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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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容在廊下站了許久,終於決定識趣的走開。

    不料想,房門忽然從裏麵開啟,李夫人自廂室走出,烏發堆雲,長裙如彩雲浮動,蓮步輕移間,暖香徐徐流動,瞬間驅散冬日的寒風。

    見桓容站在廊下,李夫人微感訝異。

    “郎君可是來見殿下,為何不進去?”

    桓容拱手揖禮,尷尬的笑了笑。

    承認思想不夠-純-潔,不敢進去?

    果斷不能。

    大好青年,怎能如此之汙。

    好在李夫人沒有多問,笑著頷首之後,緩步從廊下行過。

    清麗的背影逐漸遠去,撒曳裙擺如水波流經。

    冬日的陽光自廊間灑落,發間的金釵彩寶暈出炫目的光影,耳下珍珠輕輕搖動,珠玉串成的禁步互相-撞-擊,發出聲聲脆響。

    穿過廊下的風卷起輕紗,朦朧了嬌柔的倩影。

    花貌月顏,鬢影衣香,美得如夢似幻。

    李夫人離開後,桓容邁步走進廂室。

    南康公主正斜倚在一張矮榻上,手持一卷有些年月的竹簡,快速的展開瀏覽,似在查找什麽。

    桓容探頭看了兩眼,竹簡上的字體都是大篆,八成是漢之前的文獻。

    聽到聲響,南康公主抬頭,道:“瓜兒未去休息?”

    “阿母。”桓容正身揖禮,道:“兒有事同阿母商量。”

    “何事?”南康公主放下竹簡,讓桓容坐下,又令阿麥送上蜜水,道,“不能等到明日?”

    桓容搖搖頭,道:“是關於庾氏在建康的宅院。”

    南康公主恍然,這事的確不能拖。

    “庾希畏罪逃出建康,家產盡數抄沒。青溪裏的宅院不歸族中,由太後和官家做主賞賜於你。你此次歸來,正好去青溪裏走上一趟。”

    待蜜水送上,阿麥退到廊下,室內僅有母子二人。

    思及褚太後日前提出之事,南康公主皺了下眉,很有些拿不定主意。

    看向尚不知曉的桓容,南康公主沉聲道:“宅院裏藏的金銀暫時未動,清點之後,共抄錄三卷,一卷送入台城,兩卷現在我手。待郗方回折返京口,可派人給他送去。”

    “沒有運出來?”桓容十分驚訝。

    “自然。”南康公主笑道,“等你看過記錄的冊子就能明白,這麽多的東西,無法一次運出青溪裏。若是讓外人看見,難保不生出麻煩。”

    看不見也就罷了,若是大搖大擺的抬出來,少數高門之外,多數人都會紅眼。

    桓容明白,南康公主絕不是危言聳聽。

    建康的高門士族哪家簡單,要說沒發現宅院中的貓膩,壓根不可能。至今沒有傳出風聲,八成是顧忌郗刺使和褚太後。

    郗刺使鎮守京口,手握北府軍,自然不用多提。

    陽翟褚氏未列入頂級士族,早年也是能人輩出。

    褚太後的曾祖官至安東將軍,祖父曾任武昌太守,父親更是當朝名士,官拜衛將軍,在郗愔之前出任徐、兗二州刺使,同郗鑒交情匪淺。

    褚太後的母親出身陳郡謝氏,父親為豫章太守。論起當年才名,不比今日謝道韞,卻遠遠超出其他士族女郎。

    現如今,褚氏子弟不及先祖,家門日趨沒落,但舊友故交不乏能者,尤其是郗氏和謝氏,前者曾受褚氏提攜,後者更為褚氏姻親。

    由此來看,褚太後的背景不是一般二般的硬。加上她曾臨朝攝政,頗有賢名,朝中官員能將司馬奕當擺設,卻絕不敢小看退入後-宮的太後。

    換做一年前,單是親戚關係就是一團亂麻,足夠讓桓容頭疼,未必能輕易理清這些。

    現如今,隨著一遍又一遍梳理,士族之間的關係脈絡逐漸清晰,一張複雜的大網逐漸展開,僅是窺探出冰山一角,就足夠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難怪挽留郗愔需要太後懿旨,不怪親娘提出,在庾府搜出的金銀要給太後一成。

