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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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安元年,六月
季夏時節,水道變得格外擁擠。
南來北往的船隻穿行河上,滿載著北地的皮毛香料,南地的珍珠珊瑚,間有胡船夾雜期間,掛著特色的旗幟,喊著雄渾的號子,伴著飛濺起的白色水浪,組成一幅獨特的畫卷,彰顯運河上繁忙的景象。
兩艘北來的商船加快速度,船工和健仆都赤著胸膛,古銅色的胸膛流淌汗水,伴著踩動船槳,拉起船帆,肩背的肌肉隆隆鼓起,一塊塊黝黑發亮。
麵容剛硬的船主站在甲板上,一人臉上還帶著刀疤。
遇上舊相識,都是遙對彼此拱手,麵上似很客氣,背過身立即沉下表情,低聲喝道:“超過去!休讓那廝趕在前邊!”
兩人均來自北地,船上貨物相似,且數量龐大,每次狹路相逢,為爭奪買家,必然有一場龍爭虎鬥。
自從秦氏攻下鄴城,將慕容鮮卑趕回祖地,燕國的輝煌早成舊事。
采納謀士意見,秦策采用與民休養的政策,大力推行墾荒種田,在國內發展商貿,境內漢、胡都得好處。
農人耕種,商人市貨,被戰火摧毀的城池村莊重新煥發生機。經過口口相傳,往來境內的商隊越來越多,規模不及晉地,卻遠遠超過氐人統治的疆域。
苻堅失去邊界三郡,長安的貿易也不似往日繁榮,日子相當不好過。
秦策率兵出征,不忘命人統計境內戶數,重造戶籍。借鑒晉國政策,對戶籍進行分類。黃籍為漢,不分村人流民,有鄉鄰宗族作保均可入籍。白籍為胡,多為改漢姓換漢名的雜胡,並有少數投靠的鮮卑部族。
“入白籍十年,於郡縣置有房舍產業,足額繳納糧稅商稅,有裏中作保,可改入黃籍。”
得知這項政策,桓容詫異半晌。
這分明就是晉朝版居住證!
有這項政策在,就有分化融合的基礎。對比幽州施行的政策,著實高出一個台階。
思量許久,桓容不得不承認,秦氏久在北方,手段確有獨到之處,值得自己學習。
鹽瀆大船行過運河,猶如巨獸碾過水麵。
遇其經過,河上船隻紛紛避讓,讓開中心水道。唯恐不小心被擦到碰到。若是倒黴點,被水流困住,損失定然不小。
見到這艘龐然大物,爭先的船主顧不得鬥氣,匆忙令船工讓開通路。
許多貨船船主和搭乘的船客走上甲板,眺望船身過處,瞪大雙眼,不由得發出感歎:“好大的船!”
“看船上的旗,似是幽州來的?”
船隻行遠,眾人尚在議論紛紛。有消息的靈通的轉轉眼珠,得意開口道:“我知道船上是誰!”
“怎麽說?”
“休要賣關子!”
眾人心中好奇,紛紛開口詢問。
“日前廣陵傳出消息,幽州刺使桓容過境。據悉,他所乘的就是一艘巨船,船廠十幾丈,幾可遠洋海上。”
“幽州刺使?”
“可是舞象出仕,文治武功非凡,隨大軍征北,在戰場上生擒鮮卑中山王,未及冠便升任幽州刺使,執掌一方的那位?”
“就是他!”
嘩!
眾人頓時一驚,旋即變得激動。
“聽聞幽州免稅三年,可是真的?”
