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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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大司馬言出必行,冠禮前日即率五十虎賁、兩隊府軍回城。
聲勢之大,引百姓側目。
桓府正門大開,候家主歸來。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事先得知消息,已提前搬回府內。為桓容著想,哪怕是裝也要裝得圓滿。
桓熙和桓濟均是深衣玉帶,頭戴進賢冠,肅然立在階下。
桓容身為嫡子,位在桓歆之前,同桓熙並立。
掃過兩個兄弟,桓熙不用健仆攙扶,單手支著木拐,下意識挺直脊背,隻為站得更穩。身有殘疾,心知早晚被廢,桓熙更不想讓人看輕,遇到機會就要擺架子,彰顯世子地位。
桓容無意渣爹爵位,沒心思同他去爭,遇到挑釁,嗬嗬笑兩聲,全當看一場熱鬧。
桓歆卻是憤憤不平。
盯著桓熙的後背,想到近日受到的侮-辱和挑-釁,目光低垂,表情中浮現一抹陰沉。
大司馬車駕入城,穿過河上石橋,沿秦淮河北岸前行。
虎賁身披鎧甲,手持長戟,府軍隊伍整齊,渾身上下都帶著殺氣。
百姓聚集道旁,為銳氣所懾,麵帶敬畏,無不高聲頌揚大司馬文治武功,有能臣之風,間有“萬歲”之語。
桓溫掀起車簾,一身皂緣深衣,腰佩寶劍,頭戴皮弁,更顯得英武。
歡呼聲更盛,猶如山呼海嘯一般。
車駕行遠,混在人群中的健仆悄聲退走,急向宮內及士族官員稟報。
王坦之和謝安最先得到消息,不見搖頭歎息。司馬昱稍慢一步,聽完宦者回報,坐在殿中久久出神。
自從阿訥生出二心,褚太後困於長樂宮,派人出宮愈發顯得困難。想要掌握宮外消息,需得天子首肯。饒是如此,也未必能獲悉詳情。
“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宦者良久不回,想必是宮門衛攔住。褚太後怒氣上湧,眸光懾人,絹布寫成的道經被揉成一團。
殿中空曠昏暗,白日依舊點燃火燭。
宦者宮婢低著頭,表情木然,仿佛一尊尊木偶。
褚太後扯碎絹布,身影在牆上不斷拉長,隨燭火搖曳,帶著說不出的詭異陰森。
桓府門前,桓大司馬步下車轅,親手扶起南康公主,又勉勵兒子幾句,麵上帶笑,同平日裏大相徑庭。
“明日嘉禮,慶阿子元服,必當賓客盈門。今日無需設宴,早些歇息,莫要於禮上生出差錯。”
“謹遵阿父教誨。”
桓容正身揖禮。
桓熙和桓歆看著他,心中的嫉妒完全掩飾不住。
兩人加冠時,大賓出身中品士族,讚冠官品僅有千石。賓客醮辭出自陳郡殷氏,還是看在桓大司馬的麵上。
如今倒好,桓容提前加冠,官家親自出任大賓,讚冠竟為謝安!
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和高平郗氏接連送來賀禮,過半數建康士族都將前來觀禮。
消息傳出之後,建康內外眾口一詞,盛讚“桓氏子滿腹經綸,大才槃槃,文武雙全”,非是如此,緣何能得此殊榮?
桓熙留在府內,礙於腿腳不便,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被南康公主安排人盯著,很少聽到類似傳言。
桓歆在朝為官,每日出入台城,都能聽到關於桓容的消息。
見桓容的風頭一日賽過一日,幾乎能同王謝郎君比肩,不忿之下,竟然派人捏造誹-言,意圖損害其名。
不料想,偷雞不著蝕把米,被人賈舍人獲悉,反過來利用,非但沒能將桓容的風頭壓下,反而將火引到自己身上,早年的錯事陸續翻出,成了鮮明的反麵對比。
“比起五公子,三公子素日所行,實在是一言難盡……”
話說半句,眾人都是搖頭。
言下之意,桓容是天上的鳳凰,桓歆就是地上的野-雞;桓容是空中的彩雲,桓歆就是河邊的爛泥;桓容是雲中的麒麟,桓熙就是井底的青蛙。
總而言之,天上地下,比都沒法比。
健仆回報實情,說話吞吞吐吐,半遮半掩,更增強諷刺效果。
僅僅聽到一半,桓歆就氣得眼前發黑。
明明是想要損毀桓容的名聲,傳其性情暴-戾,濫殺無辜,並貪圖金銀,對轄地苛以重稅,惹得民怨沸騰,以州兵強壓才得以平息。怎麽傳來傳去,竟把自己搭了進去?!
