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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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船一輛馬車,紅漆皂緣,彰顯地位。

    不到片刻時間,車身盡被鮮花柳枝覆蓋,生生變作一輛花車。

    車廂不提,連拉車的馬都未能幸免。變身脂粉香,鼻孔直噴粗氣。

    不是健仆拉緊韁繩,雙臂抱住馬頸,極力進行安撫,怕會當場發飆尥蹶子,在人群中橫衝直撞,成一場踩-踏之禍。

    護衛健仆拉住駿馬,小心在前開路。

    人群遲遲不散,反而越聚越多。待王謝郎君的車駕不見蹤影,桓使君仍未能突出重圍,隻能以龜速向前移動。

    坐在車轅上,桓容笑容僵硬,身邊的飾物鮮花堆成小山。

    除了常見的木飾和銀飾,竟有不少金飾彩寶,顯然是哪姓氏族女郎一時興起,混在人群中,湊了一回熱鬧。

    從碼頭到巷尾,不到兩百步路,愣是走了足足半個時辰。

    健仆不敢傷人,急得額頭冒汗。照這個速度,天黑未必能入青溪裏。

    看一眼天色,桓容咬了咬牙,對典魁許超道:“伯偉,季偉,你們去開路,不用說話,瞪眼即可。”

    “諾!”兩人抱拳。

    “等等!”桓容又想起什麽,出聲道,“還有一事。”

    “但請使君吩咐!”二人回頭。

    “除去上袍。”

    “除去……上袍?”

    “對,爆衫。褲子就不用了,總要注意影響。”

    典魁&許超:“……”

    即使不甚明白,使君的命令仍要執行。

    兩個猛士互相看看,同時扯開衣襟,除掉上袍,露-出黝黑的胸膛,寬闊的肩背,大步走向車前。

    隨著兩人的動作,身上的肌肉隆隆鼓起,仿佛小山一般。

    人群中爆發一陣驚歎。

    “真壯士也!”

    驚呼聲中,小娘子們連連後退。

    郎君養眼,熊羆且免,看多會長針眼。

    猶如摩西分海,道路開始變寬,健仆抓準時機,揚起馬鞭,車速立刻變快。

    兩尊人-形-兵-器當前開道,桓容略鬆口氣,取下落在肩頭的鮮花,一股清香飄入鼻端,好奇之下輕輕一嗅。

    眉目如畫,笑容俊雅。

    一縷黑發拂過額角,晚霞中的少年竟變得不真實。

    時間仿佛定格,四周聲音微頓,旋即如洪水爆發,又如驚濤拍岸,一陣高過一陣。

    “郎君,我心悅你!”

    開出的道路再次合攏,小娘子們爆發出驚人的熱情,赫然衝開人-形-兵-器的阻擋,手挽手包圍馬車。

    桓容僵在車上,突然意識到,什麽叫不作不死。

    賈秉退入車廂,車窗合攏,無聲無息。

    桓容悲憤回首:秉之,這是一個謀士該做的?

    車內沒有半點回音。

    很顯然,賈舍人決心沉默到底,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

    人群遲遲不肯散去,桓容實在無法,二度做了人形花架,被“觀”足兩個時辰。

    待到終於被放行,桓容回首眺望,驚魂未定的得出結論,所謂看殺衛玠,或許真不是誇張。

    做一個魏晉時期的名人,當真是不容易。為保證生命安全,必須德智體全麵發展,心理素質更要過關。

    馬車衝出人群,一路疾行,趕在籬門落下前抵達青溪裏。

    彼時已過晚膳,家家正門緊閉,燈火透出牆外,照亮繞屋而過的溪水。時而有小魚遊過,鱗片反射微光,組成一條銀色彩帶,映襯空中銀河,別有一番意趣。

    季夏依舊炎熱。

    晚風拂過,沒有半絲涼意,愈發悶熱難耐。桓容坐在車廂裏,扯了扯領口,隻覺得頸側微癢,很是難受。

    “郎君莫要抓。”阿黍找出一瓶藥膏,取下木塞,一股草藥的芬芳瞬間飄散,“郎君,這是華醫者調配的藥膏,可塗抹在頸上。”

    “我自己來。”

