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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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幽州屬僑州之一,臨近長江,位於後世江蘇境內。
東漢末年,黃巾成亂,中原之地狼煙四起。
為躲避戰亂,陸續有百姓開始南遷。後經三國鼎立,南遷人口陸續增多。至西晉末年的八王之亂和永嘉之亂,百姓南遷的數量達到頂峰。
後經統計,數量將近百萬,接近當時北方人口的八分之一。
東晉建立後,為聯合南渡的北方士族,鞏固皇室統治,不被吳姓士族壓製,朝廷陸續設立僑州、僑郡、僑縣,劃分實土,維護北方士族的利益,收攏南渡的庶人百姓。
起初,僑州郡縣多以流徙人口的原籍為名。
後因連年戰亂不斷,東晉屢次對外征討,滅除成漢政權,並收回少數北方州郡,郡縣重名之事時常發生。為避免混亂,朝廷發下政令,凡重名郡縣,原地加北,新設為南。
然而,這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因設立的僑州過多,地名混淆,管轄郡縣常有重疊,各州刺使隔三差五就要為稅收打官司,朝廷不得不多次合並郡縣,重新設立僑州。
幽州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合並設立,幾次變更之下,統轄地包括揚州大部以及徐州的兩座小縣。因新刺使是桓容,還要加入鹽瀆縣。
今後是否再變,端看桓容的胃口和實力如何。
接到授封後,桓容第一時間查看輿圖,確定幽州的轄地,尤其是看到清水過境,直連長江,激動和興奮壓都壓不下去。
有人口,有水道,有土地,隻要規劃得當,這絕對是一座寶地、福地!
這樣的地界,朝廷為何多年收不上稅,不是他所關心。
有豪強土霸也好,有流民抗-稅也罷,有石劭這個超級經理人,加上精通內政的鍾琳,甭管之前有多少困難,全部都能迎刃而解。
更何況,人口基數大,更方便尋寶撿漏。
之前能撿到荀宥鍾琳、公輸相裏,這回能撿到哪位大拿的後人,桓容相當期待。想想可能撿到的大漏,兩眼的金光登時轉綠。
就兩字:饑-渴。
再加兩字:饑-渴-難耐。
流民安置曾讓許多刺使太守頭疼,對他而言壓根不是問題。
以事實為例,其他人不歡迎拖家帶口的流民,僅樂於收攏壯丁,桓容卻不然。甭管老弱婦孺,在鹽瀆都能找到生計,各種發光發熱。
況且,能熬過戰亂逃到南地的百姓,縱然是老弱也不能小看。
看過石劭送來的賬冊,思及未來的計劃,桓容心頭一陣火熱。
開墾農田、組建商隊、招收兵員、築造新城、建造海船,一項項列出來,人口是中之中。沒有人口,一切都是扯淡。
之前隻能從臨近郡縣下手,現如今,掌控幽州之地,幾萬流民任憑調度,讓他如何不興奮,如何不激動?
別人眼中的麻煩,在他看來都是金子,明晃晃的金子!
暢想到美好的未來,桓容對著輿圖笑出聲音,嚇得桓禕僵在門口,一隻腳停在半空,無論如何邁不出去。
“阿弟?”桓禕試著出聲。
桓容在笑。
“阿弟?”
桓容仍是在笑。
“阿弟!”
桓容聞聲轉頭,笑得活似懷抱十斤大鯉魚的饞貓。
桓禕整個人都不好了。
怎麽授封的旨意下來,阿弟會變成這個樣子?
“阿弟,是不是有哪裏不妥?”
“不妥?沒有啊。”桓容揉揉發酸的臉頰,興奮感仍未減少。
“真的?”
“真的。”
桓禕十分懷疑,邁步走進內室,上上下下打量著桓容,又看向鋪在桌上的輿圖,滿臉都是問號。
“阿兄,我因戰功得升幽州刺使。”桓容笑著開口,手指在圖上畫出一個範圍。
“現如今,這塊地盤都是我的。阿兄如果願意,可請阿母向太後遞話,盡快為阿兄選官。”
聽聞此言,桓禕不禁有幾分激動。
“果真?”