    褚太後的重要,連初涉朝堂的桓容都能看得十分明白。

    如果郗愔一直鎮守京口,掌握住北府軍,謝氏在朝堂的分量不斷加重,褚氏未必沒有重起的一日。

    同樣的,隻要褚太後仍在宮中,說出的話足夠有分量,二者對抗桓大司馬就更有底氣。

    至於天子司馬奕,就目前而言,真心隻有做個吉祥物的份。

    不過從曆史進程來看,這個吉祥物他也做不久了。

    “阿母,我將在建康停留半月。”桓容斟酌片刻,道,“待兩位舍人抵達,我便往青溪裏,將藏金分批運出。”

    南康公主點點頭,沒有細問如何操作,顯然對兒子很有信心。思索片刻,開口道:“另有一件事。”

    桓容抬起頭,見到親娘的表情,眼中閃過一抹疑惑。

    “你已是舞象之年,至今未曾定親。日前我入台城,太後曾透出聯姻之意。”

    啥?!

    想過多種可能,就是沒有想到,南康公主會提起他的婚事。

    換成後世,他尚在預防“早-戀”的時間段,如今竟要考慮嫁娶了?

    “阿母,”桓容嗓子有些發幹,“太後提的可是司馬氏?”

    莫非要他娶個郡公主?

    “自然不是。”

    南康公主出身皇室,卻對同出皇室的郡公主看不上眼。以司馬道福為例,要是褚太後敢將這樣的說給瓜兒,她能直接提-劍-殺-入皇宮。

    “那是褚氏?”桓容又問。

    “不是。”南康公主依舊搖頭,正色道,“是陳郡謝氏。”

    若是褚氏女郎,她同樣能開口拒絕。褚氏嫡支沒有適齡的女郎,娶個旁支絕不可能。但褚太後拋開家族,提出的是謝氏,她著實吃了一驚。

    陳郡謝氏雖不比太原王氏,如今也是蒸蒸日上。

    謝安名聲在外,滿門多出俊傑,謝玄更是同輩中的佼佼者。誰都能看出,隻要不出意外,謝氏在未來的發展絕不亞於當年的太原王氏。

    想娶謝氏女的不在少數。

    褚太後提出聯姻,背後不可能沒有謝氏的意思,南康公主一時也有些猶豫。

    “為何是我?”桓容眉間皺出川字。

    “我也不甚明白。”南康公主的疑惑不比桓容少。

    桓容各方麵條件都不錯,唯有一點,出身龍亢桓氏,親爹是桓溫!

    在兩晉時代,一個家族底蘊如何,從新婦的出身就能窺出一二。

    無論桓熙、桓濟還是桓歆,嫡妻都非頂級士族,庶子是其一,關鍵是人家看不上桓氏門第。

    以太原王氏為例,基本隻同南北兩地的高門聯姻。

    隻不過,這其間仍有個過程。

    元帝過江,初建政權的幾年,北地高門想通過聯姻站穩腳跟,困難同樣不小。隨著王導的努力,南北士族逐漸開始嫁娶,但就部分高門而言,司馬氏依舊被排除在外。

    皇室如何?

    無論嫁女還娶婦,照樣連邊都摸不著。

    歸根結底,到了太原王氏的高度,“外戚”兩字根本沾都不想沾。

    相比之下,琅琊王氏就差了一籌。

    曆史上,王獻之被迫娶了司馬道福,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家族沒有政治勢力。

    陳郡謝氏尚未發展到巔峰,地位仍非“兵家子”出身的桓氏可比。

    謝氏主動遞出橄欖枝,欲同桓容結親,分量不可謂不重,對桓容今後的助力也是不可估量。

    “瓜兒,你如何看?”

    桓容詫異,原來婚事他可以自主?

    南康公主愕然,為何不能?

    “是你娶妻,自然要你覺得好才行。”

    桓容默默轉頭,好吧,是他想差了。有親娘如此,幸甚!

    “阿母,此事還是婉拒了吧。兒現下不想成婚。”斟酌片刻,桓容道出真實心意。

    “拒了?”

    南康公主微感到惋惜,轉念又一想,到底是兒子娶媳婦,合心意最重要。無論謝氏女郎多好,兒子不想娶,勉強迎回家也算不上好事。

    結親是結兩姓之好,可不是為了結怨。

    “那就拒了吧。”南康公主道,“待元日進宮,我和太後說清。到時你隨我一同去,太後早說要見見你。”

    “阿母,這合適嗎?”

    “為何不合適?”