    桓容立刻抓過藥瓶,挖出一塊抹在癢處,頓覺一陣清涼,當下舒服得歎息一聲。

    “幸虧有這個,不然一路都要受罪。”

    古代草木繁盛,蚊子也是原生態。一隻隻凶猛無比,被叮上一口,疼癢不說,腫包遲遲不消,抓破就會留疤。

    桓容倒是不在乎,男人嘛,有兩條疤算什麽。

    阿黍卻如臨大敵。特地尋上北歸的良醫,配出近百瓶藥膏,確保藥量充足,足夠用到秋末。

    此藥一經問世,立刻大受好評,尤其得女眷喜愛。由胡商市去西域,價格翻了幾番,竟至有價無市。

    塗完藥膏,桓容飲下半盞茶水。

    晚風終於有了涼意,煩躁的情緒隨之緩解,想到親娘信中所言,不覺嘴角微翹,心情開始轉好。

    “明公可是想到樂事?”賈秉開口道。

    “樂事?算是樂事吧。”

    桓容放下漆盞,將車窗全部推開,視線掠過稍顯陌生的街巷,笑道:“秉之,冠禮之前,我需往城外拜見大君。至於兩位兄長處,勞煩你代走一趟。”

    渣爹必須見,這是規矩。

    桓熙和桓歆另論。

    給麵子的話,派賈秉走上一回,堵住有心人的嘴。不給麵子,直接晾在一邊,又能拿他如何?

    “三兄很有誌向,秉之無妨幫上一幫。”

    聽聞此言,賈秉眸光微閃,笑得意味深長,“明公放心,秉定竭盡所能。”

    “不能放火。”

    “諾。”

    “也不能攛掇別人放火。”

    “諾。”

    賈秉答應得十分痛快,桓容卻莫名提心。

    “我是認真的。”

    “明公放心。”賈秉頷首,微微一笑,“仆亦然。”

    桓容頭皮發緊,升起不妙預感。

    更不放心了。

    怎麽辦?

    馬車行過兩座石橋,終於抵達位於裏中的宅院。

    距正門十步,錢實已率人迎上前來,抱拳行禮道:“見過使君!”

    車門隨之開啟,桓容彎腰行出,笑道:“免禮,季誠一向可好?”

    錢實再抱拳,請桓容下車。

    此時正門大開,健仆護衛分立兩側。門前高掛燈籠,院內火光通明。兩排彩燈懸在青石路旁側,照亮暗處的石壁箭樓。

    前院的布局很是熟悉,處處帶著相裏氏影子,不免讓人想起鹽瀆縣衙。行過前院,回廊盡頭轉過一行人,是來迎桓容的阿麥和婢仆。

    “郎君。”阿麥福身行禮,恭敬道,“殿下在正室。”

    “好。”桓容點點頭,邁步穿過回廊。

    除了和庾攸之的那場小衝突,他少有走進青溪裏。沒料想,當初揍人的地方,如今竟變成自己的產業。

    回憶此前種種,記憶固然鮮明,仍有恍如隔世之感。

    那時,他隻想著亂世偷安,從未曾預料到,一步一步偏離方向,最終走上逐鹿中原,對抗群雄之路。

    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日?

    桓容停住腳步,看向帶有鹽瀆標誌的彩燈,不覺皺了下眉。

    答案很複雜,唯一能確定的是,渣爹功不可沒。

    步步緊逼,次次設陷。

    他不想死,想在亂世中活下去,保護親娘阿姨,就隻能不斷向前,由被迫前進變成主動飛奔,堅持向上攀援,直至登上頂峰,將欺他、坑他和利用他的全部踩在腳下。

    “郎君?”