桓容點點頭,繼續道:“不過阿兄沒有爵位,選官的品位不過太高。”
他有豐陽縣公爵,初封不過從六品上階。
桓禕既無爵位又是庶子,之前還有癡愚之名,大中正那關就不好過。無論如何運作,都不會高過這個品位,甚至會低上一兩階。
“無礙!”桓禕不在乎這些。
他最關心的是能幫上桓容,用習得的武藝保護兄弟。至於官位大小,於他而言並無關係。
如果真的在乎,他就不會對世子之位搖頭。
“阿兄想好了?”
“想好了。”桓禕用力點頭,肅然道,“我決心和阿弟一起,選為中關令也無妨。”
話不摻假,桓容很受觸動。
兄弟倆在內室談了許久,直到婢仆來請,仍是意猶未盡。
“殿下請郎君往後室用膳,有新鮮的江魚,已令廚下做好。”
“江魚?”桓容挑眉。
“我早先見過。”桓禕開口道。
“這魚不是每年都有,往年是三四月最多,今年倒是早。送進府這些,每條都有手臂長,樣子略有些怪,味道卻極是鮮美。”
桓禕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出魚身的形狀和大小。
聽著桓禕的形容,桓容恍然,這不就是後世有名的長江刀魚嗎?
兄弟倆離開內室,桓禕一邊走一邊說,從江魚說到湖魚,又從湖魚說到海魚,滔滔不絕,很是興奮。
“我聽說海中有巨魚,每出水麵可引來巨浪。有人說,其乃先民流傳的鯤鵬。”桓禕滿臉向往,“此次離開建康,如果有機會出海,必定要設法見上一見。”
“見到之後呢?”鯤鵬?這形容倒是更像鯨魚。
“自然是抓來吃!”桓禕斬釘截鐵。
桓容:“……”
吃貨凶殘,世人誠不欺我。
穿過木製回廊,腳下的木屐嗒嗒作響。
桓禕說得起勁,滿臉紅光。桓容始終笑著傾聽,時而添加一兩句,豐富一下桓禕的食譜。
吃貨有什麽不好?
能吃是福。
建康多雨,二人行到中途,空中又有雨絲飄落。
回廊右側的的空地積成水窪,幾隻通體-豔-羽的小鳥陸續飛落,羽毛五彩斑斕,叫聲格外悅耳。
桓容不是鳥類學家,壓根認不出它們的種類。可他知道,如果這些小家夥繼續停留,很可能會成為蒼鷹的晚餐。
果不其然,鳥群飛落不久,空中響起一聲嘹亮的鷹鳴。
黑色的身影俯衝而下,兩爪齊落,開胃菜就此到爪。
“這隻鷹著實不凡。”桓禕看得眼熱。見蒼鷹飛到廊下,將獵物遞給桓容時,更是滿臉讚歎。
“我常聞靈獸可通人性,莫非飛禽也是如此?”
桓容笑了笑,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穿-越這樣的神□□都能發生,鳥獸有靈性也說不上奇怪。尤其是眼前這隻,當真很有成精的嫌疑。
“這些鳥看著喜人,還是莫要抓了。”桓容取出羊皮墊在肩上,輕輕拍了拍,示意蒼鷹落下。
“府內有新鮮的羊肉,稍後我讓人端給你。”
蒼鷹沒有直接飛落,而是先抖了抖羽毛,抖落羽毛上的水珠,隨後才落到桓容肩上,翅膀蹭了一下。見桓容不接“獵物”,立刻生氣飛走。
桓容早已經習慣,手背擦過側臉,不以為意。
桓禕目瞪口呆,大受震撼,話都說不利索。
“阿、阿、阿弟?”
“什麽?”
將尚存一息的小鳥遞給婢仆,看看是否能養活。見桓禕欲言又止,桓容好奇道:“阿兄想說什麽?”
“這隻鷹果真有靈性?”
“這個,我也說不好。”桓容笑了笑,道,“等哪日見到養它的人,阿兄可以當麵問。”
“不是阿弟養的?”桓禕詫異。
“不是。”桓容搖頭,誠實道,“別人送的。”
咕咚。
桓禕吞了口口水。
這樣的鷹隨便送人?
