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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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鳳釵送得實在蹊蹺,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是滿心疑惑。
此時天已大亮,賓客姻親將至,沒有太多時間旁顧他事,隻能暫且將疑問壓下,待冠禮後再做計較。
“阿姊,宮門將開,官家半個時辰後將至,需得再查正堂,以防有所疏漏。”
南康公主點點頭,命阿麥前往監督,又覺得不放心,幹脆親自前往。
李夫人落後半步,喚來一名婢仆,仔細叮囑幾句。婢仆立即頷首,轉身穿過廊下,腳步匆匆趕往客廂,暗中觀察秦氏來人,稍有不對立即回報。
正忙碌時,門房從前院跑來,告知回廊下的婢仆,“快稟報殿下,四公子歸府!”
說話間,桓禕已穿過回廊,大步流星走向正堂。
桓禕本就生得高大強健,輪廓剛毅。抵達鹽瀆後,隔三差五就要出海,屢經海上風浪考驗,整個人被曬成了古銅色,肩寬被闊,倒三角的身材,形容剽悍,愈發顯得壯碩。
不過兩載,再不見半點“癡愚”的影子,活脫脫一個英武青年。
桓熙和桓歆代父迎賓,見到迎麵走來的桓禕,刹那間愣住了。
這還是不識蜀黍,被指癡愚的四弟?
桓禕龍行虎步,見麵一抱拳,“見過阿兄。”
見對方遲遲不還禮,似未從震驚中轉醒,當即咧嘴一笑,直接繞開兩人,大步走向正堂,遇見南康公主,納頭就拜。
“見過阿母!”
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桓禕額頭觸地,雙手扣在頭前,聲音洪量。
“快起來。”南康公主麵露笑容,問道,“一路可還順利?”
“回阿母,一切順利。”桓禕站起身,解釋道,“吉日定下,兒接到消息,本想提早動身,為等一艘海船,這才遲了兩日。”
“海船?”南康公主略顯詫異,“什麽海船?”
桓禕咧開嘴,黝黑的臉膛襯得牙齒雪白,笑道:“阿弟行冠禮,官家是大賓,謝氏家主為讚官,宴上總要有些新奇東西。兒特地命人網來海魚,做饗客之用。”
“你費心了。”南康公主道。
桓禕搖搖頭,笑容真誠。
“本是兒份內之事,何言費心。”
兩人說話時,桓熙桓歆總算回神,看著今非昔比的兄弟,難免心情複雜。
這時,門房再次來報,宮內宦者到府,天子已出宮門,車駕正經禦道。各家賓客業已出門,不久將至。
“去稟報大司馬,再去告知郎君。”
“諾!”
南康公主不慌不忙,邁步行過階下。脊背挺直,雙手攏於身前。行動間,禁步綴於裙上,裙擺恍如流雲,不聞環佩之聲,唯有鑲嵌在簪釵上的彩寶時時閃耀。
“去換身衣服。”南康公主轉向桓禕,笑道,“雖是匆忙,倒也來得及。”
桓禕麵露疑惑。
“瓜兒加冠時,你做擯者我才放心。”
“諾!”
桓禕恭聲應諾,轉身離開,很快轉過廊角,不見蹤影。
聽聞此言,桓歆臉色微變。
原本定下他為擯者,為何臨時更改?
“阿母。”壯起膽子,桓歆上前半步,開口問道,“為何是四弟?”
南康公主掃他一眼,笑道:“無需介懷,今日賓客眾多,你可助父兄宴賓。”
話落,無視桓歆難看的臉色,轉身離開正堂。
桓熙看著桓歆,觸及他眼底的不甘,笑容裏帶著嘲諷。
“阿弟莫要氣餒,今日做不成擯者,還有其他兄弟,總有如願之日。”
桓歆轉過身,狠狠瞪他一眼,哼了一聲,“阿兄好心,弟心領。”
今時不同往日,桓大司馬的態度十分明顯,桓熙的世子定然坐不長。昨日回府,壓根未同桓熙多說半句。直接促使桓熙失去理智,又驚又慌之下,不管不顧的找上桓容。
桓歆聞訊,本不想輕易攙和。
哪承想,半夜收到一封密信,暗示桓熙暗中策劃,意在桓偉桓玄。事情成與不成,自己都將背鍋。
饒是做多了牆頭草,涉及自身安危,桓歆也不會繼續“客氣”。
何況他早有野心,意圖取桓熙而代之。
早晚撕破臉皮,不妨借今日為引,徹底讓對方知曉,現時不同以往,大家都是庶出,沒什麽身份高低,誰也不比誰差!