健仆連連搖頭,當真不曉得原因為何。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他比桓歆更加困惑。
桓歆陷入窘境,出門都要遮臉。自顧不暇,自然沒空再生壞水。
賈舍人微微一笑,智珠在握,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和他比操控輿論?
當真是旱鴨子往深水裏跳——一門心思找死!
以桓歆段數,壓根不夠賈舍人“玩”上兩個回合。
究其原因,眼界實在有限,手段始終不上台麵。縱然有人指點,也都是賈舍人玩剩下的,根本不足為懼。
倒是留在姑孰的桓濟和兩個小公子讓賈舍人提心。
聯係桓大司馬前番舉動,又想到桓容日前的吩咐,賈秉思量一番,說服桓容,以“郡公爵”為誘餌,下一盤快棋。
然而,自己不方便動手,更不能牽扯到明公,左思右想,桓熙成了不二選擇。
於是乎,經過一番周密計劃,賈舍人向錢實借了人手,以絹帛邀買桓府婢仆,伺機說動桓熙貼身之人,多提一提桓玄和桓偉,一步一步引桓熙入甕。
李夫人偶然得知,素手輕輕撥動,打斷添一把火,助他成事。
桓大司馬突然回城,絲毫不影響計劃執行,反而會促使桓熙看清“現實”,加快動手。哪怕最後不能完全成功,也能讓桓大司馬頭疼一陣,無暇關注桓容的一舉一動。
此時此刻,桓大司馬正強打起精神,在世人麵前上演“夫妻恩愛”,“父慈子孝”,“家庭圓滿”的大戲。壓根未能想到,棋局已經布好,隻等目標入甕。
當夜,桓府並未大擺宴席,僅是“一家人”團聚,用過晚膳便分別回房休息,為明日嘉禮做準備。
桓大司馬留宿正室,婢仆燃了新香。
南康公主坐在銅鏡前,烏黑的長發落在肩後,耳聞呼嚕聲起,側頭看一眼榻上的丈夫,不禁冷冷的牽起嘴角。
回廊下,桓容被桓熙攔住。
看著麵帶不善,明顯是來找茬的長兄,桓容僅是挑了挑眉,道:“天色已晚,明日尚需早起,容請告辭。”
翻譯過來:沒什麽話好說,借過。
“阿弟想必很是得意?”桓熙陰沉道,“如非當日遭你-毒-手,我豈會落到今時境地!”
他是長子!
是大君上表請立的世子!
如果不是戰場受傷,就此成了瘸子,桓府的一切都該是他的,所有的榮耀也該是他的!
“阿兄何意?”桓容不氣不怒,反倒覺得好笑,“是我害了阿兄?此話從何說起?”
“你還敢狡辯?!”桓熙更怒,被嫉妒燒紅雙眼,幾乎失去理智。
“我狡辯?”收起輕鬆的表情,桓容沉聲道,“事情起因為何,想必阿兄比我清楚。人無害我心,我無傷人意!”
想害人就別怕被報複!
隻需你扇人巴掌,不許被扇的反擊?
天下間沒有這等好事!
“你……”
“再者說,阿兄身先士卒,上陣同敵人拚殺,乃至身負重傷,世人皆知。”桓容緩緩勾起嘴角,“今時今日,阿兄仍為南郡公世子,這項‘戰功’可是要因。”
桓熙怒視桓容,心中恨-毒,偏又十分清楚,對方句句屬實。
“阿兄想說什麽?臨戰非你之願,殺敵非你所求?阿父之命你不願遵,甚至心懷不滿?”
回視帶-毒-的目光,桓容一字一句道:“我勸阿兄認清現實,如若不然,世子之位會更早換人。”
“你以為能取而代之?”桓熙嗤聲道,“你和你娘一樣,表麵一套背地一套,都是做給人看的!說什麽不在乎爵位,都是謊話!十足的-毒-婦-小-人!”
