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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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春時節,姑孰常見細雨,少有晴日。
王坦之奉天子命抵姑孰,征桓大司馬入朝。不想入城三日未見正主,第四天終於得見,話說不到兩句就被打發走。
“官家厚恩,溫感激涕零,故當鎮姑孰為官家解憂。”
乍一聽,此乃忠君愛國之言,仔細一想,王坦之又覺得不對勁,很不對勁。
回到客廂之後,王坦之揮退婢仆,麵對攤開的竹簡,回憶見麵時的每一個細節,越想越覺得奇怪。
自始至終,桓大司馬沒離主位,甚至動都沒動一下。聞天子之意,僅堅辭一句,其他都是郗超代其出言。
桓元子固然跋扈,但也十分注重名聲,不會故意留人話柄。如此慢待於他,是真的有恃無恐還是別有原因?
可惜桓溫鎮姑孰以來,實行雷霆手段,王敦留下的人被逐一拔除,琅琊王氏都沒法探明大司馬府的情況,何況是太原王氏。
王坦之想了許久,腦中閃過數個念頭,每當有幾分把握,又立即被推翻。實在得不出答案,隻能暫時壓下,決定不在姑孰久留,盡速動身返回建康。
這裏的情況太奇怪,奇怪得有些詭異。
直覺告訴他不要打探,最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馬上出城走人。至於桓大司馬不應天子召喚,如實上稟即可。
桓元子不入建康,對自己利大於弊。
對王坦之來說,同褚太後打交道,遠比和桓溫掰腕子要得心應手。
無論褚太後背地裏打著什麽樣的算盤,請司馬昱立皇太子,終歸符合大部分士族的利益。若是遵天子旨意,征桓溫入京輔政,皇太子之事不能成,局麵會變得更亂。
王坦之和謝安有過一番長談,桓溫野心昭昭,天子病入膏肓,麵對這種危局,所行的每一步都需謹慎。
如能立下皇太子,則皇-統-後繼有人。桓溫真要起兵,大可聯合郗愔,以北府保衛建康,擊退來犯。
“即便是前門拒虎後門引狼,終歸能緩和一段時日。有喘息之機,總能想出辦法。”
從立國開始,東晉皇室就在士族、權臣和外戚的夾縫間求生存。朝堂的權柄在後者之間輪換,少有真正握於天子之手的時候。
如今西有桓溫,東有郗愔。朝堂上的意見不能達成一致,建康士族的日子同樣不好過。
若非實在沒辦法,王坦之壓根不會奉旨前來姑孰。
想到這裏,王坦之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喉嚨間似堵住石子,嘴裏更有一絲苦味。
“罷。”
桓溫不應召入朝,短時間內,郗愔有七成以上的可能繼續按兵不動。這對建康乃至台城都是件好事。如能把握時機,必可勸官家立下皇太子。
隻不過,真要立兩個奴婢所出的皇子?
王坦之鎖緊眉心。
東海王固然不可,武陵王、梁王、淮陵王皆有後嗣,且為王妃和夫人所生。生母雖非高門,到底是士族女郎,從哪個方麵看都尊貴過昆侖婢所出的奴子。
然而,褚太後的意思,不是司馬曜就是司馬道子,勢必要立其一。如果另舉他人,時間來不及是其一,另一方麵,宮中和朝堂必將有一番拉鋸。
王坦之深深歎息。
憶起同謝安的長談,陣陣酸楚湧上心頭。
為家、為族、為國、為民。
西院中,司馬道福見過幽州來人,命婢仆撤去屏風,想到對方話中的暗示,用力攥著衣袖,很有些舉棋不定。
正想叫來阿葉商量,忽聽婢仆來報,“殿下,二公子來了。”
“他來做什麽?”
司馬道福皺眉,剛想說不見,桓濟已大步走進室內。兩名婢仆跟在他的身後,神情間滿是驚慌。八成是沒能將人攔住,擔憂公主殿下責罰。
“細君,你我夫妻許久不見,怎麽,不想為夫嗎?”
桓濟滿身酒氣,臉色帶著不正常的紅暈。大衫敞開,笑容放肆,話說得沒一點顧忌,哪裏像是士族郎君,分明就是個市井無賴。
司馬道福氣得嘴唇發抖。
這是將她當成了什麽?
桓濟不以為意,坐到司馬道福對麵,醉醺醺的笑著:“怎麽,見到為夫不開心?不開心的話,為何從建康回來?留在府中,嗝,不是還能找機會去烏衣巷,候著王獻之露麵?”