占了庶長又如何?
生母早已經人老珠黃,不得寵愛。
自己好歹有官職,有立足的根本。桓熙即將失去世子地位,又是個殘廢,早晚要被別人踩到腳下,陷入爛泥!
桓禕換上朝服,再至前堂,觀禮的賓客已陸續抵達。
桓府正門大開,紅漆皂繒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
漆色和車蓋代表品位,掛在車上的旗幟,以及雕刻在車壁上的徽記,則象征不同的形式家族。
一般而言,郎君加冠,女郎及笄,觀禮者多為族中兄弟和姻親。
縱然是太原王氏,也難有今日的盛況。
更何況,不隻是僑姓,大部分吳姓也來觀禮。家主不便親自前來,派遣出的都是嫡支子弟。沒有嫡子也從庶子裏拔高。
總之,絕不能讓別人比下去!
一則,桓容的爹娘皆非“常人”,麵子必須要給;二來,以桓容出仕來的種種,的確值得“投資”。今日結下人情,得一份善緣,誰言他日不會有所回報?
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建康士族齊聚青溪裏,同裏的宗室權貴也不甘落後。
馬車一輛接著一輛,門房立在台階前,表情由震驚到麻木,不到半刻時間。
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陳郡謝氏、高平郗氏、陳郡殷氏、吳郡陸氏、吳郡賀氏、興郡周氏……建康的頂級士族全都不落,一個接一個數下來,著實令人心驚。
“嘉禮而已,竟然如此。”
“桓氏勢大如此?”
“非是桓氏,實乃大司馬。”
“桓容亦非池中物。”
城內百姓不能輕易入內,隻能在在籬門外旁觀,目及馬車一輛輛經過,議論聲紛起。提到桓大司馬,難免諱莫如深。議及桓容,則紛紛挑起大拇指。
就在議論聲中,天子車駕進-入青溪裏。
健仆當即回報,桓大司馬攜子出迎。眾賓客隨之出府,距車駕五步躬身行禮。
司馬昱掀開車簾,掃過在場諸人,目及王謝等士族均在,眸光微閃,表情中閃過一抹複雜。很快又化為笑容,踏著胡床走下車轅,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桓大司馬麵前,親自將他扶起,朗聲道:“大司馬免禮,今日府上嘉禮,朕為大賓,諸事當依古禮。”
“諾!”
說是這樣說,涉及到天子,事情不能沒一點變化。
就如請期之日,按照常例,需由巫士卜笄,定下吉日吉時,再由主家傳告大賓。傳告的時間往往在冠禮前一日的傍晚。
遇上天子,這個規矩就得改變。
無他,宮門早已緊閉,想進都進不去,想遵舊例自然不可能。
寒暄幾句之後,司馬昱被請入府內,高坐正堂。見到要退走的桓容,揚聲笑道:“阿奴且慢。”
桓容停下腳步,表情中帶著疑惑,心中驟然升起警惕。
這位屬於笑麵虎類型,這是想幹什麽?
