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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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禕無意世子之位,和桓容懇談之後,頓覺一身輕鬆。五張蒸餅轉眼下肚,咂咂嘴,仍是意猶未盡。

    “阿兄沒用早膳?”桓容問道。

    “用了。”桓禕咧嘴笑道,“阿弟這裏的蒸餅加了蜜,味道格外的好。”

    桓容無語半晌,召來婢仆,令其再送一盤蒸餅。

    “都要加蜜的!”桓禕補充一句。

    “諾!”

    府內上下均知四公子嗜甜,不調水的蜂蜜,他能一口氣吃下半罐。

    桓容不在府內時,桓禕每日勤於練武,食量逐日增加,胃口更勝往昔,對甜食的愛好也是直線飛升。

    現如今,別說半罐蜂蜜,就是整整一罐,他都能眼也不眨的吃下去。

    這樣的味覺愛好,桓容實在是理解不能。

    蒸餅送上,另有一壺溫熱的蜜水。

    桓禕一口蒸餅一口蜜水,吃得心滿意足。桓容壓根沒吃一口,都覺得嘴裏齁甜,甚至甜到發苦。

    “阿弟不用些?”

    “阿兄自用即可,我早膳喜食粥。”

    桓容移開視線,待婢仆送上早膳,舀起一勺濃稠的粟米粥,吹涼之後送進嘴裏,隻覺得一股暖意自喉間流入,頓覺渾身舒坦。

    美中不足的是,粥味偏甜,明顯加了蜂蜜。

    換成往日,無論甜粥鹹粥,桓容都覺得不錯,至少能吃三碗。今時今日,對著某個嗜甜狂人,當真吃不下甜粥。

    “阿弟為何皺眉?”桓禕咽下蒸餅,一口飲盡蜜水,道,“可是粟粥不可口?不若多加些蜜。”

    還加?

    桓容控製不住的抖了下手指,調羹險些掉進碗裏。看著香甜的粟米驟,突然之間沒了胃口。

    吃不下飯?

    對他來說,這簡直就是奇跡。

    然而一粥一飯來之不易,經過北伐,桓容愈發珍惜糧食,連半粒米都不舍得浪費。麵對冒著熱氣的粟粥,桓容心一橫,幹脆將醃菜倒進皺裏,端起漆碗,幾口劃拉下肚。

    基本沒嚐到什麽滋味,粟粥已經見底。

    婢仆端過漆碗,欲要再盛,桓容擺擺手,道:“不用,一碗即可。”

    一碗?

    郎君早膳隻用一碗粟粥?

    “郎君可要用些蒸餅?”

    “不用。”桓容繼續搖頭。

    不用?!

    猶如悶雷當頭轟鳴,眾人齊刷刷望向桓容,表情堪稱驚悚。連阿黍都瞪大雙眼,懷疑郎君是哪裏出了問題。

    桓禕同覺有異。

    以阿弟的飯量,再少也不會少到如此地步。

    思量半晌,忽然眉間一皺,桓禕拍案怒道:“可以昨日醉酒之故?我就說那人沒安好心!我現在就去找他,讓他知曉厲害!”

    話沒說完,桓禕起身就走。

    桓容愣了一下,意識桓禕話中透出的意思,忙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連聲道:“阿兄,和三兄沒有關係,莫要衝動!”

    “真沒關係?”桓禕十分懷疑。

    “真沒有。”

    為證實所言確實,桓容又吃下一碗粟粥。因粥中沒有加蜜,醃菜又極是爽口,頓時胃口大開,連吃三碗方才停住。

    至此,阿黍等人長舒一口氣,對嘛,以郎君的飯量,這樣才是正常。

    用過早膳,桓禕沒有著急離開,聽桓容講述戰場上的種種,越聽眼睛越亮,恨不能身臨其境,體驗一把臨陣殺敵的豪邁。

    “戰場上刀劍無眼,生死隻在轉瞬之間。”見到桓禕躍躍欲試的表情,桓容當場給他潑了一瓢冷水。

    “阿兄武藝有成,於兵法僅是一知半解,需知要帶兵打仗,勇武固然重要,兵法謀略更不能缺。”

    “阿弟,你曉得的,我看書就頭疼。”桓禕不禁皺眉,“就是想學也沒辦法。”

    “無礙。”

    桓禕抬起頭,總覺得桓容的笑很有深意。

    果然,下一刻就聽桓容道:“我日前尋到兩位大才,均深諳兵法韜略。待他們抵達建康,可為阿兄講解兵書。不能讀書沒關係,用心聽,能記住就行。”

    “阿弟,不能打個商量?”桓禕臉色發苦。

    “不能。”桓容搖頭。

    “真不能?”好歹通融一下。

    “阿兄不想去鹽瀆了?”桓容看向桓禕,好似在說,原來之前說的話都是虛言?

