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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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都城被攻破,慕容垂和慕容德為犒勞麾下,縱兵劫-掠三日。
城內壯年男子十去七八,僥幸留得一命的也被抓做羊奴,背縛雙手押入臨時搭建的羊圈,畜生一樣看管起來。
女子和孩童被另外關押。
凡是高過車輪的男孩均被挑揀出來,隨壯年男子綁入羊圈,每日僅有半塊蒸餅,一碗冷水。
老實且罷,不老實肯定會招來一頓鞭子。
看管他們的都是庫莫奚,和高句麗人有深仇,逮住機會,不抽得他們皮開肉綻決不罷休。
在晉人看來,占據北地的胡族是蠻人,不識華夏禮儀。於盤踞中原多年的鮮卑人眼中,這些組成高句麗的濊貊、扶餘和古朝鮮人更屬“化外之民”。
鮮卑人仰慕漢文化,對高句麗極端看不上眼。
早年間,高句麗王不老實,意圖帶兵西侵,借中原戰亂竊取漢朝設置在東北的郡縣。曹魏曾派兵攻破丸都,迫使當時的東川王棄城逃跑。
此後曹魏被晉取代,晉室又因八王之亂和永嘉之亂南遷,高句麗趁機遷回舊都,死灰複燃。
可惜生不逢時,複燃的不是時候。
這一次,他們遇上的不是漢室軍隊,而是由燕主和吳王率領的慕容鮮卑。
慕容鮮卑建國不久,正逢盛時,幾戰之下,高句麗死傷無計,新建的丸都城幾乎被夷為平地。
不承想,高句麗毅力驚人,在鮮卑人撤走後,再次重建丸都城。規模比不上早年,但有都城在就證明沒有滅國,可以凝聚人心。
在這之後,高句麗王組織起軍隊,趁慕容鮮卑和氐人、晉人交戰時,出兵百濟和新羅,不斷蠶食土地人口,壯大實力,漸漸有了複蘇跡象。
可惜,人若是倒黴起來,喝水都會塞牙縫。
不到三十年時間,慕容鮮卑再次大兵壓境。
這回燕主沒來,來的是老對手慕容垂,以及同樣凶悍的慕容德。更糟糕的是,鮮卑人的目的不是攻破城池搶一回就走,而是要推房占地,借機自立。
高句麗人確實有硬骨頭,戰場上死不退後。
奈何對手太強,又有熟悉當地的庫莫奚人帶路,很快被打得潰不成軍,死傷過半。
慕容鮮卑攻入城內,高句麗王又一次棄城逃跑。除了年長的世子,王妃美人都被拋在身後,十餘個子女也被拋下,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成了鮮卑人的俘虜。
慕容衝率先殺入王宮,見到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王室眾人,未生出半分憐憫。
考慮到慕容垂的立場,倒也沒全都殺幹淨,挑出兩個年長的王子殺雞儆猴,帶血的刀鋒指向餘下眾人:“如敢反抗,這便是下場!”
話落,慕容衝掃過殿內,幾步走到高句麗王處理政務的矮榻前,掃開一疊尚未處理的官文,大馬金刀的坐下,單手支著刀柄,俊美的麵容帶笑,落在被俘虜的眾人眼中,卻仿佛一尊-凶-神-惡-煞。
“問一問,高句麗王跑了多久。”
鮮卑騎兵不懂高句麗語,幾名庫莫奚向導被帶到殿中。
一番詢問之後,得知高句麗王在城破當時就喬裝離開,似向南逃,慕容衝掄起長刀,砍殺數名哭個不休的宮婢。
哭聲戛然而止,殿中倏然一靜。
刺鼻的血腥味中,王宮眾人噤若寒蟬,鮮卑兵則咧開嘴,滿臉都是嘲諷。
“一群鼠膽!”
慕容衝站起身,走到一名公主麵前,用刀尖挑起她的下巴,仔細看了兩眼,直將對方看得滿臉煞白,方才冷聲道:“我阿姊和你一樣的年紀,被慕容評那老賊送去長安,死後屍骨無存。阿姊的保母說,阿姊沒有哭,哪怕被阿母親自送上西去的馬車,阿姊也沒有哭。”
清河公主-豔-絕六部,被視為鮮卑第一美人。
結果,因為一場“交易”被送去長安,不久便香消玉殞。
“阿姊沒了,你們憑什麽還活著……”
公主聽不懂慕容衝的話,卻能看明白他的表情。
驚恐之下全身僵硬,怕到極致,壓根無法發出半點聲音,隻能大睜著雙眼,眼看著刀鋒落下,鮮血飛濺,最終躺倒在血泊之中。
從慕容垂舉刀到公主倒下,短短一瞬間,卻仿佛慢動作一般,在眾人眼前一幀幀滑過。
“啊!”