話音未落,喉間突覺一陣冰涼。
一柄手掌長的青銅劍抵在頸上,鋒利的劍尖輕遞,瞬間留下一點血痕。
桓熙一動不敢動,絲毫不敢懷疑,桓容稍微用力,就能當場刺穿他的脖子。
“你……你敢……”
“為何不敢?”
桓容手下用力,血流得更急。桓熙登時麵如土色,幾乎發不出半點聲音。
“世子!”
有健仆想要上前,被典魁橫身攔住。
前者吃了一驚,直接動手,“讓開!”
典司馬咧嘴一笑,大手一抓,隻聽“哢嚓”一聲脆響,健仆的前臂當場折斷,未及發出慘叫,已被一掌擊在頸後,就此昏死過去。
典魁掃視餘者,笑得更加滲人。
凡被他視線掃到,均會脊背生寒,下意識後退。
不承想,後路早被許超和錢實堵死,想跑都不可能。
“想害使君?先問問某家的拳頭!”
五六個健仆齊齊搖頭。
不敢!絕對不敢!打死都不敢!
和自己的腦袋相比,世子的命令算什麽!哪怕被秋後算賬,中間好歹有個緩衝。現下硬著頭皮裝硬漢,十有八-九會血濺當場!
桓熙背對眾人,喉尖抵著青銅劍,一動不敢動。視線不能及,僅從聲音判斷,也能猜出都發生了什麽。麵對桓容的目光,愈發氣憤羞惱,一時間竟忘記害怕。
“桓熙桓伯道。”
桓容緩緩開口,聲音平靜,語調沒有太大的起伏,卻帶著說不出的冷意。
“你仇恨於我,有什麽手段盡可使出來,我接著就是。但是,不要牽扯我母。我殺過人,不介意再多殺幾個,明白嗎?”
逼近桓熙,桓容聲音更冷,“今日之言,我不會說第二遍,你最好牢牢記住。”
誰敢汙蔑親娘,他就讓誰好看!
即便是死,也別想死的安生!
亂世有亂世的法則,他有足夠的底氣這麽說。桓熙不想丟了小命,最好認清現實。
“你敢說無意世子之位?”桓熙豁出去了,對視桓容,臉色鐵青。
“說一千道一萬,就是為了這個?”桓容嗤笑。
“難道不是?”
“你是井底之蛙,莫要將他人想得一樣。”
“你說什麽?!”
“我乃豐陽縣公,手握幽州之地,掌握州兵數千,民萬戶,每季商稅錢糧非你能想。”
桓容收回青銅劍,反手藏入袖中,上下打量桓熙,活似在看一根木頭。
“我不缺錢糧,亦不少戰功。無妨告訴你,日前入台城,天子有意為我在太極殿加冠。”
桓熙瞪大雙眼,呼吸突然變得急促。
太極殿?
“如我願意,實封郡公乃至異姓王都非虛話。”
說到這裏,桓容揚起下巴,傲色盡顯,沒有丁點突兀,反倒讓觀者覺得理所應當。
“區區世子之位?當真笑話!”
桓熙臉色變了幾變,雙拳握緊,似不想相信,偏又找不出話來反駁。
“我今後的路,同你所想截然不同。隻要別妨礙到我,你想做什麽隨意。但是,記住我之前的話,無論有意無意,再讓我聽到非議阿母之言,並且是傳自你的口中,我定然會讓你知道,所謂的‘水煮活人’究竟代表什麽!”
“你威脅我?”
“就當是威脅好了。”
長袖一振,桓容勾起嘴角,青銅劍又握在手中,在修長的手指間翻轉,帶起一陣暗光。
“阿兄可記住了?”
麵對威脅,桓熙僵硬點頭,下意識摸向頸間。
桓容滿意頷首,無心多言,轉身離去。
聽不聽勸並無大礙。
以桓熙在曆史上的記載,這人的腦袋早晚進水,不用他動手,照樣沒法活得長遠。
直到他穿過回廊,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桓熙方才“嘶”了一聲,表情扭曲,感受到遲來的疼痛。
“世子!”
健仆連忙上前,被桓熙甩臂揮開,“滾!”