    “無事。”

    桓容搖搖頭,收回視線,十指在袖中攥緊,情緒緩緩沉澱,直至看不出半點端倪。

    行到回廊盡頭,越過整排廂室,又過一道石門,景色立時變得不同。

    石牆箭樓不見蹤影,代之以繁花異草。

    幾株桂花樹植於屋前,花瓣堆滿枝頭,一股股甜香隨風飄來,沁人心脾。

    屋內擺著冰盆,足下微涼。

    燥熱被驅散,桓容禁不住眯起雙眼,渾似饜足的狸花,就差抻個懶腰,從喉嚨裏呼嚕幾聲。

    立屏風早已撤去,南康公主坐在正位,李夫人陪坐一側。讓人詫異的是,司馬道福竟也坐在下首,斂目垂眸,姿態端莊,很是令人側目。

    “阿母。”

    桓容目不斜視,表情肅然,距南康公主三步遠,正身跪於地,行稽首禮。

    雙掌扣於頭前,額頭觸地,久久不起。

    南康公主眼圈泛紅,道:“快起來。”

    “諾。”桓容先收雙手,隨後支起上身,腰背挺直,長袖微振,鵠峙鸞停,恰似珠玉。

    南康公主欣慰頷首,道:“阿子長大了。”

    李夫人放下絹扇,看向對麵的司馬道福。見其神情微變,眼中異彩連連,不禁冷笑,江山易移,本性難改。

    有外人在場,南康公主和桓容都不願多言。偏偏某個外人毫不知趣,不說主動離開,更在中途插言,笑著誇讚桓容,“小郎相貌氣度皆是非凡,同三年前相比,像是換了個人。”

    察覺南康公主皺眉,又立即討好道:“阿姑,小郎既要提前加冠,伺候之人可曾選好?”

    “不勞你費心。”南康公主變得不耐煩,“沒事趁早回去。稍後籬門關閉,我這裏可不留你。”

    桓容的宅院,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能住,司馬道福卻不行。

    桓濟不在身邊,司馬道福過府尚可,留宿絕對不成,有南康公主在也是一樣。

    放著大司馬府不住,跑到小叔子家裏算怎麽回事?

    她不在乎名聲,大可隨意糟蹋。要是敢帶累桓容,南康公主不介意一巴掌拍死。拍不死就補上幾刀,直到咽氣為止。

    話說得直接,明顯是在趕人。

    司馬道福臉色漲紅,到底不敢發作,咬牙應諾,留下帶來的兩箱金銀玉器,灰溜溜的登車離開。至於事先準備的美人,別說送,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坐在車裏,司馬道福恨得扯碎絹帕。想到桓容的俊雅,又不免心蕩神馳。

    怪道是血親兄弟,一個名聲不顯,特意打扮都沒人看,一個比肩王謝郎君,出門就要被堵。當真是天差地別。

    對比桓濟和桓容,司馬道福滿心不甘。

    如果她嫁的是桓容……

    念頭剛剛升起,又被她自己掐滅。

    不可能。

    桓容的生母是南康,她嫁給桓濟已是亂了輩份,嫁給桓容?比王獻之更不可能。

    求而不得。

    四個字再次衝入腦海,司馬道福神情變了幾變,愈發顯得扭曲。

    阿葉始終沉默,待蜜水微涼,恭敬的奉於司馬道福。

    “殿下,台城傳出消息,兩個美人甚是得寵,日前遇上李淑儀,很是一場熱鬧。”

    “我知。”

    飲下半盞蜜水,司馬道福心情轉好。

    “醜婢不知天高地厚,仗著兩個奴子,以為就能一步登天,想得美!”

    “殿下慎言。”

    “無妨。”司馬道福將蜜水飲盡,仍是意猶未盡。阿葉的手藝好,調出的蜜水都格外香甜。

    “道人的丹藥很是有效,不日就能傳出喜訊。隻要有美人生下皇子,那兩個奴子再不成威脅!”