一名年幼的公主當場嚇瘋,被身邊人用力捂住嘴,很快憋得滿臉通紅。
慕容衝甩掉刀上血跡,冷笑一聲,不再理會殿內眾人,轉身邁步離開。
要是高句麗王向北跑,僥幸躲進柔然地界,恐怕還能逃出生天。他卻向南逃,不路過百濟也要穿行新羅,沒有第三條路。
那兩個地方和高句麗可是“敵國”,打仗的次數數都數不過來。
想到這裏,慕容衝再次笑了起來。
少年的麵容俊俏非凡,不見半點陰霾,與沾染在臉頰上的鮮血形成鮮明對比,能刺痛觀者的雙眼。
審-訊過王宮眾人,慕容垂當機立斷,派人向南追擊。
不等鮮卑兵追出二十裏,迎麵行來一支百濟軍隊。隊伍中夾著一輛囚車,車上五花大綁的不是旁人,正是逃走的高句麗王。
隨他潛逃的護衛臣子都被百濟人殺死,世子也沒能幸免。
見到這個老仇家,百濟王恨得咬牙切齒,很想當場取其性命。結果被臣下勸阻,言明各種利弊,才勉強壓下怒火,派人將他押送回丸都城,送到鮮卑人手裏。
“我王有言,願向貴主稱臣。”
百濟沒少被高句麗敲打壓榨,此前高句麗王曾經放話,要發兵“統一南北”。不是鮮卑兵橫叉一腳,攻占丸都城,百濟此時很可能已經滅國。
此番,百濟丞相親為使臣,送上高句麗王這個投名狀,並有百濟王親筆書信,願意向慕容鮮卑稱臣,每年納貢。
慕容德十分意動,慕容垂向他搖了搖頭,示意不要當場表態。
暫時打發掉使臣,兩人在帳中商議,前者以為百濟還算識趣,可以答應下來,後者顯然持不同意見。
“阿弟,高句麗也曾向漢人稱臣,結果如何?”
“阿兄是說百濟不可信?”慕容德皺眉。
“然。”慕容垂點點頭,掃過同在帳中的慕容令和慕容衝,沉聲道,“現下我等勢大,他們自然擺出臣服姿態,願意稱臣納貢,哪日尋到機會,必定會舉兵反-叛。”
“漢人有句話說得很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些化外之人不識禮儀,沒有廉恥之心,朝秦暮楚,首鼠兩端,實不可輕信。”
“叔父的意思是,與其留著他們為患,不如一舉拿下?”
慕容衝突然開口,引來慕容令隱晦一瞥。
“對,鳳皇聰慧。”
慕容垂笑著頷首,隨後轉向慕容德,道:“高句麗疆土有限,你我在此立足,終要麵對中原之敵。百濟新羅相鄰,截斷南土,他日恐將為患,絕不能留!”
言下之意,燕國日暮西山,不亡於漢人之手,也會被氐人所滅。到了那時,他們就會成為對方的眼中釘肉中刺,必除之而後快。
百濟新羅的位置很特殊,一麵是高句麗,一麵就是大海。
在慕容垂看來,百濟王識相也好,不識相也罷,絕不能留下這個“尾巴”。況且,他與慕容德短暫合兵,總有分-權之日,地方多一些,日後也能減少些摩-擦。
以他們手中的兵力對比,仿效中原建國暫不可取,反不如遵循祖製以部落自立,不稱帝,繼續稱王。
一人據北,一人據南,徹底站穩腳跟再圖後事。
“好,就照阿兄所言!”
慕容德沒有異議。
對方稱臣納貢固然好,但將地盤和人口攥到手裏豈不是更好。
慕容垂能想到日後爭端,他同樣不會忽略。地盤大些,總好過在方寸之地打來打去。
算一算百濟新羅的地盤和人口,慕容德愈發覺得這主意不錯。
計策既定,慕容垂下令-審-訊高句麗王,問出國庫藏金所在,隨後將人斬首示眾,頭顱懸掛在城頭,屍身丟去荒野喂狼。
“王室宗室全部斬首,無論男女。”
他們要在此地立足,就要使高句麗人徹底順服。如此一來,王室血脈絕不能留,打下百濟新羅之後也要仿效此例。
百濟王絕不會想到,老對手剛死不久,尚沒來得及高興,自己就成為鮮卑人的目標,轉眼大禍臨頭。
待鮮卑大軍兵臨城下,百濟王親自登上城頭,見到已投靠慕容垂的前丞相,氣得大牙咬碎,破口大罵。
奈何口齒再鋒利,也無法阻止滅國的命運。
“殺!”