“夫主醉了。”
“醉了?”桓濟湊得更近,酒氣刺鼻,“不醉怎麽來見細君?”
語畢哈哈大笑,似覺得十分有趣。
司馬道福看著他,本該勃然大怒,意外的沒有爆-發,而是麵帶冷笑,全當看一場猴戲,等著他繼續演。
離開建康,托庇於桓氏。
她明白自己的處境。
哪怕之前不明白,經曆過兩個奴子的威脅,聽過大君語重心長的教導,又見過幽州來人,再蠢的腦子也該開竅。
幽州來人剛剛退下,桓濟就醉醺醺找上門,事情會這麽巧?
司馬道福眯起雙眼,看著貌似醉酒,實則雙眼清明,九成別有所圖的桓濟,再次冷笑道:“夫主,你我夫妻多年,該知道我的性子。如果不想說,我也不強求。院中美人不少,夫主大可自便,我就不奉陪了。”
明知桓濟已是廢人,司馬道福偏要往他心口上戳。
敢當自己是傻子,上門來找不痛快,就別怪她往傷口上撒鹽。
“許久不見,細君這性子倒是沒變。”桓濟收起笑容,表情變得陰沉。
“彼此彼此。”司馬道福冷笑。
區區一個臨賀縣公的虛爵,官位兵權一概皆無,連送到建康為質的價值都沒有,還有什麽可以依仗?
和她擺臉色?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桓仲道,我性子向來不好,想必你也知道。沒那麽多空閑看你演戲,有話最好直說。”
桓濟麵沉似水,牙齒磨得咯吱作響。
司馬道福心情突然變好,命婢仆送上茶湯,端起飲了一口,看也不看對方一眼。
“細君,可遣退婢仆。”
“不用。”司馬道福淡然道,“阿葉乃我心腹,夫主有話盡管講。”
阿葉跪坐在司馬道福身邊,輕輕垂首,不出半聲,僅用竹刀切開糕點,正好入口的大小,一塊塊擺在漆盤裏,送到司馬道福手邊。
確認司馬道福不會改變主意,桓濟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火氣,開口道:“幽州來人了?”
“對。”司馬道福夾起一塊糕點,欣悅於綿軟的口感和香甜的滋味。
“所言何事?”
“夫主可是在質問我?”司馬道福放下竹筷,轉頭看向桓濟,表情似笑非笑。
在南康公主麵前,她必須伏低做小。此刻麵對桓濟,高傲的姿態不做半分遮掩,眼中帶著嘲諷,仿佛在說,桓濟以為自己是誰,敢用這樣的口氣和她說話。
“我……”桓濟用力握拳,咬著後槽牙,臉頰繃緊,“聞聽阿母去了幽州,我是出於關心。”
“是嗎?”司馬道福瞥他兩眼,又夾起一塊糕點。
幽州的新奇東西確實多,連糖糕都做得與眾不同。滋味實非一般,配著茶湯,她能吃下整整半盤。
“細君,”桓濟壓下火氣,拉下臉麵,溫聲道,“你我終歸是夫妻。夫妻一體的道理,細君總該明白。”
“哦。”
“天子幾次三番召大君入朝,大君複辭不受。固然是忠君之舉,難保朝中不會有人落井下石。”
司馬道福再次轉頭,看著桓濟,笑容更顯得諷刺。
“夫主想說什麽,直說便是。何必這樣拐彎抹角,你說得累,我聽得也累。”
“幽州來人何意?”桓濟終於道出真意,“可是官家曾有事交代於你?”
司馬道福心頭一跳,表情力持鎮定。
“夫主為何這麽說?”
“不是有好處,那奴……敬道怎會派人來見你?聽說還留下一什州兵,專門護你安全?”桓濟冷笑道,“你是兄妻,他為小郎,這般不知避諱,不怕我這兄長誤會?”
司馬道福沒生氣。
事實上,能不管不顧的癡纏王獻之,壓根不會被三言兩語激到。
比起建康的流言,桓濟的話根本不算什麽。隻不過,話中牽扯到桓容,傳揚出去,難保阿姑不會對她更生厭惡。
心念閃過,司馬道福故做怒色,抓起漆盞猛地擲去。
漆盞擦著桓濟額角飛過,不等他質問,一隻漆盤又迎麵飛來。
茶水浸濕大衫,糕點沾了滿身,混著濃重的酒氣,不隻模樣狼狽,味道更是難聞。
“司馬道福!”
桓濟猛地站起身,怒視又抓起漆盤的妻子,“你發什麽瘋?!”
“我發瘋?”司馬道福同樣站起身,氣勢半點不讓,“怎麽不想想你都說了什麽?!”