“糧稅確免,商稅未免,亦少於臨州。”
“我曾至盱眙市貨,知曉詳情。”一名年約四旬的行商開口道,“盱眙城今非昔比,城內布局不同建康,裏巷之外更有坊市,廛肆聚於西城,商鋪鱗次櫛比,商販入坊都要領木牌,出來後按定額抽稅。”
“每次都要?”有人驚異道。
“自然。”行商撫過下頜短須,表情略有得意,很有“老子見過世麵,爾等一群土鱉”的優越感。
“這樣豈不是多交許多?”一名商人開口道,“加上雜稅,哪裏比鄰州少,更要多上一截。”
“此言差矣。”
行商搖頭,解釋道:“商戶店鋪集中,坊市間有州兵巡事,未有人敢欺行霸市,哄抬或是橫壓貨價。且有職吏輪值,遇有糾紛立即解決。不隻價格相當公道,更有律條為憑。”
“說起市貨交稅,每次均有文券。憑此文券,各項雜稅盡數省略。然不得偽造借用,如被查出,必罰以重稅。三次不改者,不許再往盱眙市貨。”
眾人再次驚歎。
如此算來,的確能省下好大一筆錢。
“盱眙不設津,代之以坊吏,僅查違-禁之物,不收過路雜費。”
“坊內設有商局,局內立有標牌,每隔五日統計南北貨價。”
說到這裏,行商愈發得意,視線掃過眾人,道:“諸位可知,單珍珠之價,盱眙同建康就差這個數。”
行商比出三根手指,代表三匹絹布。
尋常船客不覺如何,僅是看個熱鬧,同船的商人大感驚異。
“兩地相聚甚遠,五日可知貨價?”
“自然。”行商背負雙手,提高聲音,“如非親眼所見,我亦是不信。”
旁人自然做不到,桓容有鵓鴿在手,隻需提前安排下人手,傳送消息相當便利。
眾人議論紛紛,同船的商人都被說動心思,打算離開建康之後,必定要往盱眙一行。
“盱眙再繁榮,能比得上建康?”一名船客懷疑道。
行商搖搖頭,似不屑與之爭辯。見其仍在喋喋不休,身邊的童子忍不住了,開口道:“休要不信!盱眙的繁榮超出想象,豈是爾等井蛙可知!”
“你、你怎能罵人?!”
“不過說你見識淺薄,怎是罵人?”
童子振振有詞,見行商沒有組織,更是口若懸河,列舉往來幽州的胡商,重點提及西域商,並舉出坊間的酒肆食鋪和各式店鋪,聲音清脆,一口洛陽官話說得極溜。
“這麽大的包子,白麥磨的,包著大塊的肉餡,一口咬下去滿嘴油香。”
“蒸餅和胡餅沒有一點酸味,能放上好幾日。用火烤更是香脆。”
“熏肉擺在店裏,根本不用吆喝,能排成百步長隊。那些胡人擠在一起,為市貨差點動手打上一架。”
“不用說益州的茶、寧州的漆器、江州和荊州的絹布、番禺的珍珠珊瑚,更有北來的牛馬駝羊,西來的香料琥珀彩寶。單是兩人高的獸皮,在坊內就不少見!”
童子看一眼行商,見後者微微頷首,順勢說道:“我家郎主市得三張狼皮,一張熊皮,兩箱兔皮,都上等。預期到建康市出,肯定能賣得高價。哪位有意,可在下船後往小市,郎主店鋪即在市中。”
這番話很有技巧,既點出行商手中有好貨,價值不菲,又指出其在建康有依仗,最好別打歪心思,否則沒有好果子吃。
待眾人被提起興趣,行商拍拍童子的頭,“做得不錯。”
同樣的情形發生在不同的船上。
桓容絕不會料到,這次入建康,竟是無意間打了一回廣告,令幽州之名更盛,入秋之後,往來的商旅足足多出一倍,稅收翻了兩番。
隨著往來人數增多,坊市布局和多種政策亦被借鑒。
最先采用的不是建康,也非秦氏掌控的西河,而是士族聚居的會稽。
打個比方,嗑寒食散是風尚,但風尚不能當飯吃。再是清風朗月,終究不能餐風飲露,更不能拋開家族,擺脫俗世煩擾。
以陳郡謝士族和太原王氏為代表,不動則可,否則不定聲勢不小。
幽州的做法搬到會稽,潛移默化間,湧起大量以為家族為基礎的商貿集團,提前發展海上貿易,大船紛紛建造,遠洋海外,凡所到之地,均掀起一股狂潮。
在晉朝海商眼裏,化外蠻夷活生生詮釋兩個字:土鱉。
再加兩個字:真正土鱉。
海洋貿易提前出現,繁盛超過漢時絲綢之路。
於此,桓容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商貿繁榮,國庫豐盈。憂的諸多名士拋棄養生問道,紛紛下海經商,記錄在史書之中,著實是有些不好看。
春秋筆法一下?
這是能春秋的嗎?