“今日阿奴元服,朕亦有薄禮相贈。”司馬昱取出一卷竹簡,遞給位在右側的謝安,想想又道,“暫且不忙,待禮後宣讀。”
“諾!”謝安接過竹簡,捧於手上。
桓容口中敬謝,暗中不免嘀咕,對方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陛下,臣請暫退。”
“可。”
桓容再行禮,恭敬退出堂外。
玄衣白裳,素淨的顏色,愈發襯得少年俊雅。經過廊下時,恰遇秋風掃落金桂,點點花瓣落在衣上,似點綴其上的金斑。
在他走後,南康公主同天子見禮。司馬道福立在下首,神態端莊,不見平日的輕浮,司馬昱暗暗點頭,笑容更盛。
吉時將至,桓大司馬起身行出堂外,身著朝服,頭戴玄冠,腰佩寶劍,背東麵西。
司馬昱和謝安隨後行出,於桓溫對麵而立。
桓禕深吸一口氣,按照背下的程序,挺直腰背,正身前行,捧起置於矮榻上的爵弁服,回身置於堂上。
桓容先在房中洗漱,披發而出。
由桓禕引領,一路行至堂內,麵南而跪。隨後行出,同大賓讚者見禮。
“禮!”桓禕亮開嗓門,離得近的,猶如驚雷劈下,頓覺耳鼓嗡鳴。
司馬昱當真被嚇了一跳,臉色微變。
桓容咬住腮幫,好懸沒有笑出聲音。
他有七成肯定,阿兄是故意的。想必是知道這位幾次挖坑,趁這機會給自己“出氣”。雖說有幾分孩子氣,這份心意卻是難得。
好歹經過風浪,司馬昱收斂心神,表情很快恢複正常。
桓大司馬早前服了寒食散,此刻渾身發熱,麵色發紅。強撐著精神,隻為不被他人看出端倪。然眼神稍顯飄忽,想要避開所有人的眼,明顯不太可能。
好在時下以“嗑散”為風尚,加上一向掩飾得好,無人發散思維,將此事同他的身體狀況聯係到一起。
在眾人的印象裏,桓大司馬身體強健,年近六十仍連得兩子。短短一年多的時間,怎麽可能會病入膏肓。
依靠固有印象,加上寒食散的效力,桓大司馬撐過全部程序,硬是沒被任何人看出問題。
桓氏祖籍譙國龍亢,建康的家廟乃是桓彝渡河後所建。
桓容與司馬昱謝安分立階下,三揖之後,由後者先入,在堂內立定,前者方才邁步上階,麵西正身而跪。
整個過程皆循古禮。
然因漢末天下紛亂,其後胡人內遷,漢家顛沛流離,冠禮程序一度縮減,甚至有部分更改。
桓容到底是後來人,不知真正古禮為何,原身見過兄長加冠,也沒太多的參考意義。自然不曉得哪個程序和前代不同。
嫡庶有別。
桓容加冠在堂內,桓熙、桓濟和桓歆都沒這份待遇,全都布席在戶外,也就是在院子裏。
兩者天差地別,自然不會有多大的參考意義。
整個過程中,桓容記憶最深的就是揖禮。
進門揖禮,出門揖禮,加冠之前還要麵向大賓讚冠分別揖禮。
好不容易走完半段程序,謝安念完一段醮文,桓容進入內堂梳起發髻,再入堂內,正麵手捧緇布冠的司馬昱,幾乎是本能反應,再次拱手揖禮。
“阿弟,此時無需行禮。”桓禕提醒。
“……禮多人不怪。”
桓禕:“……”當真是好有道理,他竟無法反駁。
桓容端正表情,正身跪坐於席上。
司馬昱為他戴上緇布冠,係上緇帶,桓容起身行出堂外,向眾賓客揖禮。
桓大司馬頷首,縱然不喜此子,卻也不得不承認,比相貌論氣質,桓容遠超桓熙等人。鳳骨龍姿,霞姿月韻,一身風華可比芝蘭玉樹,不怪能同王謝子弟齊名。
“禮!”
司馬昱不在身邊,桓禕沒有再拔高嗓門,采用正常音量。
桓容向觀禮者拱手,隨後退入內堂,換上朝服,再加皮弁。此冠由白鹿皮所製,依桓容爵位,共製七縫,點綴三彩珠寶,以長簪固定在發上。
朝服皮弁,視為士族首服。
桓容謝過大賓、讚冠,起身再行堂外。
玄衣紅裳,皮弁玉帶,行走間袖擺微振,立於堂下,恰遇陽光直落,冠上彩寶閃爍,衣上彩繡耀目,整個人似籠於光中。
拱手揖禮時,愈發顯得身姿修長,玉樹風華。
屏風後,南康公主眼圈微紅,緊緊抿著紅唇。
李夫人傾身靠近,纖指擦過南康公主的衣袖,柔聲道:“郎君元服,今已成-人,能擔一家重任,阿姊當可了卻一樁心事。”
司馬道福跪坐在兩人身後,聞聽此言,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南康公主卻轉過頭,輕輕拍了拍李夫人的手背,四目相對,這番話的含義,唯有彼此知曉。
“禮!”
桓容再次揖禮,退回堂內,取下皮弁,代之以爵弁。
此冠形製如冕,由絲帛製成,冠垂紅帶,不似冕冠前低後高,也無珠旒,常為士族冠、婚所用,庶人不得佩戴。
“謝陛下!”