看到躺在地上,手臂折斷的忠仆,沒有半分感念,反而狠狠踢了一腳。
“沒用的東西!”
眾人表情立變,同時心頭發寒。
桓熙毫無覺察,大步返回居住的宅院,由婢仆塗抹傷藥,包紮傷口。回憶此前的情形,氣得咬碎大牙。
“郎君因何煩心?”一名美婢捧上熱湯,輕輕捏著桓熙的手臂。
“無事!”
美婢不敢再說,又過一會,見桓熙怒色稍減,才小心道:“郎君,奴方才聽人議論,大司馬在城外時,常派人往姑孰,還曾遣人往會稽,似是為六郎君和七郎君尋蒙師。”
“他們才多大,怎麽可能……”
話到一半,桓熙突然停住。
“你聽誰說的?”
“是南院的阿葉。她的兄長在西府軍中,因勇武被選虎賁。”
“南院?”桓熙雙眼微眯,新安郡公主身邊的?
“她為何會打聽這些?”
“說是郡公主有命。”美婢繼續道,“而且她還說,自從大司馬返回建康,新安郡公主時常會派人出城,還會給姑孰送信。奴覺得奇怪,還想問,她卻不肯說了。”
派人出城?
給姑孰送信?
桓熙越想越覺得不對,聯係桓容之前所言,心中閃過數個念頭,最終咬緊牙根。
如他所想,桓濟已是廢人,心知無法再爭,怕是要扶持其一,為日後鋪路。阿父將他送回建康,反留桓濟在姑孰,恐也早生此念!
之前不過想略施手段,讓那兩個奴子殘廢。如今來看,必須要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揮退美婢,桓熙睜眼到天亮,決定立即派人往姑孰,趕在桓大司馬返程前動手。提前布局的話,不隻能擺脫嫌疑,更能禍水東引,將事情推到桓歆和桓容身上。
桓歆睡到半夜,突聞木窗輕響,披衣起身,發現院中健仆不見蹤影,守夜的婢仆昏睡在屏風前,一動也不動。
心中驚疑不定,正想開口叫人,忽然看到床邊有一團絹布,拿起細看,瞳孔驟然縮緊。
“郎君?”
屋外傳來健仆的聲音,屏風前的婢仆悠悠轉醒。
見桓歆立在窗前,婢仆大驚失色,伏跪在地,全身都在顫抖。
她怎麽會睡死了?!
出乎預料,桓歆未出一言,轉身繞過屏風,回到榻上,攥緊寫滿字的絹布,雙眼望著帳頂,表情中閃過狠意。
相比之下,桓容卻睡了個好覺,一夜無夢到天亮。
翌日,天光微亮,桓府內的健仆和婢仆就開始忙碌。
為迎接觀禮的貴客,回廊院落均被徹底清掃,樹木被精心修剪,奇花異草擺於院中,回廊下懸掛彩絹,置有立屏風,想是為安置各家女眷。
正室前金桂飄香,兩株桂木之下,鋪設古木大床,床側設有矮榻,預備擺放冠、幘、簪導等。
南康公主早早起身,和李夫人親手布置。
司馬道福難得規矩,跟前跟後,倒也幫了不少忙。
待到床榻布置完畢,南康公主稍事歇息,轉向司馬道福,道:“禦駕將臨,貴客將至,你院中的那些都關緊了,莫要隨意示人。”
“諾!”司馬道福很是恭敬。
傻子都該清楚,今天不能行差踏錯半點。如若不然,不用阿姑問責,父皇就會讓她好看。
正忙碌時,前院忽然來報,有人送來十餘車賀禮,現正停在府外。
“來人自稱秦氏。”
南康公主點點頭,讓人告知桓容,並將來人帶入府內安置。
待婢仆呈上禮單,南康公主掃過兩眼,目光忽然定住。
“阿姊?”李夫人心生好奇,“可有什麽不對?”
南康公主皺眉,將禮單遞過去,示意李夫人細看。
鸞鳳釵三字映入眼簾,李夫人不信眨了眨美眸,“阿姊,會不會是送錯了?”
縱然想要聯姻,也該是玉佩才是。
郎君加冠送鸞鳳釵?
這是送禮祝賀還是要上門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