難道說大家都仿效秦時徐福,出海尋找仙島去了?
那成船撈回來的金銀怎麽解釋?
桓禕尤其如此!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現如今,桓容尚不知巨變即將到來,仍為冠禮之事煩心。雖說親娘送來書信,言諸事已安排妥當,但以渣爹的x性,又有郗超在一邊醞釀壞水,未必不會出幺蛾子。
“秉之,可能想個辦法,讓家君移開注意,最好能著急上火,沒心思關注於我?”
“簡單。”
“多簡單?”
“火燒姑孰如何?”賈秉舍人放下茶盞,滿麵認真,百分百沒有說笑。
“……當我沒說。”
真心的,不該帶這位。
上次沒燒了建康,這次難保不出差錯。
船行數日,終於抵達建康。
未過籬門,先遇見掛有士族旗幟的船隊。
聽私兵回報,桓容立即走上甲板,舉目眺望,見對麵六艘樓船,並有七八艘尋常木船。最醒目的幾艘,分別掛有陳郡謝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的族旗。
船身精心打造,兩側立有擋板,不露半分猙獰。
但他相信,一旦遇上危險,樓船會立刻變作兵船,兩側擋板撤開,亮出寒光閃閃的箭矢和刀鋒,給對手迎頭痛擊。
“容弟!”
王獻之出現在船頭,迎江風而立,衣擺長袖隨風飛舞,道不盡的俊逸灑脫,氣質非凡。謝玄立在另一艘船上,峨冠博帶,鳳骨龍姿,彰顯風-流俊雅。
另有幾名熟悉的郎君出現在船上,遙對桓容招手。同樣的大衫長袖,風度翩翩。俊顏似玉,笑容爽朗,活脫脫能亮瞎人眼。
這番動靜著實不小。
桓容可以想見,等他進了城,秦淮河兩岸必定人潮洶湧,邁步都難。
該感激諸位來迎,還是怒其坑人不淺?
桓使君無語良久,到底歎息一聲,拱手揖禮,揚聲道:“諸位兄長盛情,弟不勝感激!”
王獻之笑容更盛,謝玄亦是揚起嘴角。兩人一起“發光發亮”,明確詮釋出“閃亮生物”是何概念。
賈秉站在桓容身後,相距一步感歎:“芝蘭玉樹,果真非凡。”
桓容抽了抽眼角,很想告訴賈舍人,某年某月某日,也是在建康,他被某位“玉樹”坑害不淺。遙記淩空飛來的腰鼓,夢中都會被嚇醒。
大船行近,各家樓船讓開道路。
縱然是王謝這般底蘊,對比鹽瀆造出的大船,仍不免顯得“渺小”。即便放下船帆,鹽瀆大船仍高出一大截。行過時掀起水浪,稍小些的舢板漁船都會被卷入,輕易不得脫身。
“快看!”
有年少的郎君隨兄長前來,見到追逐水浪的魚群,不由得雙眼發亮。
船隻行進間,三隻江豚忽然破水而出,直立而起,噴出透明的水箭,嘴巴張開,似是在大笑一般。
“這裏怎麽會有江豚?”
“不知。”
桓容立在船頭,看到這熟悉的一家子,既有感動又有無奈。
“自入江就跟著,怎麽能認出我來?”
江豚自然不會回答,反身入水,同時深潛。
透過清澈的水麵,猶能見到流線型的背影。
大船繼續前行,有津頭賊曹乘船行來,見到這麽多的士族樓船,壓根不敢靠近。知曉是桓容一行,更是吃驚不小,匆忙俯身行禮,趕往籬門處通知,快些打開水閘,吊起門欄。
“這麽大的船,估計建康都要熱鬧上幾天。”
果不其然,之前士族郎君“組隊”出城,裏巷間已是議論紛紛。
獲悉眾人所迎乃是桓容,大街小巷紛紛擁出人群,尤其是尚在閨中的小娘子們,皆是桃腮暈紅,結伴行到河邊,彩裙被江風鼓起,手持鮮花柳枝,眺望遠處河麵,神情間滿是期待。
“遙盼一載,郎君終於歸來!”
“我心甚悅!”
不到片刻,河邊已經是人山人海。
河上的船隻紛紛靠岸避讓,讓開中間水路,以供大船通過。
“來了!”