慕容衝一馬當先,率先攻入王城。
百濟王城一戰而下,百濟滅國,新羅迅速跟上,半-島-上的“三國”時代提前結束,成為慕容鮮卑管轄之地。
不得不說,慕容垂的確有先見之明。
集合高句麗、百濟和新羅三地,麵積不過是中原兩州。不將後兩者打下來,僅占據高句麗一國,鮮卑內部遲早會因地盤生亂。
如今有了新地盤,單是消化財富人口就需好一段時間。
對這個結果,不隻是慕容垂,慕容德同樣十分滿意。
在進軍途中,慕容衝屢次立下大功,不僅慕容垂,慕容德也是另眼相看。
慕容令看向這個堂弟的眼神愈發晦暗,尤其是見慕容垂誇獎不算,更令慕容衝率兵攻打新羅,其後竟將平-壤-城劃做作他的封地,這種晦暗漸漸變成嫉恨,為日後埋下了不安的種子。
慕容鮮卑吞並高句麗時,慕容評正率軍奔回祖地,意圖安頓下來。
待鄴城意識到不對,秦氏大軍已包圍城下。
秦璟將後軍交給秦玸,率秦玦親上陣前指揮。
三十輛武車排開,車頂平鋪擋板,架起改良過的攻城錘。
武車後是並排立起的投石器,一聲令下,仆兵拉動絞繩,丈長的木杆搖動,帶起一陣陣恐怖的破風聲。
巨大的石塊從藤網中飛出,呼嘯著砸向城牆。
轟鳴聲中,牆壁留下一個個不規則的凹洞,外部土層皸裂,牆皮簌簌掉落,現出內部的牆磚。
有的巨石落在城頭,甚至飛入城內,幾乎每次都能帶起一片血雨。
五輪拋擲之後,城頭上一片哀-嚎-呻-吟,四處是倒伏的屍體,仿佛人間地獄。
“攻城!”
鄴城兵力不足,絕不會出城迎敵,隻能據城死守。
提防有部落援兵,秦璟打算速戰速決,既沒派人勸降,也沒有圍三闕一,而是放開手腳,命人從四麵進攻,擺明要以視力對-撞,強硬打下城池,不玩什麽懷柔手段。
“阿兄,”秦玦低聲詢問,“這樣不會促成鮮卑人拚命?”
“會。”秦璟坐在馬背,玄色的頭盔壓在眉上,雙眸竟比鎧甲的顏色更深。
“那為何?”
“城內不隻慕容鮮卑。”
秦玦皺眉,仍有些不明白。
“胡人勇悍,此乃天性。”秦璟道,“然遇生死抉擇,各部不會擰成一股,而是將成一盤散沙。”
“慕容鮮卑立國稱燕,境內雜胡皆被壓製,附庸部落亦然。”
“此番我大軍壓境,慕容評帶兵出走,以慕容暐和可足渾氏的力量,壓製不住城內的眾人。待到攻破城門,這些胡人想要活命,肯定會調轉刀鋒殺入王宮,用慕容鮮卑的人頭換得自身性命。”
秦玦仍是不解。
在他看來,這種行為簡直不可思議。
“奇怪嗎?”秦璟轉向秦玦,沉聲道,“逢亂世,這就是活命之道。”
“阿兄可會放過他們?”
秦璟沒說話,再次看向城頭,聲音愈發低沉,“阿岩,你要記住,對百姓當憐,對臣屬可憫,對敵絕不能講半分仁慈。”
說話間,秦氏仆兵借武車掩護,從四麵逼近城門。
武車設有擋板,城頭的箭矢壓根-射不穿。
不在保護範圍內的仆兵,頂-起足有半人高的竹盾和藤牌,前後左右相連,組成一麵堅固的盾牆,同樣能擋開大部分箭矢,不被傷到分毫。
如果桓容在場,見到眼前一幕,肯定會對著秦璟瞪眼。
所謂拿來就用,專利費不交一分,秦兄,這事是不是該好好談談?
武車推到城下,車頂擋板掀開,架起可折疊的雲梯,迅速抵至城頭。
城上守軍大驚,開始砸下圓木,潑下熱油。
戰爭從開始就進入白熱化,死傷很快出現。
一架雲梯起火,梯上的仆兵躲閃不及,自半空中跌落,砸在碎石之上,瞬間沒了性命。
死亡沒有擊潰進攻者的勇氣,反而掀起可怕的鬥誌。
鮮血的氣息在空氣中蔓延,秦氏仆兵好似被開啟機關的戰車,咆哮著向前衝去。
幾名幢主率先衝鋒,借又一輪投石器的掩護,迅速攀上城頭,遇上驚愕的守軍,一腳猶在梯上,手裏的刀已砍了過去。
血雨灑落,缺口打開。
仆兵如蟻群般攀上雲梯,登上城頭,喊殺聲震天。
架著攻城錘的武車逼近城門,車內仆兵拉動機關,巨大的圓木被繩索帶動,向後退出兩米,猛然前衝,狠狠的開砸。
轟的一聲,城門連帶城牆一起搖動。
塵土碎石飛濺,仆兵再次拉動機關,圓木不停歇的砸下,城門很快破開一個缺口,現出大快的石磚和斷木。
“堵死了!”