“不行嗎?”桓容蹙眉。
“不是不行,隻是,那個贈鷹的人沒有所求?”桓禕抓了抓頭,腦子裏轉過數個念頭,就是無法組織好語言,遑論表達清楚。
“阿兄無需擔心。對方確有所求,我尚能應付。”知曉桓禕是好意,桓容的笑意湧入眼底。
“果真?”桓禕仍有遲疑。
“阿兄放心,我不是會吃虧的性格。”
看著桓容,桓禕依然不放心。
桓容直覺很準,桓禕何嚐不是。加上後者心思爽直,更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在他看來,這個送鷹的人很需要提防。至於為何,暫時說不清楚,總有一天能想明白。
兩人行到後室,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均在。意外的是,桓歆和司馬道福也陪坐一旁。
桓歆出於什麽目的,桓容一清二楚。
桓熙身負重傷,世子肯定做不長久。
桓濟已是廢了,沒有爭取的本錢。桓禕明擺著退出爭奪,桓容身為縣公,壓根不屑於爭。剩下兩個小的構不成威脅,桓歆盯準世子之位,正想一切辦法達成所願。
接近南康公主,隔三差五奉承桓容,想必是為了“尊重嫡母,友愛兄弟”的好名聲。
然而,不知他是過於心急還是聰明過頭,怎麽沒有想一想,這樣的名聲傳出去,桓大司馬會做何感想。
留他在建康,目的不是在家中打好關係,而是借機打探消息,為桓大司馬的奪--權計劃鋪路。
桓歆卻被世子之位蒙住雙眼,繼續這樣下去,早晚被桓大司馬當做廢子。
見桓容和桓禕聯袂走來,桓歆立刻揚起笑容。雖然人品不咋樣,但就皮相來說,確實是有過人之處。
桓容頷首。
身為嫡子又有官爵,麵對桓歆這個“白身”,桓容無需太過客氣。
司馬道福見到桓容,同樣神情一變,忍不住將要開口。被南康公主掃過一眼,霎時臉色發白,手指揪住衣袖,寸長的指甲幾乎折斷。可見用了多大的力氣。
“阿母。”
桓容和桓禕正身行禮,分別坐到設好的矮桌後。
膳食很快送上,其中一盤就是婢仆提到的江魚。
“這是宮中送來的,剛好嚐個鮮。”南康公主對桓容笑道,“太後知你將離建康,說要見見你。明日用過早膳,隨我一同入台城。”
“諾。”
桓容口中應諾,心中卻有些打鼓。
元正朝會,司馬奕的舉動讓褚太後生出警覺,加上禦前獻俘時的種種,台城內著實起了一陣風波,召見桓容的事自然未成。
為防司馬奕再次胡鬧,褚太後下了嚴令,無論何時何地,天子身邊都不能離人。信不過司馬奕身邊的人,幹脆從長樂宮派出心腹宦者,十二個時辰不離左右。
司馬奕被“看管”起來,時刻不得自由。憋悶之下,愈發放-浪-形-骸,竟與嬖-人-宮-妃-同宿龍床,大量服用寒食散,在早朝之上哈欠連天,再無半點天子的威嚴。
與之相對,褚太後打起精神,多次召見琅琊王世子和小公子,並且透出消息,有意將褚氏女嫁入王府。
褚氏嫡支共有三女,兩女庶出,已經先後出嫁。幼--女是唯一的嫡出,今年方才八歲,和桓容相差不小,與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均是年齡相當。
建康城內不缺聰明人。
褚太後的舉動很快引起朝中注意。奇怪的是,沒有出現任何反對之聲,無論是桓大司馬還是王謝士族,似乎都是樂見其成。
朝會之後,桓大司馬並未返回姑孰,仍在城外駐軍。借此期間,多次邀請琅琊王司馬昱當麵一敘。
司馬昱是晉室長輩,褚太後和南康公主都要喚一聲叔父,又是當朝宰相,當代名士,桓溫請人的借口相當充分,司馬昱無法推脫。
幾次三番之後,城中開始出現琅琊王同桓大司馬惺惺相惜之言。
得知消息,桓容琢磨許久,最終得出結論,褚太後和桓大司馬都盯了上琅琊王一家。隻不過,褚太後有意司馬曜,想扶持小的;桓大司馬反其道而行,更想推司馬昱上位。
仔細想想不難明白,司馬曜年紀小,登上皇位之後,褚太後自然要臨朝攝政,對桓大司馬頗為不利。
司馬昱年過半百,性格平和,甚至有幾分懦弱,桓大司馬大可仿效曹丕,玩一把“天子禪位”。既能保全名聲又能得到實惠,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都比直接造-反劃算得多。
至於是不是掩耳盜鈴……隻要皇位坐穩,史書照樣可以另寫。
雙方各有打算,都在暗中角力。
唯一相同的是,司馬奕注定淪為棄子,遲早失去皇位。命能不能保住,現下還很難說。
從曆史來看,桓大司馬局中占據優勢,最後贏的卻是建康士族。褚太後不缺手腕,奈何晉室衰弱,由始至終,發揮的作用完全像個布景板。
想明明白這些,桓容突然有些意興闌珊,對見褚太後一事失去興趣。
“瓜兒?”見桓容走神,南康公主不禁蹙眉。
“阿母,兒走神了。”拉回飛走的心思,桓容赧顏。
“可是憂心僑州之事?”提起給桓容的授封,南康公主心中就有氣。不給好地方就算了,給個幽州算怎麽回事?