    采納阿葉的提議,送入宮中的美人都是良家出身。有一個更是沒落的小士族。身份比不上王淑儀和徐淑儀,卻超出李淑儀一大截。

    隻要她們能生下皇子,司馬曜司馬道子都得靠邊站。

    對此,褚太後不好插手,王淑儀等都是樂見其成。並非多麽大度,而是司馬道福提前傳話,可以“留子去母”,並助王淑儀登上後位。

    不得不承認,這個提議十分令人動心。

    徐淑儀一度不滿女兒胳膊肘向外拐,聽完司馬道福的解釋——準確來說,是阿葉給出的分析,立刻打消反對的念頭,和王淑儀聯手宮中,給幾個美人創造機會。

    同樣的,也給司馬曜收美大行方便。

    想到事成後的好處,司馬道福不禁笑了起來。笑聲持續不斷,眼神竟有幾分渙散。如有醫者在場,肯定會發現她是服用了丹藥。

    可惜,自從禁足之後,司馬道福輕易不肯信人。身邊隻有阿葉,連徐淑儀安排的婢仆都不再理會。

    如此以來,自然不會有人發現,新安公主竟在服食丹藥,藥效非常,時間不短。

    阿葉洗淨漆盞,重新放回車櫃,良久沉默不言,仿佛融入黑暗之中,徹底成為一尊雕像。

    司馬道福離開後,南康公主念及桓容旅途疲憊,叮囑他好生休息,以備六日後的嘉禮。

    “六日後?”桓容十分詫異,是不是太急了些?

    “不急。”南康公主笑道,“扈謙親自卜笄,六日後是吉日。如若錯過就要再過一月,等到八月。”

    雖言冠禮無需歲首,亦無定月,然吉日難得。況六月加冠暗合桓容命數,遠勝七月八月。

    詩經有六月篇,讚頌周王興師,以定王國。

    扈謙曾言,“桓容使君此月冠禮最吉。”

    對他的話,南康公主並無懷疑。連續送出幾封書信,催促桓容盡快入京,以免錯過吉日。

    再有一個原因,就是桓大司馬二度上表請歸姑孰。如果不能盡快將事情定下,難保不會中途生變。

    “明日暫且休息,後日出城拜見你父。冠禮前三日入台城,見一見官家,謝其親為大賓。”

    桓容應諾。

    “還有,”南康公主話鋒一轉,“醮文由你叔父親筆,禮上交謝氏郎君誦讀。族中也有人來,雜七雜八的不用見,幾位族老都要敬重。”

    “諾!”

    “你四叔也會來。”南康公主頓了頓,叮囑道,“他與你父不和,然在會稽時曾多番照顧,該謝的總要的謝,莫要讓他人視為不知禮。”

    桓容皺眉。

    對桓秘這個人,他的感覺很有些複雜。

    原主十歲外出遊學,桓秘待之如親子。其後更訪遍友人,親入書院,才讓桓容拜得明師。就此事來說,桓秘於他有恩。

    然而,此人恃才傲物,行事又有些魯莽,喜歡鑽牛角尖。和渣爹不對付,不管對錯都要彰顯一下存在感。

    桓容提前行冠禮,本與他關係不大,隻因渣爹表示讚同,就要出麵加以反對,態度異常堅決,分毫不顧叔侄情誼。

    這樣的行事風格,實在讓人摸不到邊。

    不是知道前因後果,明白桓秘對桓溫恨到骨子裏,桓容八成會做出判斷,以為他是人格-分-裂,要麽就和自己一行,被某個桓大司馬的仇家奪-舍-魂-穿。

    見桓容神情疲憊,南康公主不再多言,讓他下去休息。

    “我給阿母和阿姨帶了東西,這件我隨身帶著,其他都在船上,要明日派人去取。”

    說話間,桓容自袖中取出一隻木盒,半個手掌大小,上麵雕刻著精美的花紋,似是西域工匠的手藝。

    盒蓋打開,兩枚水滴狀的彩寶映入眼簾。火紅的顏色,以金色絲線包裹,可謂匠心獨具,價值連-城。

    “這是從胡人手裏市得。”桓容將木盒推到南康公主麵前,道,“第一眼就覺得該獻於阿母。”

    話落,又取出一隻類似的木盒,打開之後,裝的不是彩寶,而是金色的琥珀。

    “此物奉於阿姨。”

    琥珀晶瑩,包裹著透明的氣泡,被雕琢成耳飾,同樣以金絲鑲嵌,精美絕倫。

    “瓜兒費心。”

    南康公主收下禮物,拂過桓容的發頂,笑道:“莫要躲,待你加冠之後,想讓阿母這般都不能了。”

    桓容表情微頓,微微低下頭,後槽牙一咬,道:“如能得阿母一笑,無論什麽事,兒都願意做。”

    別說摸兩下頭,就是打兩個滾也成。

    彩衣娛親,愛咋咋地!

    李夫人掩唇輕笑,“阿姊,郎君孝心可嘉。”

    “我知。”

    南康公主笑容更勝,雍容華貴,猶如盛放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