桓容正身揖禮。
冠禮中本無這個程序,但如先前所說,禮多人不怪。加上司馬昱身份特殊,桓容此舉不違禮儀,傳揚出去,反會被世人讚頌。
司馬昱笑著頷首,道:“阿奴良才,今日元服,朕心甚慰。望能為國為民,匡扶漢家,扛鼎於危難,青史留名!”
話落,不等對方反應過來,竟拱手還了半禮。
桓容吃驚不小,險些愣在當場。謝安同樣麵露訝色,似沒料到天子會有此舉。
“陛下厚恩,臣感激涕零!”
好在經曆過種種陷坑,反應足夠快,桓容當即跪倒,向司馬昱行稽首禮。
行禮時才發現,戴著爵弁很不方麵,額頭壓根沒法貼地。
難怪古人的朝冠都沒帽簷。
果真有大智慧!
“阿奴快起來。”
司馬昱扶起桓容,笑容慈祥,語氣和藹,“嘉禮已成,朕的薄禮亦該送出。待安石宣讀過詔書,再去謝你父母。”
“諾!”
桓容恭聲應諾,側身退開半步,請司馬昱先行。
三人走出堂外,桓溫作為主家,當設宴醴賓。
“宴席已擺,請陛下移步。”
“不急。”司馬昱笑道,“朕有禮贈於阿奴。”
得司馬昱示意,謝安展開竹簡,看到簡中內容,不由得神情微變。
能讓謝侍中當眾變色,可見詔書內容非同小可,眾人不免猜測,天子這份禮到底是凶是吉。
桓容所想的是,事先沒有聽到半點風聲,甚至連渣爹都很意外,顯然詔書是臨時擬成,並未下至三省一台。
“桓溫子容,良才美玉,大才槃槃……仁政愛民,北伐有功,以功封淮南郡公,實封食邑三千戶。”
詔書念完,眾皆無聲。
郡公?!
不到二十歲的郡公?!
桓容想到多種可能,就是沒有想到,司馬昱會送給他這樣一份“大禮”。他的確和桓熙說過,隻要他願意,郡公異姓王都不是虛話。但是,速度也不該這麽快!
渣爹奮鬥大半生,才封到南郡公。
他入仕不滿三年,隻經曆一場北伐,而且不是主帥,就封了郡公?
心若寬點,封就封吧,反正早晚有這一天。
可是,封號為什麽偏是淮南?!
做爹的是南郡公,兒子成了淮南郡公,天子是想幹什麽?
桓容狠狠磨牙。
這種情況下,還讓他怎麽心寬!
可惜,無論桓容怎麽想,詔書當著眾人宣讀,他都要領旨謝恩。至於渣爹是什麽臉色,會有什麽想法,親娘是不是想提劍砍人,都是以後需要考慮的問題。
“臣領旨謝恩。”
桓容接過詔書,旋即向司馬昱行拜禮。
眾人陸續回神,或驚訝、或羨慕、或嫉妒,種種表情不一而足。
桓禕真心為桓容高興,待司馬昱被請走,立刻上前兩步,笑道:“阿弟,恭喜!”
桓容苦笑一聲,說喜確是喜,但是,這可是明晃晃的糖-衣-炮-彈,代表著無窮無盡的麻煩。最直接的效果,很可能打破他和渣爹之間的短暫和平,直接促成兩者對立。
桓熙桓歆則是滿心嫉恨,雙眼幾乎被妒火燒紅。
待桓容被南康公主喚走,桓熙冷哼一聲,不想再多留,幹脆支著拐杖離開。
桓歆走近桓禕,不懷好意道:“我真為四弟可惜。”
“哦?”桓禕看向桓歆,冷笑道,“阿兄何出此言?”
“五弟提前加冠,將四弟置於何處?”桓歆低聲道,“縱有嫡庶之別,亦要分長幼。縱要提前加冠,也不該撇開四弟。”
桓禕盯著桓歆,一言不發,直將對方盯得不自在,方才道:“此事不勞阿兄費心。我雖不甚聰明,卻也知道好壞。從記事起我就明白,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反之亦然。”
“是嗎?”桓歆尷尬的扯了扯嘴角。
“自然。”桓禕再次冷笑,不想再理會他,大步穿過廊下,打算去找桓容。
目送他的背影,桓歆麵沉似水,狠狠的咬牙。
“果真愚笨不砍,難與之謀劃!”
在他離開不久,阿黍從側廂走出,望著回廊盡頭,目光猶如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