    “當然想!”桓禕語氣堅定,半點不動搖。

    “那就好,等荀舍人和鍾舍人抵達,阿兄自可同他二人學習。”桓容滿臉笑容,再無半分失望。

    桓禕張開嘴,硬是吐不出半個字。無奈的抓抓脖子,總覺得自己是一腳踩進套裏。

    不過,他知曉好歹,明白桓容是真心實意幫他。不就是學兵書嗎?幾十斤的磨盤都能掄起,幾部兵書算得了什麽!

    頭疼就頭疼!

    為了阿弟的信任,他拚了!

    桓禕下定決心,又同桓容說了幾句,便起身往校場練武。

    目送他離開,桓容倚靠在桌旁,單手撐著下巴,白皙的手指一下下點著桌麵,聲音格外有規律。

    阿兄不想做世子,事情就要重新計劃。

    以渣爹的行事作風,上表請功之後,桓熙的世子之位早晚保不住。桓濟已是廢人,即便有心也是無力,不可能取而代之。

    桓偉和桓玄還小。

    桓歆?

    想起桓歆的性格,桓容垂下雙眼,嘴角掀起一絲笑紋。

    或許,他該賣給兄長一個人情,說不定能有意外驚喜。

    噍——

    桓容想得入神,沒發現蒼鷹飛至近前,振動兩下翅膀就要踩上他的肩頭。

    “不成。”桓容嚇了一跳,忙身體後仰,用衣袖將它揮開。

    沒墊羊皮也沒披肩甲,被鷹爪抓上還了得?

    蒼鷹很受傷。

    落到桌麵上,轉身用屁股對著桓容。

    “行了,也不看看你現在多重,爪子多利。”

    桓容好笑的探出手,試著擦過蒼鷹的左-翼。

    蒼鷹側頭看他一眼,很是高冷的振翅飛走,落在木架上,繼續用屁股對人,以沉默表示-抗-議。

    這是成精了?

    桓容既無奈又好笑,隻能讓婢仆送上鮮肉,親自擺到木架前,等著這位大爺消氣。回身坐到矮桌旁,取出蒼鷹送來的竹管,揭開管口,展開整張絹布。

    看過開頭幾行字,桓容便禁不住“咦”了一聲,麵露驚訝。繼續向下看,神情由驚訝變成凝重,眉間皺出川字。

    看到最後,凝重之色漸漸消失,滿臉都是不可思議。

    “真沒想到……”低喃一聲,桓容將絹布鋪在桌上,一遍遍看著熟悉的字跡,心中震動不已。

    當真沒有想到,自己不過是一時興起,賣出些兵器皮甲,順便挑撥幾句,竟會引出這麽大的亂子。

    “慕容垂失去精銳,轉而同段氏聯合,向慕容評發難。”

    “氐人派遣使者往鄴城,手持慕容評親筆,要求燕國兌現承諾,交出兩州土地及人口。”

    “慕容衝重傷未愈,現在沛郡養傷。氐人使者索要質子未成。”

    “長安傳出消息,清河公主病重,命不久矣。”

    “慕容垂幾子奔赴陳留,遇慕容麟出賣,被鄴城派兵截殺,世子慕容令為護兄弟受傷。”

    “封羅中途殺到,救出世子慕容令,餘下幾子盡被擄往鄴城。”

    “燕國境內,巴氐、羯人及羌人聯合舉兵-反-叛,殺慕容鮮卑稅官,搶掠境內數座縣城。”

    “氐人轄下亦有胡族反叛,聲勢不大,被盡數剿滅。”

    “鮮卑政局不穩,幾方勢力彼此牽製,有滅國之兆。如遇外力涉入,轄地難保。”

    “氐人欲趁機得利,遇張涼自西發兵,苻堅兩麵受敵,兵力不足,近月不敢輕動。”

    “塢堡拿下荊州、豫州兩地,璟將率兵常駐荊州,不日將下徐州。”

    比起往日,這封信長了足足三倍。

    桓容細讀之後,一時理不清頭緒,腦中似纏繞一團亂麻。

    想了片刻,桓容重新鋪開紙張,按照記憶繪製出一副簡略的輿圖。

    除幾處戰略要地,郡縣通通未標,山川地形全部忽略,隻將北方的政權大致畫出,並在秦、燕之間勾出一條狹長的區域,備注塢堡二字。

    整張輿圖繪完,桓容取出絹布,互相對照,心中陡然升起一個念頭:先下荊州豫州,再下徐州,莫非秦氏塢堡決意向東擴張,吞下慕容鮮卑?