桓容搖頭,道:“阿母無需擔憂,兒能處理妥當。”
“好。”南康公主再不放心,有“外人”在場,不好同桓容多言,隻簡單叮囑兩句,便開始執筷用飯。
食不言寢不語。
桓容胃口不錯,搭配炙肉江魚,吃下大半桶稻飯。
桓禕比他少用一碗。
桓歆尚未學會數米粒的技巧,吃過一碗之後,看著桓容桓禕連吃半桶,不禁愣在當場。
用過膳食,桓歆還想同桓容套近乎,卻被南康公主打發走。司馬道福欲言又止,被身後的婢仆拉了拉,終究沒敢輕易開口。
想來,她對王獻之仍沒死心。
北伐大軍歸來,王獻之功勞不小,棄筆從戎之事被人津津樂道,不日將升官位。
司馬道福能忍到今日,桓容都覺得不可思議。
桓歆和司馬道福先後離開,桓禕也被打發走,隻有李夫人安靜的坐在一側,南康公主才開口道:“瓜兒,明日入台城,無論太後許下什麽,都不可輕易答應。”
聽聞此言,桓容不由得心頭一跳。
“阿母,兒不明白。”
南康公主沒有正麵回答,而是道:“日前朝會之上,有術士為你占卜。卦象非是不好,而是太好。若是流傳出去,於你並非好事。”
未知扈謙作何考慮,將卦象隱瞞褚太後,卻私下裏告知南康公主。
回到府內,南康公主一夜未能成眠,除了當年-亂-軍攻入台城,數年以來,從未如此提心吊膽。
“卦象?”
想起朝會時奇怪的視線,桓容如有所悟。
“卦象內容為何,阿母可否告知?”
南康公主搖了搖頭,道:“現下知曉對你無益。”
桓容不由得蹙眉。
“瓜兒,阿母不會害你。”
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單手按住他的肩膀,手指用力,在絹製的長袍上留下幾道凹痕。
“從今日起來,你要防備那老奴,晉室中人也不可輕信。”
“晉室?”桓容愕然。
“你要記得,無論司馬氏還是桓氏,可利用,可結盟,絕不可真心托付。”
南康公主凝視桓容雙眼,沉聲道:“台城內將生變化,阿母不知能護你多久。亂世之中,無人能偏安一隅。切記以眼看人,用心觀人,絕不可感情用事,以致釀成禍患。”
“諾!”
桓容清楚親娘的性格,明白這番話定有深意。奈何親娘不想講明緣由,他也不好追問。
“兒謹記阿母教誨,絕不敢忘。”
“好。”
南康公主頷首,忽然用力將桓容攬入懷中,用力咬住下唇,眼圈微紅,聲音極低,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沙啞。
“瓜兒,如有一日要同司馬氏對立,不要顧及阿母,絕不要手軟!”
同司馬氏對立?
桓容瞳孔微縮,想要抬起頭,卻被南康公主按住,隻能維持原先的姿勢。
不知過了多久,南康公主終於冷靜下來。
“去吧,今夜好生休息,明日隨我入台城。”
桓容站起身,擔心的看著南康公主。
“阿母……”
“我無事,去吧。”
“諾。”
知曉親娘不欲自己多留,桓容隻能退出室外。
待房門關閉,李夫人傾身靠近,拭去南康公主眼角的淚,柔聲道:“郎君高世之才,將來必成大業。無論阿姊作何選擇,妾都會陪著。”
她是無家無國之人。
南康公主生,她便生。南康公主死,她陪著共入地府。
縱是執念,她亦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