    “兒終究是男子。”

    南康公主稍愣,見桓容滿臉認真,壓根不是在說笑,當即笑得花枝亂顫,邊笑邊道:“官家是你表兄,太後是你長輩,你尚未及冠,哪來那些忌諱。”

    桓容頓感無語。

    他好歹十六了吧?

    剛剛還說親事,現在又說他歲數小?

    笑過一場,南康公主撫過桓容的發頂,道,“放心,凡事有阿母,沒人敢挑你的事。”

    “諾。”

    母子倆幾句話就將聯姻之事揭過。

    南康公主以桓容的意思為先,哪怕女郎再好,兒子不喜歡也不著急定下。再者說,有陳郡謝氏在先,今後挑親家,眼光自然會放高,能符合標準的實在太多。

    桓容心下明白,自己之所以推拒婚事,原因略有些複雜。隻是現下不好明說,隻能隨機應變,等有機會再提。

    至於親娘能不能接受……走一步算一步吧。

    當夜,南康公主設宴為桓容接風洗塵。

    因是家宴,桓禕、桓歆和司馬道福都要列席。

    桓歆惦記著世子的傷勢,硬是盯住桓禕的白眼,舍下兄長的臉麵,對桓容一個勁勸酒奉承。

    司馬道福坐在矮桌後喝悶酒,除了見禮之外,幾乎是一言不發。

    桓容掃過兩眼,當即轉開視線。

    對方的消沉過於明顯,無論是真是假,都和他無關。況且,見過為躲桃花不惜投身軍旅的王獻之,對這個二嫂,他當真有些無語。除了當麵打招呼,根本不想再多說半句。

    “將兩個小郎君抱來,和瓜兒見見。”

    南康公主心情不錯,說話間帶著笑意。

    婢仆領命前往西院,馬氏和慕容氏均是欣喜萬分,不敢耽擱,匆匆帶人來到家宴,得許可進入室內,向南康公主福身行禮。

    “多設兩席。”

    南康公主發話,婢仆立刻開始忙碌。

    兩張矮榻設在李夫人下方,恰好與司馬道福對麵。後者飲盡一杯溫酒,不屑的冷哼一聲,明顯對兩人看不上眼。

    經過一年多的時間,兩人愈發老實,再沒主動挑事。

    起初,兩人都有些小心思,南康公主沒放在心上,李夫人卻嫌她們不懂事,幾次出手教訓,甭管馬氏還是慕容氏,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規矩得不能再規矩。

    時間長了,南康公主都快忘記有這兩個人。

    現如今,桓偉和桓玄都養在馬氏身邊,慕容氏隻能隔三差五去看。

    遇上家宴場合,馬氏不敢出錯,唯恐再體驗李夫人的手段。

    慕容氏還想著公主殿下能開恩,許她將兒子帶回身邊,比馬氏更加規矩,高聲說話都不敢。在建康這些時日,她算是明白,夫主怕早忘記自己,想要好好活下去,兒子才是根本。

    桓容飲了兩杯酒,臉開始泛紅。

    見到被婢仆抱上來的兩個娃娃,取出早備好的玉佩,類似的麒麟圖樣,連係在上麵的金繩都沒多大區別。

    “拿著玩吧。”

    兩個娃娃很好區別,皮膚雪白,頭發微卷,眼睛略顯琥珀色的是桓偉,濃眉大眼,臉蛋胖嘟嘟,虎頭虎腦的是桓玄。

    看著抓住玉佩張嘴啃的桓玄,想到這就是日後的桓楚開國皇帝,桓容就有一種不真實感。

    不過,從兩人的名字來看,渣爹明顯更重視桓玄。桓偉完全是個添頭,名字都像隨手在紙上勾了幾筆。

    稍微呆了片刻,桓偉和桓玄接連開始打哈欠。馬氏和慕容氏心提到嗓子眼,唯恐他們哭鬧起來,惹得南康公主和桓容煩心。

    好在李夫人對南康公主輕言,兩個娃娃被抱了下去。

    馬氏和慕容氏不由得鬆了口氣。

    桓歆又開始同桓容把盞,桓禕氣得瞪眼,以為桓歆不安好心,是想把桓容灌醉,當即道:“阿兄,阿弟不勝酒力,我同你喝!”

    話落,命人端走酒盞,取來酒壇,當場拍開酒封。

    “阿弟,這個……”酒壇送到麵前,桓歆滿臉苦色。

    “怎麽,阿兄不願同我對飲?可是看不起我?”桓禕舉起酒壇,大有桓歆敢點頭,他就“拽過來直接灌”的架勢。

    桓歆拿眼去看桓容,後者正單手撐著下巴,兩眼朦朧,滿臉都是醉態。

    後悔啊!