    雖然沒有切實證據,但桓容的確有這種預感。他的直覺向來很準,極少出差錯。然而,關乎到北方政局,一時之間又無法斷言。

    曆史上,氐人滅了前燕,占據了前燕的地盤和全部人口。如果王猛多活幾年,說不定苻堅統一北方之後,淝水之戰的結果也會更改。

    隨著秦氏塢堡異軍突起,桓容又橫插一手,曆史變數增多。

    東晉的北伐有些虎頭蛇尾,到底沒有傷筋動骨,丟掉數萬大軍。慕容鮮卑衰落不假,但有段氏相助,慕容垂是投奔氐人,還是幹翻慕容評自己上位,當真還很難說。

    沒了乞伏鮮卑這個打手,又平白失去萬餘兵力,以苻堅掌控的人口數量,想要東進不是一般的困難。而張涼這時候動手,牽製住氐人兵力,難保沒有秦氏塢堡在暗中動作。

    北方胡人環伺,漢人的處境愈發困難。隻要頭腦足夠清醒,唯二的漢人政權早晚會有聯合。

    今後是否會分道揚鑣,甚至互相捅刀子,尚且是個未知數。現下,為保證彼此的利益,聯手驅逐胡人勢力最為重要。

    秦氏塢堡拿下慕容鮮卑,百分百會掉過頭來給氐人當頭一擊。

    屆時,西有張涼東有秦氏塢堡,苻堅的日子定然不好過。即使二者不著急動手,北方的柔然和西南的吐穀渾都不是善茬,遇到便宜肯定會一擁而上。

    事情到了那個地步,對苻堅而言,別說實現雄心壯誌,想要保住現在的勢力都很困難。

    桓容看著輿圖,手指緩慢的勾畫,指尖染上一點磨痕,不禁生出疑問。

    先是慕容鮮卑,然後是氐人,接下來是誰?

    “莫非秦氏打算稱王?”

    蒼鷹恰好在此時回頭,銳利的鷹眼仿佛利箭,口中發出一聲鳴叫。

    桓容沒提防,驚出一頭冷汗。

    再看輿圖和絹布,先前的線頭沒有理清,腦中反而變得更亂。

    臨近正午,阿黍送上炙肉和稻飯。

    聞到飯菜的香味,桓容腹中開始轟鳴,幹脆拋開諸多雜念,先填飽肚子再說。

    出仕鹽瀆之後,桓容實在不想委屈自己,將一日兩餐改為一日三餐。

    在軍中沒有條件,回到建康,婢仆和廚夫拾起老規矩,早早備下膳食,熱湯終日架在火上,方便隨時取用。

    吃下兩碗稻飯,桓容的動作慢了下來,腦子又開始轉動。

    如果秦氏真有稱王之意,他該如何應對?

    “郎君,可是膳食不合口味?”

    “沒有。”桓容搖搖頭,夾起一塊炙肉,慢慢在口中咬著。

    鹹香侵-蝕味蕾,桓容眯起雙眼。

    稱王又如何?

    他早非吳下阿蒙,對亂世也有了清醒認知。

    掌控鹽瀆之地,手下幾千壯丁,身邊又不缺人才,更握有海鹽和輿圖,哪怕今後翻臉,照樣有辦法咬對方一口,不讓自己吃虧。

    隻不過,事情沒到那個份上。

    秦璟送來這封書信,未必沒有同他繼續合作之意。

    總體而言,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強。在沒必要撕破臉之前,依靠利益維係,大家還能做朋友。

    思及此,桓容呼出一口濁氣,又端起飯碗。

    車到山前必有路,與其愁那些有的沒有,不如繼續夯實根基。

    沒法將渣爹坑倒,在朝中占據一席之地,讓世人不敢小覷,不等秦氏真的稱王,他八成早沒了小命,想得再多也是白費。

    而且,秦氏能稱王,他又豈會一直做個鹽瀆縣令。隻要掌握相當實力,甭管遇上誰,照樣能立於不敗之地。

    亂世之中,唯獨六個字:兵力,財力,地盤!

    念頭閃過,桓容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他怎麽會生出這個想法?

    放下筷子,桓容收攏五指,神情微凝。

    接下來兩日,桓容繼續翻閱府內藏書,同時給謝玄送去書信,既為譴責當日的不厚道,也順便打聽一下,謝家出於什麽打算,才會想同他結親。

    他無意成婚,卻不想同謝氏交惡。明知陳郡謝氏今後的發展,還要傻愣愣的得罪對方,百分百是腦袋被門夾了。

    況且,托太後同南康公主說項,麵子著實不小。桓容出於謹慎,總要弄清前因後果才能放心。

    謝玄的回信來得很快,看到信中內容,桓容著實鬆了口氣。

    作為同輩中最出色的郎君,謝玄對當日不厚道的舉動著實有幾分汗顏,在信中表示,他日一定設宴請桓容過府,親自向他賠罪。

    關於聯姻之事,他確實知道。

    欲同桓容結親的一房實為旁支,曆數三代,並無能撐起家門之人,不是族中相助,已將入不敷出,不過是空有名聲罷了。

    為何看上桓容,不用明說也十分清楚。

    饒是如此,風聲透出,謝氏內部仍是反對聲居多。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究其根本,依舊是門第觀念使然。

    謝玄看不慣旁支的舉動,在信中暗示此女非是良配。

    換成其他人,謝玄斷不會說出此言。但他同桓容交好,且有謝安之前的評語,信中沒有半點遮掩,字字句句說得清楚明白。

    “如此一來,我不應這門親倒是件好事?”