“我說什麽?”
“說我和小郎?你也配!桓濟,你以為你還是當初的桓氏二公子?”司馬道冷笑道,“你已經是個廢人,廢人!無官無品,連送去建康為質都不配!沒有子女供奉香火,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在我跟前擺威風?也不看看你是個什麽東西!“
“你、你、潑婦!”
“潑婦?”司馬道福大笑數聲,“我就是潑婦,你當如何?你敢休了我?隻要你敢,信不信臨賀縣公的爵位都要易主?”
“你瘋了!”
“不,我沒瘋。”司馬道福笑容更盛,“是你蠢,蠢得看不清自己幾斤幾兩,蠢得無可救藥!桓熙斷了一條腿,還好端端的做著世子。桓歆是個牆頭草,如今照樣在建康為官。桓禕被你辱為癡子,現今官至一縣之令,誰敢小看?”
“桓容,”司馬道福頓了頓,看著桓濟的目光活像在看一隻井底之蛙,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他乃幽州刺使,淮南郡公!桓濟,你最好睜開眼睛,別一直活在夢裏!”
桓濟臉色煞白,幾無人色。
“想當年你是如何害他?”
“現如今,他執政一方,爵位比肩大人公!名望、民望、戰功,幾乎樣樣不缺。你之前想叫他什麽?奴子?”司馬道福冷笑更甚,“和他相比,你才是奴!你和你那不上台麵的阿姨一樣是奴!”
“住口!”桓濟額頭鼓起青筋,雙目赤紅,狀欲噬人。
司馬道福心生警惕,下意識後退半步。
桓濟怒氣衝頭,失去理智,狠狠一腳踹了過好。動作實在太快,用足十分力氣,若是被踹到身上,難保不會受傷。
就在這時,阿葉猛然撲上去,攔在司馬道福身前,替她擋下這一腳。
砰的一聲,阿葉蜷縮在地上,嘴角溢出鮮血,仍強撐著擋住桓濟,沙啞道:“殿下,您快走,來人!來人!二公子瘋了!”
“阿葉!”
司馬道福雙眼泛紅,死死盯著桓濟,猛然-拔-下鳳釵,狠狠紮了過去。
室外的婢仆聽到叫聲,匆忙跑進來,見到眼前的情形,顧不得害怕,紛紛上前抱住桓濟。豁出性命一般,不肯讓他再“行凶”。
司馬道福趁機上前,金釵猛地紮入桓濟肩頭。一下不解氣,拔-出又紮了第二下。
“啊!”
桓濟痛叫,奈何手腳被牢牢抓住,沒法移動分毫。
眼見司馬道福赤紅雙眼,金釵再次襲來,不由得心生膽怯,開口求饒:“細君,我錯了,我錯了!莫要如此,快莫要如此!”
“呸!”
司馬道福縱然暴怒,也知曉不能真殺了桓濟。否則,她必然沒法活著離開姑孰。
收回金釵,似嫌棄沾染的血跡,一把丟在地上。
“送二公子回去。”司馬道福彎下腰,見阿葉臉色慘白,衣領被冷汗浸透,立刻命人去喚醫者。
“殿下,奴無事。”阿葉強撐道,“殿下傷了二公子,縱然事出有因,在郎主處也不好交代。需得盡快往郎主處解釋清楚,否則……”
阿葉的話斷斷續續,臉色越來越差。
司馬道福用力咬緊下唇,“你放心,我知道。我會救你,我一定會救你!”
話落,讓婢仆照看好阿葉,不許有任何閃失,也不整理形容,直接帶人前往正院,不顧旁人眼光,直挺挺的站在院前,口稱要桓大司馬做主。
王坦之尚未離開,聽到忠仆上報,不由得眉尾一挑。斟酌再三,決定不蹚這趟渾水。
“此乃大司馬家事,外人不好-插-手。盡快收拾行裝,明日就啟程。”
“諾!”
司馬道福站了半日,始終不肯離去。
桓大司馬不可能見她,讓人來問緣由,司馬道福咬死桓濟出言不遜,不隻辱她,更將辱及桓氏一族。
“相隔千裏,即誹言我與小郎苟且,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居建康兩年,世子和三郎君都在府內,是不是還要說我同他們不清不楚?”
司馬道福豁出去,半點不顧及忠仆鐵青的臉色。
“這樣的話傳揚出去,我固然要被世人唾罵,桓氏又會是什麽名聲?族中郎君還娶不娶婦,女郎還嫁不嫁人?”
“我傷二公子不假,是他先-暴-起-傷人!不是忠婢擋在身前,我怕是已經死了!”