伴著激動的人聲,幾艘大船連成一線,似巨龍破江而來。
最先兩艘掛有吳氏和周氏的旗幟,中間三艘分別是陳郡謝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三艘樓船之間,是桓容所乘的鹽瀆商船,最後則是殷氏、郗氏樓船,以及小一些的木船。
擱在平日,隨便一艘都可成為江景。
現如今,有鹽瀆商船亮相,樓船也隻能成為陪襯。
船隊出現時,人群霎時一靜。
各家郎君走上船頭,歡呼聲立時沸騰。
不顧水深,小娘子們紛紛踏入河中,唱著古老的調子,高聲道:“妾心悅郎君,郎君可知?”
嬌音隨風流淌,伴著奔流的河水,凝成一曲古樸的樂音,隨風沉澱,凝入曆史畫卷,永不會褪色。
“郎君,可再歌一曲?”
伴著話語聲,柳枝鮮花自兩岸飛出,船隊行經處落下一場花雨。
不到數息時間,清澈的河麵仿佛鋪了一層花毯。
小娘子們手挽著手,高聲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縱我不在,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歌聲婉轉,借一曲《子衿》唱盡對郎君的思念。
歌聲一遍又一遍回響,高歌的小娘子越來越多,最後,河邊不聞人群嘈雜,僅剩下古老的調子,牽連著少女情絲。
桓容看看謝玄,又看看王獻之,深吸一口氣,揚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一人之聲自然比不過兩岸歌聲。
偏偏有江風驟起,幾尾江魚躍出水麵,浪花飛濺中,映起五彩光暈。
“容弟至情至性,為兄佩服。”
王獻之灑脫一笑,隨之高聲唱道:“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謝玄看向昔日友人,再看立在船頭,溫雅俊秀的桓容,終於展顏,單手敲擊船舷,隨之和聲:“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三人先後開口,同行的郎君均是一愣,旋即當場失笑。
由王氏郎君帶頭,紛紛唱起《桃夭》。
聲音或低沉或清朗,迎著江風,伴著水浪,道不盡的魏晉-風-流,士人瀟灑。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人群後停著十餘輛士族車架。
南康公主放下車簾,對李夫人笑道:“瓜兒長大了。”
李夫人彎起雙眼,輕輕搖了搖絹扇,笑靨如花。
琅琊王氏的馬車中,幾個妯娌同時看向郗道茂,直將後者看得臉色暈紅,方才道:“小郎風華無雙,阿姒有福。”
相距十步之外,司馬道福放下車簾,用力咬住下唇,滿嘴都是苦澀。
求而不得,心實難甘。
阿葉眸光微閃,低聲道:“殿下,世間郎君何其多,殿下如有館陶公主之威,何愁沒有董郎?”
“你說得對。”司馬道福閉上雙眼,旋即睜開,不甘之色盡褪,現出一抹扭曲的笑,“小郎已有家宅,登岸後必往青溪裏。速速還府備上重禮,我將往阿姑處請安。”
“諾!”
船隊靠近碼頭,人群的熱情愈發高漲。
建康的百姓似群聚於此,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
桓容早有準備,從船上移下馬車,以最快的速度登上車轅,準備讓健仆開道。
不料想,動作再快,卻快不過飛來的簪釵絹花。開道的健仆被人群堵住,劈頭蓋臉都是脂粉香。
見此情形,謝玄王獻之等微微搖頭,看那表情,分明在說“圖樣圖森破”。
不同於桓容,幾人都乘坐牛車,車蓋沒有,四麵通風,任由絹帕飛落,絹花滿身。僅由健仆護衛守在旁側,擋下飛來的銳器。
相比較下,反倒是行速更快。
桓容傻眼。
見牛車漸漸遠去,看看預先準備的馬車,忽然有被雷劈之感。
“秉之。”
“明公。”
“再為我擋一次可好?”
“不好。”
賈秉的回答幹脆利落,桓容無語望天,說好的君臣信任呢?
賈秉轉過頭,依明公所言,化成蝴蝶飛走了。
桓容:“……”
實在沒辦法,幹脆豁出去往車轅上一站,任由絹帕飛落,絹花滿身。
不就是當一回人形花架嗎?
來吧,他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