    看過書信,桓容放下心頭一塊大石,頓時覺得輕鬆不少。

    然而,今日之事揭過,沒有了謝世女郎,早晚還會有周氏、張氏、趙氏,他總不能一直用同樣的借口。

    “為難啊。”

    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旁人處在桓容的位置,肯定要想方設法同士族高門聯姻,而他壓根不想成婚,遑論以聯姻擴充勢力。

    親娘麵前倒是能說,渣爹……

    隻希望桓大司馬能繼續渣下去,將他無視到底。千萬別又想玩什麽父慈子孝,在他的親事上做文章。

    接到謝玄書信不久,荀宥和鍾琳抵達建康。

    兩人進入城內,著實引起一陣不小的轟動。

    大大小小近百輛車,排成一條長龍列在岸邊。車廂俱是專門打造,載重量遠超尋常。車輪壓過地麵,單從轍印判斷,車上的貨物就非同小可。

    事實證明確是如此。

    北方的獸皮,波斯的香料瑪瑙彩寶,更有各種精美的金銀飾品,均是難得一見。車隊尚未行出碼頭,就引來大市和小市的諸多商家。

    荀宥和鍾琳沒露麵,驅車的健仆揭開車廂上標記,商家看得真切,雖有不甘,終究是讓開了道路。

    龍亢桓氏在士族高門間名聲不顯,與庶人布衣卻有雲泥之別。

    健仆揚起馬鞭,大車一路行進,至桓府前陸續停住。

    桓容得到稟報,親自出門迎接,順便叫上了正掄磨盤的桓禕。

    至於桓歆,自得知世子傷重,今後將不良於行,再無心糾纏桓容,送往姑孰的書信愈加頻繁,幾乎是每日一封。

    信中都寫了什麽,桓容無心探究。

    反正無外乎世子之位。

    既然阿兄不在乎,任憑他去折騰好了。

    荀宥和鍾琳走下馬車,站定後向桓容揖禮。

    桓容上前半步,笑道:“仲仁,孔璵,可將你們盼來了!”

    桓容笑得暢快,桓禕卻是心中打鼓。

    能得阿弟推崇,這兩位肯定是書富五車,博學洽聞,相當有學問。可以想見,跟著他們學習,今後的日子將是何等的水深火熱……

    距離千裏之外,秦玦發出同樣的感慨。

    自秦璟駐兵荊州,相裏兄弟帶著工匠建造塢堡,秦玦和秦玸跟著忙前忙後,除了幫忙調運土石硬木,還要帶兵出堡巡視,遇上不懷好意的胡人,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場,可謂是如魚得水,生活過得相當充實。

    可惜,隨著張禹的到來,這種充實迅速被打破。

    “仆奉命為兩位公子講解兵書輿圖,每日半個時辰。”

    單是這樣,秦玦咬咬牙,還能堅持下去。

    問題在於,秦璟久不見蒼鷹帶回消息,無聊之下,突然關心起兩人的課業。

    某日,親自考較過兩人的功課,秦璟勾起唇角,笑得令人怦然心動。

    秦玦秦玸頓知大事不妙,當場汗如雨下。

    預感很快成真。

    翌日開始,授課時間增為一個時辰。秦璟更親上校場,訓練兩人武藝。

    上午跟著張參軍學習,下午被秦璟各種摔打,別說秦玦,秦玸都有些撐不住了。

    “阿兄到底是抽哪門子風?”

    秦玦坐在榻上,長袍-褪-到腰間,按一下腹側的青印,頓時嘶了一聲。

    “不曉得。”

    秦玸打了個哈欠,扔過一罐藥膏,趴到自己的床榻上,閉上雙眼,很快鼾聲如雷。

    與此同時,秦璟登上竣工的城牆,眺望南方,未等到蒼鷹飛回,卻等到部曲從南地送回的消息。

    舉臂借住飛落的黑鷹,解下鷹腿上的竹管,秦璟的心情略微轉好。等看過消息內容,好心情急轉直下,臉色黑成鍋底。

    陳郡謝氏欲同桓容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