“大人公不為我做主,我立即返回建康請父皇做主,請滿朝文武斷個分明!”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司馬道福憋屈這些時日,一朝-爆-發,威力著實驚人。
忠仆實在沒辦法,隻能實言上稟。
桓溫氣得直-喘-粗氣,眼前一陣陣發黑,左邊身子也開始變得不利索。
最後實在無奈,是郗超出麵調解,應下司馬道福所請,許她帶人去子城別居,並不追究傷人之事。
司馬道福沒有再做糾纏,收拾行李的動作比王坦之都快,當天就搬出大司馬府,在子城別院安家。
阿葉被小心安置,司馬道福召幽州來人,當麵道明:“小郎所提之事,我可以答應。不過,我有三個條件。”
“殿下請講。”
“其一,需小郎一封親筆,落下私印。”
“此事仆不能做主,需得上稟。”
“我知。”司馬道福點頭道,“其二,將今日之事盡告於阿姑,明言如有風聲傳出,非我之意。且我已與桓濟決裂,今日別居,他日望能仳離。如不能,不介意做個寡婦。”
“其三,縱我出了桓氏,小郎亦要護我安全。”司馬道福硬聲道,“如若答應這三個條件,東西可立即帶去幽州。他日如要我出麵為證,我也絕無二話。牽涉到皇族宗室,我亦會出麵幫忙,為小郎說項。”
來人應諾。
“仆即刻稟報幽州,還請殿下稍待幾日。”
司馬道福點點頭,待其退下,起身去探阿葉。
“殿下。”
“醫者怎麽說?”
“看著雖重,所幸骨頭未斷,調養半月既能痊愈。”
“恩。”
坐到榻邊,司馬道福俯視阿葉,輕輕握住她的手,良久一動不動。婢仆不敢出聲,隻能陪在一旁,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王坦之啟程返回建康,姑孰的消息隨鵓鴿飛入盱眙。
知曉司馬道福的三個條件,桓容斟酌許久,又同南康公主和鍾琳商議,決定全部答應下來。當日即成書信一封,由專人送去姑孰。
信寫在竹簡上,自然沒法由鵓鴿飛送。
一來一去耽誤些時間,等金印送到幽州,已是四月下旬。
彼時,立皇太子之事已提上日程,在謝安和王坦之的推動下,讚同的聲音占據多數,成功壓過反對者。
隻不過,在皇太子的人選上出現分歧。
褚太後支持司馬昱的兩個兒子,言天子有親子,理當擇其一為皇太子,無需另選他人。
朝中意見不同,又分成幾派,有支持者亦有反對者。
反對者的理由很充分,同樣說得過去,兩人生母是昆侖婢,身份實在太低。且因犯錯被天子降位,幾同宮婢。
這對注重血統家世的文武而言,簡直不能想象。
每天對著這樣一個皇太子乃至天子,完全是一種“侮-辱”!
朝堂上吵得熱鬧,司馬昱叫不來桓溫,又開始給京口送信。更強撐著上了一次朝會,沒法壓下立皇太子之意,幹脆站到部分朝臣一邊,決定丟開自己的兒子,從皇族中甄選繼任者。
天子表態,旗幟鮮明的站到太後對立麵。
台城的不和遮掩不住,朝堂和民間流言四起,隨著郗愔上表應征入朝,更如冷水滴入熱油,瞬間一片沸騰。
與此同時,桓容在盱眙調兵遣將,以“鞏固邊境”為名增兵壽春,並抽調袁氏仆兵秘密潛入豫州,等待動手的時機。
桓衝和桓豁對幽州調兵視而不見,更書信族老,誇讚桓容不凡,可比謝氏玉樹,同齡之中堪稱翹楚。
桓大司馬得報,立刻察覺到不對。奈何之前陰差陽錯,予人以“非不愛嫡子,實為磨練成才”的印象,隻能眼睜睜看著桓容在族中話語權增大,成為他理所當然的繼承人,沒有半點辦法。
建康的雨已經落下,勢成瓢潑僅是時間問題。
桓容的計劃逐步實行,期間偶有變數,並不影響大局。
接到賈秉和荀宥的來信,得知二人已在返程的路上,緊繃多日的神經稍有放鬆,桓容暫時丟開政務,打算到院中走一走。
不想這一走,就見到了袁峰拉著小弓苦練箭術。
這本沒有什麽。
問題在於,校場中除了指點他的周延,竟還站著一個身影,烏發雪膚,高鼻深眸,赫然是為“
生意”留在盱眙的慕容衝!