桓容同劉牢之商議,迅速清點出軍糧,將黴糧和摻雜石子的穀麥記入簿冊,第一時間遞送到桓大司馬麵前。

    “此事將軍不好擅斷。”桓容說道。

    軍糧出了這麽大的漏子,桓熙脫不開幹係。但劉牢之不能下令處置,桓容同樣不能。最好將事情上報桓大司馬。

    以桓容來看,處置桓熙倒在其次,最重要的補足軍糧。

    餓著肚子怎麽打仗?

    況且,留桓熙在前鋒右軍,自己手中就有了籌碼。桓大司馬想留住長子性命,必須付出代價。軍糧補齊不說,總要額外給些好處,堵住軍隊上下五千多張嘴。

    不然的話,桓熙身為前鋒將軍卻帶頭貪墨軍糧,諸如此類的事情傳出去,桓大司馬不隻麵上無光,更會被扇巴掌扇到臉腫。

    “將軍信得過,此事便交給容來辦。”

    桓容主動請纓,劉牢之冷靜下來,知道沒有更好的辦法,當即點頭應允,並遣人速報郗刺使。

    前鋒右軍軍糧被貪墨,前鋒左軍怕也不會幹淨。

    是否要借此清查,趁機安排進人手,端看郗刺使如何打算。

    桓容寫下手書,令健仆送回城中駐地,告知荀宥錢實,不用等到明日,今日便拔營,同前鋒右軍匯合。

    “告知荀舍人,軍糧出事,速速趕來。”

    “諾!”

    健仆策馬馳出營門,桓容走進臨時搭起的帳篷,鋪開竹簡,磨墨提筆,兩息書就一封官文,蓋上縣令印,遣人送往中軍大帳。

    “呈於督帥麵前。如督帥問起,便言一概不知。”

    “諾!”

    桓容留了個心眼,沒用典魁等人,而是令桓衝的部曲送信。

    此人進入中軍營盤,桓衝沒遇上這把,一旦遇上,定會詢問一二。營中人多眼雜,消息壓都壓不住,桓大司馬會如何應對,他當真是萬分期待。

    不得不承認,坑爹真心會上癮。尤其掉坑的是渣爹,那滋味,簡直是飛一般的感受。

    處理完相關事宜,軍中廚夫架起大鍋,開始點火燒水,準備膳食。

    桓容令人回駐地扛來六扇羊肉,交給廚夫熬煮肉湯。

    “今日蒸麥餅,煮豆飯。”

    五千個軍漢,幾扇羊肉自然不夠分。熬煮成肉湯,每人碗中都能見些油花,也能嚐些肉味。

    安排好士兵,桓容特地叫來廚夫,準備給桓熙開個小灶。

    “用這袋。”

    桓容抬起下巴,示意廚夫從袋中取糧。

    廚夫舀起一碗,看看豆子中摻雜的石子,再看看長眉微挑,笑得意味深長的桓府君,立即明悟。

    活了四十多年,他從沒像今時今刻這麽聰明!

    “府君放心,豆飯蒸好,定會趁熱給世子送去。”

    “善!”

    桓容滿意了,轉身走進帳篷。

    廚夫捧著陶碗,瞪一眼要接過去挑石子的仆役,道:“挑什麽挑,就這麽煮!”

    仆役傻眼。

    這麽煮?

    那是吃石子還是吃飯?

    廚夫不理他,捧著陶碗走到鍋邊,隨意衝一衝水就倒進鍋中。

    當天,桓熙吃到平生最難忘的一餐。

    桓大司馬接到竹簡,兩拳砸塌矮桌,不是郗超攔著,怕會親自把桓熙提來,吊在帳前狠抽一頓鞭子。

    少了你吃還是少了你穿?

    軍糧也敢貪!

    有沒有這麽坑你老子的?!

    與此同時,蒼鷹飛過豫州,抵達洛州邊界,恰好遇上外出巡視的秦璟,當即高鳴一聲,自半空飛落。

    因慕容垂盤踞豫州日久,晉兵將要北上,為防生變,秦璟自西河郡折返,加強塢堡防衛。

    秦玓接到秦策手令,暫時留在洛州塢堡,既為警戒慕容垂,也為防備動向不明的氐人。

    蒼鷹飛落時,秦玓恰好策馬趕來。見秦璟舉起墊著狼皮的前臂,蒼鷹順勢站穩,更探頭蹭了蹭他的臉頰。對比自己受到的待遇,不禁一陣牙酸。

    枉他給這隻鳥獵過兩頭鹿,就這麽差別待遇!

    難道是因為臉?

    論理,都是一個爹生的,他也長得不差啊。

    秦玓摸摸臉,愈發感到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