原來,城內的守軍懷抱死誌,為擋住秦氏仆兵,竟將門後堆滿木頭石塊。如果不是時間來不及,怕還會橫起木板加固。
仆兵打出訊號,攻城錘再次揮動,對準門後的斷木,一下接一下狠砸過去。
如果不能破開城門,大軍就無法進城,攻上城頭的同袍更會身陷險境。仆兵發了痕,不顧開裂的虎口,用盡全身氣力,誓要將城門破開。
“給我開!”
城頭突然飛下一陣箭雨,咄咄的釘在擋板上。
一名仆兵被射中肩膀,似感覺不到疼痛,將礙事的劍尾折斷,任由箭頭留在身上,不停的拉動機關,雙目赤紅。
終於,伴隨一聲鈍響,門後的石塊被砸開,現出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縫隙。
“繼續!”
仆兵擦一把臉上的汗水,留下幾道清晰的血痕。開裂的虎口,破損的手掌,再再證明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氣。
城門將破,守軍立刻堵住缺口,長矛和長-槍一齊-刺-出,奈何發揮的作用有限,壓根不能抵擋分毫。
攻城錘已經-撞-禿銳角,前端開裂,每一次-撞-上石堆,都會飛出大量碎屑。
這些碎木成了守軍的奪命符,擋在最前方的幾人更被-紮成刺蝟,滿身鮮血,哀嚎著倒地不起。
城頭陷入鏖戰,城門下亦然。
秦璟指揮若定,發現南城門出現缺口,立刻派後軍壓上。
“阿兄,讓我去吧!”
見秦玸攀上雲梯,秦玦終於忍不住了。
“去吧。”秦璟沒有阻攔。
身為秦氏子,臨陣殺敵,身先士卒皆是必然。
正午過後,南城門終於被打開,門後的守軍被擊退,秦氏仆兵仿佛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潮水般湧入成內。
城門被破,城頭的守軍一陣驚慌。
秦玸抓準時機,接連砍殺數人,其中一人是在城頭指揮的將軍。噩耗傳出,徹底讓守軍陷入混亂。
隨著南門被破,餘下三門接連告急。
如秦璟所料,在東門和西門被攻破之後,城內驟然生亂。之前臣服於慕容鮮卑的胡人聯合起來,持刀劍攻向王宮,同守衛展開一場激-戰。
可足渾氏和慕容暐本來計劃自密道逃跑,奈何中途生變,密道出口被堵住,根本逃無可逃。
傍晚時分,隨著一聲轟響,宮門倒塌,胡人呼嘯著衝進宮內,宦者宮婢四散奔逃。
見到宮內的藏寶,胡人全部紅了眼,不少人忘記之前目的,齊齊撲向了大開的寶庫。
四城的守將先後被斬殺,抵抗的守軍也未能幸免。
大軍入城,昔日的鮮卑貴族淪落為俘虜。有的運氣實在不好,沒等被仆兵抓獲,就成了家仆和羊奴的刀下亡魂。
宮城突然起火,伴著驟起來的狂風,迅速蔓延向整座城池。
“慕容暐可曾抓到?”
“回郎君,尚未!”部曲答道,“起火點在王宮,宮內一片混亂,到處都是胡人,實在不好找人。”
秦璟策馬拉住韁繩,見火勢迅速蔓延,下令大軍放棄找人,立刻出城。
“郎君,不救火?”
“不救。”秦璟道,“圍住四座城門,將出逃之人全部拿下。不從者格殺勿論。”
“諾!”
仆兵飛馳傳令,大軍迅速撤出城內。
城中大火飛速蔓延,進而吞噬整座王城,仿佛一條赤-紅-色的巨龍,在黑夜中飛騰,發出恐怖的咆哮。
太和五年八月,燕國都城鄴被秦氏塢堡攻破,城中守軍盡數戰死,鮮卑貴族官員多被擒獲。太後可足渾氏死在亂中,燕主不知所蹤,人言死於宮中大火,但因屍身無法辨認,終成後世謎團。
至此,慕容鮮卑南下中原,建國三十餘載,輝煌一時,仍逃不開被曆史車輪碾壓,終化為亂世中的一顆流星,盛極而衰,直至沒落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