    早知桓容不善飲酒,兩杯就醉,他幹嘛為套近乎使勁勸!

    桓歆嘴裏發苦,桓禕舉著酒壇虎視眈眈。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明顯不打算管,司馬道福仍在自斟自飲,馬氏和慕容氏低著頭,恨不能將存在感降低為零。

    桓歆知道無法,幹脆心一橫,抓起酒壇就灌。

    “好!”

    桓禕大聲叫好,當場和桓歆對飲。

    桓容支著下巴,貌似醉意不淺,實則神智清明。看著桓禕豪邁的姿態,掃兩眼灑落在衣襟上的酒水,禁不住勾起嘴角。

    看來,他這兄長也會玩心眼了。

    當夜,桓歆酩酊大醉,直睡到翌日下午。

    桓禕飲過醒酒湯,睡了一覺,清早起來又是活蹦亂跳。

    桓容旅途疲憊,睡得遲了些,等到清晨起來,桓禕正等在外室,抱著一盤饊子和落在木架上的蒼鷹大眼瞪小眼。

    聽到室外的聲響,桓容不得不坐起身。

    簡單洗漱之後,破天荒的未著長袍,隻在中衣外披了一件長衫,黑發在腦後鬆鬆的束起,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出內室。

    “阿兄怎麽這時過來?”

    桓禕沒說話,抱著漆盤和蒼鷹瞪眼。

    桓容無奈,坐到矮桌旁,敲了敲手指。

    蒼鷹不甘的鳴叫一聲,不情不願的飛落,在桌麵上滑了兩下,勉強站穩之後,向桓容伸出一條腿。

    取下鷹腿上的竹管,桓容轉過頭,發現桓禕正愣愣的看著他,又看向背過身的蒼鷹,滿臉不可思議。

    “阿兄?”

    “啊?啊!”桓禕發出兩聲單音,匆忙放下漆盤,臉色通紅,“那個,阿弟昨天說的事,我想了一晚,終於想明白了。”

    桓容挑眉,先將竹管收起,沒有急著看,讓阿黍取來鮮肉,一條接一條喂給蒼鷹。

    “阿兄決定了?”

    “恩。”桓禕重重點頭,直接道,“阿弟,我不想做世子。”

    “為何?”桓容手下不停,小半盤鮮肉很快消失。

    “做世子要跟在阿父身邊,我不願意。”桓禕悶聲道。

    “我還想和阿弟去鹽瀆,下次再遇上胡人,我保護阿弟,絕不讓阿弟受傷!”

    桓容轉過頭,詫異的看向桓禕。

    “阿兄當真想好了?需知成為世子,日後就能繼承郡公爵位,這府裏的一切都會是阿兄的。”

    桓禕笑了,笑得格外爽朗。

    “昨日阿弟和我說,我想了很久,一點不動心是假的。”

    說到這裏,桓禕深吸一口氣,加重聲音道:“我想過,如果成為世子,就能讓幾個兄長好看!可我又一想,我腦袋不聰明,沒有阿母,我未必能活到今天,沒有阿弟,我也未必能有一技之長,擺脫癡愚的名聲。”

    桓容認真聽著,始終沒有打斷。

    光聽這番話,誰再言桓禕癡愚,他絕對一巴掌扇過去。

    “我想著,做了世子,我隻能開心一時。若是不做世子,跟著阿弟,我肯定能開心一世。”

    “阿兄,這事可說不準。”對他如此信任,壓力山大有沒有?

    “準的,肯定準!”

    “要是我終生隻為鹽瀆縣令?”

    “很好啊!”桓禕雙眼放光,“鹽瀆近海,我最喜食海魚,跟著阿弟肯定不愁吃!”

    “若是我要上陣同胡人廝殺呢?”

    “更好!”桓禕繼續雙眼放光,“我學這身武藝,正可保護阿弟!”

    桓容沒轍了,豁出去說道:“若是我學阿父造-反呢?”

    “無礙!”桓禕一握拳頭,眼中光芒轉綠,狠聲道,“誰敢阻攔阿弟造-反,我一拳揍死他!”

    桓容:“……”

    “阿弟?”

    將最後一條肉喂給蒼鷹,桓容放下筷子,無力的擺擺手。

    有兄如此,他當真需要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